“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人性中的贪欲却是无止境的,所以因为这个人性的缺憾往往会让相当一部分人愿意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止境的贪欲中。”张宏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颇有几分得色,他微笑着,缓缓道着,虽然楚图这房内处处阴暗,但在这透露着许多令人心悸的阴谋诡计的环境下,却反而更为清晰的将张宏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勾勒了出来。
他的这句话似乎不曾让楚图有任何反映,楚图也依旧是安身坐在被黑布遮挡着的窗下,并没有因为这个一大清早便突兀闯入他房内,厚颜无耻而径自坐在他床上的这个少年有些不快。只是,他有些不满,不满这少年不经过他允许便稍微将那窗上的黑布揭开了一角,那些柔和且刺眼的光线,让楚图感到几分不适。
“不明白?”张宏斜靠在楚图床上,眼睛便就这样凝视着那张永远冷漠生硬的脸庞,微笑再道:“楚南仁与楚南聪这两个同样聪明绝顶的人之所以不理解为何楚南轩会试图对抗王公公,会竭力想要脱离王公公,那是因为他二人还没有站到楚南轩那种高度。堂堂江南楚氏虽不至于傲视大唐,但起码是为江南道真正的半壁江山掌握者,这么一个大家族的家主,掌握着如何滔天的权势,他楚南轩又为何要依赖王公公?他又怎会甘心委屈在王公公的阴影之下?所以啊,楚南轩迟早都会对那些依附于王公公的人动手。而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过就是个催化剂,不过就是为楚南轩提供一个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罢了。”
说到最后,张宏的微笑带上了几许自嘲的味道,他仰望着这阴暗房内有些模糊的屋顶,忽然觉得他目光所触之处有些潮湿,潮湿了他的视线,也潮湿了他的心。
楚图挑了挑眉,或许是察觉到了张宏面上的自嘲。他理解张宏的,也知道为何在如愿搅动了江南楚氏内部之后这少年还显得如此不甘。那是因为在过往的那些年里,他楚图也时刻生活在这等压力之下。
楚南轩估料的不错,江南楚氏这样一个百年传承的名门望族间的那些争斗的确不是一般人敢轻易参合进去,关于这点苏州刺史杨慎名不敢,而刻意搅动了他楚氏争斗的少年张宏,自然也不敢。所以说即便是张宏成功将楚氏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一一挑动,继尔引起动荡之后,他也依然不是肯定能够达到他此番前来江南道的目的,他也仍然不敢涉足楚南轩,或是楚南仁这两者的任何一方。
能够做的,只有等待,等着楚南轩与楚南仁这场争斗的落幕,然后张宏才可能在楚氏刚刚经历过一场争斗元气大伤之后趁机蚕食楚氏。而这也正是张宏在得知楚南仁那些动作之后的遗憾所在。
楚图自然知道,张宏遗憾只是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楚氏混乱这么一个绝佳的时机,他却不能,也不敢对楚氏采取任何手段。而这种遗憾,不甘在楚图眼中,却只是被他认为是一种特属于他们这种小人物的束手无策。
“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双方能够尽快的以摧枯拉朽之姿态覆灭对方。”张宏斜躺着,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江南道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楚图知道张宏是在担心京城的局势,他也知道这少年留在江南道是为了履行当初他对他的承诺,而这一点楚图很感激,对张宏如此的不遗余力他也确实铭记在了心。但不管怎样,这些心思以楚图的性子来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的,他甚至在这时开口说话之时也依旧是在毫不客气的打击着张宏。
似乎是张宏自一到清早来到此处便开始的自言自语实在太久了些,楚图在张宏这时叹罢,终于开口,声音略显冷漠,道:“你应当知道,他们两者无论是谁最终获胜对我们来说都不会是太好的消息,而那意味着你只能将自己放在台面之上,直接于楚氏对立。”顿了顿,楚图见张宏依旧是仰望着屋顶,轻皱了眉,再道:“我知道你先挑起江南楚氏内部争斗的居心,是想让他们两败俱伤实力大减。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即便他们两败俱伤,但最终总会有一方取得胜利,而这获胜的一方便将是你要对上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张宏打断了楚图的话,他深知楚图这些话都乃是绝对的事实,也确实是一个麻烦:“你是想说,若楚南仁等人胜,那则意味着我将要直接与王公公对上;而若是楚南轩胜,那便足以说明楚南轩此人在江南道的强大,或许会强大到即便他实力受损也绝非我能动摇。”
楚图默然,张宏所言确实是他方才想说下去的话,而对于这一个问题却也是楚图一开始便看清了的问题,至今也没有太好的策略来面对这个一问题。
“可你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张宏的话不曾停止,忽然道了这么一句却是叫楚图转过身来,而对此,张宏好象并不曾看到,他只是犹自言道:“表面上来这场楚氏的争斗不是我所敢参与的,事实上我确实也不能参与,无处下手。但其实我却可以从另一方面着手……”
张宏话说到此,也不知楚图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却戛然而止。
二人都不曾开口下这房内自然是寂静一片,很快楚图便知道了张宏忽然缄口的原因,自这房外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便又是敲门声。
楚图看了眼张宏,听得出来是范慎范公子,也知道范慎是来寻张宏的,可看着张宏仍旧躺在那处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楚图也大觉无奈,他只能向着门口,替张宏唤了范慎进来。
范慎入内,他是第一次步入楚图这房间,所以刚一入内时眼睛确实习惯不了这等阴暗,但其面上并无异样,还是那副温和微笑的神情。他先是向楚图点头示意,随后才走到张宏身前,看着斜躺那处的大人,范慎也不顾忌其他直接言道:“打听清楚了,楚南轩确实没有任何动作,他似乎真的打算放手任由楚南仁控制整个江南道兵力了。而至于楚南仁动静则不小,他前两日将与楚南轩有关系的将领都罢职以后,这几日更是连连调动江南道各州府的驻兵,而在彻底打乱以往的格局下,楚南仁已经是将他的亲信安插在了江南道各大营里,看来江南道的兵权已经尽归楚南仁掌握了。”
楚南轩放手任由楚南仁连连采取动作,也根本不理会这兵权已经完全落入了楚南仁手中,这一点很让人费解。因为楚南轩肯定知道兵权的重要性,也应该知道只要牢牢掌握着这兵权,那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可他为何放手让楚南仁如此?难道是他在江南道驻兵之上还有着其他手段?但就算有着其他手段,那等到楚南仁逐渐稳固之后,怕是再多的手段也没用罢?
