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哥的手说:“那我在学校以后晚上能给你打视频吗?”我哥毫不犹豫的点头说:“当然了,你不说我也想让你打呢。”
这时我哥往身后远处看了一眼然后急匆匆的提起箱子说:“快走吧,那边来了辆出租车。”我不情愿的转身,沉默的跟在他身后,贪恋的注视着他的背影。
随着我哥急促的挥手,一辆蓝色的出租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戴着墨镜的中年司机摇下了车窗问道:“去哪?”
我哥说:“去客运站,多少钱?”
司机漫不经心的抖动了下手上的珠串说:“三十。”
季川瞪大了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三十?怎么这么贵,平时不是才二十吗?”
司机透过镜片上下扫了一眼不屑的看着前方说:“那都几年前了,三十坐不坐,不坐我可走了。”季川连忙道:“坐坐坐,那你开下后备箱我把箱子放进去。”
他拎着箱子快步走到车子后面嘴里还嘀咕着什么时候这么贵了。那个司机跟我搭话问我是去上学吗,哪个学校啊。我对着他和他那个品味恶心的手串冷冷的翻了个白眼,他气的把车窗摇上去了。
装好了以后,季川走到我跟前说道:“快上车吧,系好安全带。到了客运站先去检票啊别忘了行李,饿了就自己买点东西吃别嫌贵。”
看着他额头上低垂下来的头发我突然说道:“哥,你该剪头了。”季川被打断有点茫然,“什么?”我紧紧地抱了他一下说了句再见,就头也不回的走到车子对面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最后还是没忍住隔着暗色的玻璃冲着季川挥了挥手,季川同样用力地挥手回应。司机不耐烦道:“俩大小伙子还这么腻歪啊。”
我还在盯着季川离我越来越远的身影,渐渐的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像是地图上的一个孤独的路标。
拐过弯我才回头,直勾勾的对着后视镜说:“开你的车。”然后摇下车窗,对着窗外随风飘动的旗子发呆。
其实刚上车的那一刻我就想哭了,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掉眼泪。我清楚的知道这辆车不仅是通往车站,更是我人生新的旅途的第一站,只是离家的第一段路就已经让我心伤的不行。
到了客运站很快坐上了客车,车上大多都是学生或是外出打工的农工。上车以后大家都陆陆续续掏出手机给家人发消息,我也掏出手机给我哥发了条微信:上客车了。
过了会季川发了句好的,配了个呲牙乐的表情。我觉得有点可爱,却又笑不出来。到点了,客车慢慢驶出车站上了高速路口。
看着路边逐渐加速倒退的树木,我知道我正渐渐远离这个我生长了将近二十年的小城市,过往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落幕的表演,新的帷幕正缓缓拉开,只是现在下面坐着的观众里没有季川了。
我不由得想着不知道这时候季川在做什么,大概是去地里干活了吧,他没什么思考的时间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了。
这时一棵鹤立鸡群的杨树闯进了我的视线,周围都是荒草地只有它突兀的长在这里像是被遗忘的孩子。侧面伸出来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黑乎乎的只有巴掌大的乌鸦,我一直盯着这棵树,等车经过它时那只乌鸦正好转头,用它那豆大的无机质的眼睛和我对视了。
它一动不动,好像在仔细聆听着什么,又好像在等待着和我的这一眼。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想起来了那句电影台词: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边的风。
其实凑近了才发现它长得挺大的,就像一个黑色的毛绒炸弹。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我的思念传达给季川。
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快下午了,就快到了。下了客车后,我拖着行李背着书包来到了这座我将要生活四年的新城市。
看着陌生的环境和人群,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不同于其他同学对大学的憧憬和向往,我只觉得这是我在人类社会的下一个任务,这一切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将来找到工作赚钱做铺垫,其实赚钱也不是我想要的,只不过这是和我哥厮守的必要条件。
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动物社会的,他们生出来就能和兄弟姐妹在一起整天玩耍,不用在意所有人的心情,不用上学,不用操心钱不够花,看谁不爽直接干,干不过死了就死了,简单得多。
我打车去了学校,经历了一系列冗长繁琐的手续终于躺在了宿舍的床上,在这个城市立下了脚,获得了漂浮在某座建筑的高空里的权力,完成了合法的身份变更。
晚上室友出去吃饭了邀请我一起去我婉拒了,说还不太饿,其实我挺饿的但我只想吃我哥做的饭。
估计着时间他差不多闲下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发起了视频,没等几秒季川就接通了。
看着屏幕上熟悉的脸,积累了一天的疲惫和孤单呼地一下涌上来了,搞得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季川倒是挺急切的开口,说:“我一直等你打视频呢,寻思你在忙或者吃饭就没给你打,你晚上吃了吗,室友们人怎么样?”
