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她叫云霓。
从昏迷中醒来后,她见到了三个人。一个是温柔风趣的才子,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武士,再加上一个文雅体贴的女大夫,这组合,好生怪异。而最怪异的,是他们居然告诉她,她是千樱国的公主,王室的唯一继承人,未来的女王。
她居然是个公主。
少女坐在桧木浴桶里,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一双微微粗糙的手。这双手的手背上有不少细微割伤,掌心也并非完全地柔软,中指指节处,甚至有一颗粗茧。
虽然微小到几乎从不得,却还是颗粗茧。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手上会长出茧来吗?
她不相信。可他们却说这不奇怪,云霓从小修习剑术,又爱跟着男孩们骑马射箭,双手自然不像一般贵族千金那般娇嫩。
好吧,也许公主因为好玩,一双手确实粗了些,但她背上那颜色浅淡的痕迹呢?
紫姑娘替她看过后,说那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鞭痕。高高在上的公主,会遭受这样的毒打吗?
她问花信,那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支吾其词;问火影,那个剑术高明的第一武士装聋作哑。
这两人,一文一武,从小陪着云霓长大,自称是公主最好的朋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或许她并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公主。
可他们却坚持她是。他们说,她拥有和公主一模一样的容貌,穿着打扮也和公主失踪前一般,她只是因为在躲避刺客追杀时,不慎跌落了溪涧,撞伤了后脑,所以才会一时失去了记忆。
是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昏迷醒来后,她的记忆成了一张白纸,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不记得自己跟着文武两骑士偷溜出王城,不记得自己在羽竹国边境遭遇刺客,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跌落山涧。
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或者该说,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公主,她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海珊瑚。
不知为何,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朦朦胧胧晃动着个人影,这人影慢慢俯近她耳畔,诡异地低语。
“海珊瑚,你是珊瑚,海珊瑚。”仿佛催眠似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她是海珊瑚!他们都弄错了,她应该是海珊瑚!
少女心神一震,忽地从浴桶里站起身,娇好的身体在水气氤氲中更显柔媚窈窕,怕是哪个男人看了,都禁不住心旌动摇吧。
“洗好了吗?”屏风外,扬起一道温婉声嗓。
少女没回答,意识还处于幽幽渺渺的迷雾中。
“公主?”那声音再度扬起。
“公主?”少女怔怔咀嚼这称谓。“不,我不是公主,我是海珊瑚,海珊瑚!”她忽然惊喊。
这声惊喊,似乎骇着了屏风外的女子,沉默半晌才启唇。“你没事吧?公主。”
“别叫我公主。”她要求“叫我海珊瑚。”
“可是——”
“求求你,紫姑娘!”她急促地说。
不知怎地,她有股迫切的渴望,希望能有个人喊她这个名字,虽然她其实并不确定这究竟是否为自己的真名,但她不想成为另一个人,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求求你,紫姑娘,我求你!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个——”她哑然住口,她是谁?她根本不知晓啊!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只限于我们私下相处时。”紫姑娘附加。
“谢谢你。”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个人愿意唤她的名,她便不怕永远找不回自己。
“这是花信特地为你买来的新衣裳。”紫姑娘温声道,跟着,一袭粉色衣袍挂上屏风。“你穿上吧。”
“花信买的?”她愣然,踏出浴桶,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先拭干了身上的水渍,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新买的衣衫,谨慎地穿上。
这衣衫,质料柔软,贴附在肌肤上的触感,舒服得教她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以前真穿过质料如此上乘的衣衫吗?
瞧这飘逸的衣袖,手一抬,便翩然旋舞,恍如蝴蝶展翅。好美啊!海珊瑚旋转一圈,欣赏自己蝶袖翩翩的姿态,樱粉的唇畔浅浅漾开笑痕。
她正微笑的时候,房门傅来几声轻叩,紫姑娘前去应门。
“云霓在吗?”是花信温文的声嗓。
“她正在更衣。”紫姑娘回答。
“更衣?”花信微微扬高声调,似乎颇觉尴尬。
“是啊,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吧。”
门扉咿呀地关上,紫姑娘推着花信步出客栈房间,在外头低声细语。
他们说些什么?海珊瑚从屏风后走出来,透过纸窗,沉思地望着窗外轻轻晃动的两道人影。他们在谈论她吗?
花信是否在跟紫姑娘抱怨她?因为她失去了记忆,连带也忘了从前所学的一切,她记不得任何一首诗词曲赋,甚至连字迹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火影初见她字迹时,愤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花信虽力持冷静,这几天还十足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她仍从他不经意的表情中察觉出他的失望。她知道,在他眼底,她的聪明才气远远及不上从前的云霓。
若是从前的云霓,那些掌故无需他解释,她定能懂得;若是从前的云霓,肯定能写上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他一定很失望吧?可他虽然失望,却从来不说,反倒经常安慰郁闷挫折的她,说她只是因为失忆才表现得如此失常。
他认为是失忆造成她的驾钝,他从不怀疑她可能并非公主。
他为何从不怀疑她的身分呢?是否因为他喜欢云霓?