这个疑问是范慎,楚图等人都极为不解的,他二人根本猜不出楚南轩的意图。
但张宏却不会疑问,他没有见过楚南轩,理论上也不会对楚南轩有太深的了解。可事实上在逼出李挽良李少爷这一件事上,张宏与楚南轩却是有着惊人的共同心思,而基于楚南轩也想逼出李挽良这一点,张宏觉得他隐约明白楚南轩的意思。
范慎说罢了他一早出去所探知的消息后便站在张宏身前思虑着,而楚图也是满脸的不解望着张宏,见他二人如此,张宏也不会对他二人刻意隐瞒什么,只是微一思量,随即猛的坐起了身,一派认真而道:“楚南轩的意图其实也很简单,你二人不要忽略李挽良与楚南仁等人进行的那些事,依我看来楚南轩肯定也知道那些事,所以他仍然在等,他在等着楚南聪采取动作,而若是楚南仁与楚南聪都动了,那接下来便该是他楚南轩鼎定乾坤之时了。”
若是张宏的这个猜测成真,那从中可以看得出楚南轩究竟是何等的自傲?
张宏的这个猜测听在楚图耳中,却是叫他暗自分析着这种可能,他毕竟是楚氏一脉,也毕竟于楚南轩等人斗了许多年,所以张宏这几人中肯定也是他最为了解楚南轩。
片刻的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张宏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就楚图对楚南轩的了解来看,楚南轩也确实擅长如此,他对于对手通常都是将对手一一逼出来了之后,才一举平定。而眼下楚南轩的无作为也肯定是在等着楚南聪随在楚南仁之后的举动。
楚南聪会有哪些举动?这并不难猜测,他毕竟是掌握了楚氏商会这么多年。可楚图不明白的是楚南轩何来的这些自信?兵权尽归楚南仁,楚氏财权被楚南聪控制,那他楚南轩还能如何反手为云?
虽然是猜到了这些,也预料到了楚南轩的意图,但张宏与楚图都不再深究下去,楚南轩对于他二人来说至今也始终是敌非友,所以他二人确实没有必要来为楚南轩担心。
沉吟了一阵,见楚图与范慎都是似乎在思虑着什么,张宏笑了笑,打断他二人的沉思,接着先前范慎来前的那些话,言道:“他二人再如何的争斗都与我们无关,但趁着这等机会我们必须得壮大自己,为日后谋取更多的机会也总算是未雨绸缪罢。”
范慎与楚图静待着张宏继续说下去,他二人知道接下来这少年便会从这混乱中争取利益了,而无论是京城的那些事,又或是关于杭州柳家的事中,都可看得出张宏最擅长的便是浑水摸鱼。
“第一,楚南聪迟早会有动作,而在楚南仁之后我估计楚南聪很快便会动,而他若是动了,那黄不学等人便有机会了,楚氏商会之所以始终是一个大麻烦那是因为在先前楚氏一直是在楚南轩的指挥之下,现如今既然楚南轩很有可能会失去对楚氏商会的控制,那趁着楚氏商会内斗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掌握江南道一部分经济命脉。”兴许范慎与楚图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何张宏如此看重商会之事,因为这时代的士农工商始终是商人最卑贱,所以以他二人这种大家公子出身,当然对于满身铜臭的商人是鄙夷的,也是如此才会一直不将商会放在眼中。但张宏不会如他二人一般,张宏有着前世的记忆,他深深的知道经济命脉对于一个国家乃至一个家族的影响,所以事实上他始终是将这控制经济一事看的尤其重要。而这也是他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柳家的原因所在。
“其二,楚氏争斗既然不是我等敢轻易涉足,那就代表着江南道肯定有一部分官员不敢涉身其内,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观察使马周自来到江南道后始终是愿意竭力相助我们的,先前他是有心无力,但眼下他便也拥有了足够的机会。”顿了顿,张宏向着范慎吩咐道:“你去跟观察使说一声,这等结朋营党的大好时机绝对不能错过,上到一州刺史,下至一县县令,所有能够拉到我们船上,一个都不要放过。”