我在镜头外平复了下情绪,然后没事人似的简单交代了几句不想让他担心。说完这些好像就没什么话说了,隔着手机季川的脸变得那么有距离感,他好像洗过澡了,躺在床上身后靠着那个因为太软没人用的套着灰色枕套的枕头,手里还掐着根烟。
季川看我不说话笑起来说:“累了吧,要不你先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课呢。”看着他露出来的牙齿,这一刻想回到他身边的冲动达到了顶峰。想埋在他的颈窝闻闻他身上清新的香皂味,想抱着他亲吻他的脸,想跟他撒娇说我不想离开他。
但是不行,我已经长大了,不能让我哥觉得我是个软弱恋家的小孩子,这样他就更不会喜欢我了。
我故作坚强的说:“嗯,那明天再给你打视频,哥拜拜。”季川挥挥手然后屏幕上的通话戛然而止,突然的像是一道闪电。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我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周围睡着三个不认识的人,门不断被开关的声音、不远处的水房水流间断淅淅沥沥的声音、楼下隐约的说话声还有头顶上那个老旧风扇好像上吊死了的人的头颅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都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再一次确认了我对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好感的事实。
奇怪的是我以为我会失眠,没想到我盯着转动的扇叶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混乱无比的梦。当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隐约记得那是个噩梦,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像是抓不住的蛇尾巴。
军训了一个月后正式进入学习生活了。我发现学校里的生活和我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是我们那里的天才,就连季建军正常的时候也会和别人吹嘘我成长路上的各种光荣事迹。
有个真相是,当你有一个足够突出的长处时,你绝对不会不知道,因为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在不厌其烦的重复告诉你这个事实。而时间久了甚至都不会很久你就会对诸如此类的夸奖免疫,从刚开始真心实意的高兴到后来觉得乏味,捧场的迎合。
在我数不胜数的烦恼中,唯一没有的可能就是学习。我也没有刻意的努力或者钻研过,那些东西就是自然而然的在我的脑子里储存着就好像我要做的只是按时按点的打开关着的抽屉。所以我从来都理解不了汪凯跟我抱怨什么课程太难了的话。
老师说有些人天生就会学习,我同意他的话,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杀手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害者一样理所当然。
但是在大学,我发现我身边全部都是这种人,我唯一的通行证在这里只是大家的出厂配置。我们学院甚至还有个总分高的足以去全国前几名的院校却只是因为想要来这所学校才报考的人。
而我惊讶的发现我居然对此接受良好,如此顺滑的认可了我的平凡。对我的课程也只是做到每节课都去,课下有时间的时候就复习一下,全然没有高中的刻苦劲头了。有时我甚至好奇那时候到底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想大概是因为季川对我的要求只到考上大学,而我就像坚决执行命令的士兵,在失去了新的指令之后就呆滞地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你问我自己的目标,不好意思好像我暂时还说不出来。想赶紧和季川谈恋爱算吗?