念及此,海珊瑚拈起衣袖一角,拿两排细白贝齿轻轻咬着。
或许她失去了记忆,脑子变得迟钝,可某方面的知觉似乎还是很灵敏,她能感觉出花信对云霓的心意,也感觉到紫姑娘因此颇为伤心。紫姑娘暗恋花信,花信却钟情云霓——真有趣。这复杂的情感关系,真真有趣呵!
她淡淡勾唇,忽地推开房门,惊扰一对在花前月下絮语的男女。
“你是来教我读书的吧?花信。”她仰起娇颜,笑容甜美得近乎诡异。“我准备好了哦。”
花信告诉她,目前千樱国是由云霓的表哥风劲摄政,而他怀疑那场行刺正是由那位野心勃勃的摄政王所主导,为了保护她,也为了让她半年后能顺利登基,她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她失却记忆。
于是一行人在赶回王城樱都的途中,花信只要一逮着机会便会教她读书写字,也会跟她讲些公主的身世背景以及王宫中的情况,讲完了还要查问,以确认她是否牢牢记住。
这一晚,讲完课后花信照例又考她。
“千樱国的四大氏族是?”
“风、花、水、火。”她回答“因为六百年前这四大氏族帮助云烈推翻暴政有功,各自封得领地,享有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地位。”
“目前我国境况如何?”
“先王去世前,考量公主年幼,册封公主的表哥风劲为摄政王,代为治理国事。六年来,千樱在风劲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邻近的羽竹和雪乡两大强国虽一直对我国挥眈眈,却也在风劲的周旋下,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跟你的关系?”
“你跟火影、水月还有风表哥,都是出身于四大氏族。在公主呃,在我七岁那年,父王怕我孤单寂寞,特地把你们送进宫里陪我。你跟火影与我交情又更好一些,几乎时时玩在一起,水月因
为身为护国巫女,性子比较冷淡些,我跟她很少来往,至于风表哥——”海珊瑚犹豫地顿了顿。
对于风劲和云霓的关系,花信解释得很暧昧,只说表面上风劲待云霓十分亲切和善,就似寻常表哥对表妹那样,云霓仿佛有些怕他,也特别听他的话。
“他私底下会欺负云我吗?”她不禁问。
“欺负你?”花信惊骇得睁大眼,仿佛从未思量过这个可能性。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吧。风厩有野心,但并非那种欺负弱质女流的小人。”
“他真的不会欺负人吗?”
“你怕吗?”花信直视她“放心吧,若是风劲曾经胆敢对你不敬,你肯定早就向我跟火影告状了,我们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海珊瑚偶然“云呃,我是那么强悍的女子吗?”
“不能说强悍,只是既然身为公主,就该捍卫王室的尊严,不许任何人践踏。”
“即使那人是摄政王?”她怀疑地问。
“你可是千樱未来的女王啊,云霓。”花信笑了,笑声清朗如泉,可听入她耳底,却好似一根刺,扎痛她心窝。
听他说得多理所当然啊,她是千樱的公主,未来的女王,理当拥有身为王室的自尊与骄傲。他不信她会受人欺负,也不信她会逆来顺受。
若真如此,她背上的鞭痕又从何而来?
“我不是公主。”她喃喃,胸口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是云霓”
“别又来了!云霓。”花信无奈地叹气“你明明就是公主啊。”
“我是海珊瑚——”
“你是云霓!别再说了!”花信喝斥她,横臂攫住她轻颤的肩。“别再说你是海珊瑚了,你不是,你是云霓,千樱的公主,懂吗?”黑瞳点燃烈火,咄咄逼人。
她面色发白“你真的确定?”
“我当然确定!”花信懊恼地拧眉“你长得和云霓一模一样,这世上会有两个外貌如此相似的女子吗?你只是因为撞伤了脑子,一时失去记忆,你要相信自己是个公主啊。”
“若我真不是呢?”她颤声问。
“你宁愿我们任由你孤身在外飘零吗?”花信板起脸孔“你若不是云霓,我们就不能带你回宫,只能把你留在民间了。”
他们要抛下她?莫名的恐慌倏地攫住海珊瑚。
“别抛下我!别丢下我一个。”她仰起苍白的容颜,玉手紧紧揪住花信衣襟。
“我不要一个人,我不晓得能去哪儿,别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她急切地、伤痛地恳求,心窝像被刀割过,抽搐发疼。
她害怕。不知何故,一思及自己将被孤零零地抛下,她便感到难以形容的惊惧。她不要被抛下,不愿像只被穿破了的旧鞋,任人丢弃,若是只有当个公王,她才能得到存在的价值,那她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