“总之,无论是商会还是朝廷官员,在此次楚氏争斗中想要寻觅一条生存之道而试图投靠我们的,我的态度便是,来者不拒,宁滥务缺!”决然而道了这么一句,张宏一扫先前那些小人物式的不甘心等等神色,竟然有些意气风发。
对于张宏的这个策略,楚图与范慎交换了眼色,显然都是看出了对方的担心。这个手段无疑是目前最大化强大他们的途径,但同时也肯定会埋下日后的隐患,一党中的良莠不齐或是居心不良者,始终会在某种特定的时刻造成一定的影响,威胁。
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楚图与范慎当然知道他二人能够考虑到的,张宏肯定也能考虑到。那既然张宏仍是决意如此,他二人自然只能选择相信张宏。
…
…
一场注定波及甚广之事在江南道督护府大将军楚南仁采取了动作之后开始酝酿,楚氏家中的双方都在进行着最后撕杀前的蓄势。而于此同时,江南道上暗下的潜流却已经提前躁动不安了起来。
江南楚氏这么多年盘踞江南道,其影响当然遍布各个州府,这点尤其体现在官场之上,基本上所有在江南道为官之人都或多或少与江南楚氏中人有着瓜葛纠缠。在以往,这些官员仗着江南楚氏在后,的确是跋扈嚣张,趾高气昂,甚至有一些品职不低的官员在楚氏的撑腰之下胆敢明目张胆的无视朝廷法令。
可在眼下,当楚氏大变之际,这些与楚氏有着来往的官员的确是被推到了第一线,他们因为以往与楚氏的关系不得不在这一场争斗中表明他们的立场,或者是依附楚氏家主,或者是选择督护府大将军这位实权人物。
可同时这些官员们却也都很清楚,楚家争斗的水太深,根本不是他们敢轻易涉足。
于是这些往日里跋扈嚣张的官员们在一刻便都犯了难,也都面临着如同苏州刺史杨慎名一样的问题,除了一部分注定摆脱不了的官员很快表面了立场之后,剩下的倒还有一批为数不少的官员试图明哲保身,试图不参与这场争斗。
但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且先不说以往他们本来就依附着楚氏,单单就这几日来督护府大将军门下之人,或是楚南轩门下之人的连连造访便是催促着他们不得不有个态度。因此,这一时间江南道的大部分官员都是齐齐愁眉不展了起来,他们确实是不知该如何抉择,如何脱身。
这一日,苏州府刺史杨慎名已经接连摔了七个茶杯,焦躁之下府上的下人根本没有人敢靠近这几日来动辄便家法侍侯他们的刺史大人。
可当这第七个茶杯落了下地,杨慎名恼怒而在内厅踱步来回时,偏巧有一个不知规矩新来的丫鬟低头冲了进来,险些冲到杨慎名身上。杨慎名当时便怒不可遏,甩手推了这丫鬟一把,杨慎名随即冲厅外吼道:“来人!将这丫鬟拖出去!”
这丫鬟瑟瑟发抖着,惊恐的神情下已然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也是杨慎名这一吼之下,厅外很快进来了一人,但进来的这个人却是一副悠然的神情,他缓缓迈入刺史府正厅之时却是直接无视了杨慎名焦躁的步伐。
之所以敢在这时依然如此面对杨慎名,那是因为来人本就不是他刺史府下人,而以他的身份却便是杨慎名也不得不恭身而待,自处低处。
杨慎名吼罢不曾听见来人,刚要回身再喝,再迎面碰上了这人,他脸上怒气不曾消逝,看着这此时不请自来之人,强压着心中焦躁。
来人模样敦厚,稍显发黑的脸庞隐隐有些正气,五官算不上英俊,但却有着那么几分凛然的意味。这人,便正是江南道观察使马周,他也是前些时日杭州动乱一事最大的获益者,不仅接管了江南道前总管李朝隐的位置,更是隐隐乃为江南百官之首。
可其实只有马周知道他这个江南道观察使兼总管做的有多不顺心,江南道官道实在太牢固,都是死死的团结在楚氏周围,一些名义上是他下属的官员几乎不曾把他放在眼中,更别提那些原本就姓楚的官员,那更是视他这个江南道总管如无物。
也是马周这么不顺心之下却终于有了一个改观的机会,他自得到那位少年大人的命令要他拉拢江南道官员起便开始竭力采取着动作,他也很清楚在这等楚氏之人人人自危时,他再拉拢江南道上那些官员那肯定也会有不小的收获,所以这也正是马周这几日来虽然忙碌,但却忙碌的极为兴奋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