总之,空虚的过了一周我发现在这个不能见到季川的世界里,我就像水上浮萍一样逐水飘零,每天无所事事,像是全无骨骼的失重的魂灵。
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找点事做让自己忙起来,身体累了就没时间想这想那了。于是我找了两份兼职,一个是在奶茶店打工一个是给高中生当家教。
果然有了整时整点的时间安排,我的生活瞬间变了个样。每天晚上下课后就去人潮拥挤的店里做工,什么都不想的敲击着柠檬摇晃着冰块的时候是我一天里心情最宁静的时光。
当我下了班,带着因长时间站立而酸痛麻木的双腿走在迷宫一样的地铁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哥。只有自己也辛苦的时候我心里的内疚感才能减轻一点。
我不愿意抛下他独自悠哉地在这过着清闲的生活,那样会让我觉得更加罪恶。
列车在阴冷的地下隧道呼啸而过,看着车窗玻璃上模糊的影子,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鲨鱼。由于身体密度大于水,鲨鱼不能停止游动。如果静止就会被身边的大海淹死,只有在死亡的前它才终于可以停下。
“有的鲨鱼会通过撞击海水来获得氧气,避免沉入海底。”我哥抱着小小的拿着百科全书的我读道。
“那我不要变成鲨鱼,一直游好累啊。”我撅着嘴说。
季川摸摸我的头说,“没事,到时候哥就变成鲸鱼,驮着你游。”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样也挺好。
我把挣的钱攒下来,有的当作生活费,有一部分留着想给我哥换个真的戒指,不过后来想想还是想给他买点别的实用的。哎,爱一个人就是什么都想给他买。
过了好几天,季川都没有给我打视频,我发消息给他倒是按时回,但是一说要视频就支支吾吾的。我还以为是上次视频让他不舒服了也没多想,不过后来才知道是为什么。
季建军终于闹出了个我哥没法收拾的烂摊子。他喝多了以后骑着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摩托车在路上撞倒了个老太太,人在医院昏迷不醒,现在还在icu躺着呢。
而他吓得居然逃跑了,后来还是路人打的120把人送去了医院,家属现在揪着不放说一定要我们赔偿二十万或者就报警送他去监狱。
在电话里听完了季川简短的叙述,我被里面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他极力克制我还是听出来了季川话里那股掩饰不住的厌恶和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作为亲人的难堪。
其实我很想就这样让季建军去蹲监狱,二十万对我们家来说是什么概念我知道。这绝对是我们长这么大以来遇到过最大的麻烦。
季川又开口道,“不能让他进监狱,这对你将来工作有影响的,不能让你的档案上留下什么。”我只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所谓亲情,其实就是上帝把你和一群陌生人没有选择的绑在一起然后开心的摊开手告诉你:好了,从此你的命运就无条件和他们绑定了,在所有看似自由的路中你只能走那一条。
季建军的生活变成这样从来都不是我和季川的错,但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他。现在,面临着这种困境,我居然间接变成了勒死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逼着季川妥协。
我想什么都不管跟我哥说无所谓,我的前途无所谓,我只想让他去承担自己的过错,将来怎么办再说将来的。但我也知道这不现实,季川近似固执的相信我的前途远比二十万重要,他不希望我为了这件事搭上自己的一生,甚至这里面也包括着他这么多年的期望与坚守。
而这一切只需要季建军轻轻的动一下手指头就能被全盘摧毁,让我多年的寒窗苦读和季川的付出变的毫无意义。
季川接着说道他会去医院再和那家人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我们都心知肚明,谁家发生这种事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只能祈祷老太太能没事。
说的体面点是商量,其实我知道估计是去求人了,而且肯定被家属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们不知道我们家里人的关系,只会以为是肇事后还死不悔改。
犹豫了一会他说,这几天不能打视频是因为那天季建军知道了他去医院求情后又大发雷霆,以为他是想偷摸报警送他去监狱。然后他和我哥吵起来了,两人打了一架,季川眼角肿了一大块。
我心如刀割,想祈求季川别再说了但我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说明天我会回家一趟,季川赶紧说你别回来了好好放心在学校上课,我头一次对他不客气的吼道:“你都这样了还让我怎么放心?”
说完我就啪地挂了电话,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释放出来了,一股隐秘的冲动占据了我的头脑支配着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我有条不紊的请了假,买了中午的票,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家。踏下客车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法再回头了。
家里静悄悄的,我推开半掩着的院门,才不到两个月家里已经变得让我陌生又无所适从。我寻找着季川的身影,却只见到季建军坐在东屋地上,靠着衣柜两腿叉开坐着,目光涣散的举着酒瓶子醉醺醺的。
屋里没开灯,在阴暗的光线下他像一只内里已经腐烂了的怪物蜗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眼神费力的聚焦,视线停留在我的腰部,打着酒嗝说:“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是来抓我的吗?妈的谁知道那死老太太大晚上的在那乱逛,撞死她也是活该,傻逼季川还去求人家……”
我冷冷的听着他断断续续又带着满满怨恨的咒骂,懒得跟他多说,不耐烦的打断他:“我哥去哪儿了?”
他突然变了脸色,把还剩一点液体的酒瓶猛地往墙上一摔,说:“你他妈还有脸回来?要不是因为要给你花钱季川早就把二十万拿出来了,老子哪儿还用东躲西藏的。你去啊,去警察局替老子蹲监狱……”
我压抑了一路的怒火轰地一声点燃了,只觉得全部的血液都涌向大脑,看着他油腻腻的头发冷笑道:“凭什么我去替你?你自己撞了人还要让我们给你擦屁股,你还有脸跟季川发疯,我告诉你是他在养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了他三千块钱,兴许还不止那三千吧?”
他被我说的心虚的转了转眼珠,然后又摆出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说:“你还跟我说起这个了,你别忘了是我把你俩养这么大的,你真是书都白念了,妈的你知道个屁!他挨打是自找的,谁让他跟老子顶嘴!”
听到他说这些,我只觉得手都在发抖,事到如今他是什么脸面都不顾了。我心底对他还存有的最后一丝希望就这样被他亲手打碎了,就像地上那个还在滚动的啤酒瓶底。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脾气坏了点,人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责任感,但至少他还是爱我们的,兴许没别的爸爸那样爱但至少有一点,那我就足以忍受所有这一切。我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但老了我不会不管他,会做到应该做的,没准等他老了事情就变好了呢。
现在我才恍然醒悟,原来他谁都不爱,他只在乎自己。我们只是他心情好时才想起来扮演的父子游戏里的角色,他的谈资,他爱情和婚姻失败的遗留产物,但唯独不是他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好想笑,我也真的笑出了声,最后简直笑的直不起腰来。笑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这么多年的天真,笑我白白浪费掉的许多个生日愿望。
季建军被我笑的有些害怕,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玻璃碎片说:“笑你妈呢,神经病,跟你那个死妈一样神经。”飞起的一片碎玻璃划过,割破了我的脸,我感觉脸上有点湿湿的。
我止住了笑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就那样不眨眼的直直地盯着他,等他闭嘴我才站起来凑近他,不无恶意地说道:“是吗,那你知不知道,精神病杀人是不犯法的?”
他瞪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双手捂住脖子上喷涌而出的血张大了嘴,鲜血从他脸上的每个孔洞往外钻,好多喷在了我的衣服和脸上,我反射性的扭过脸退到了一边。
几秒后他就像没电了的机器人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血液很快流满了地板,受到有些大的碎片的阻碍铺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
我松开手里紧紧攥着的刺破了皮肤的那片尖锐的玻璃,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的血泊里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入了湖面。
季建军倒在刚刚坐着的那片墙角,身上全是血,一动不动地捂着脖子,瞳孔散大。现在,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终于可以去找我哥了。
但是我站在那里一动没动,好像在和他玩木头人的游戏。我看看自己,又看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了?
有个声音告诉我都结束了,我只觉得好不真实。但季建军确实是身上没了起伏,变成了个永远不会动的人,从此再也不能在我们的生活里制造任何新的痕迹了。
我觉得嘴角有点咸,舔了一下发现是眼泪,我伸手抹开却发现越来越多,还混着手上的血,让我有点烦躁。忽然觉得空气有点稀薄,我把窗户打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让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于是我又关上了。
我感觉身体里那股一直翻涌的不知道要把我带向哪儿的冲动现在消退的一干二净,像是雨后的天空那样澄澈。随之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抽离感,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墙上秒针有节奏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