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歇斯底里般的沸腾烈日之后,巴黎终于迎来了雨季。像油一样粘稠浓密的大雨下得没完没了,就连天空也像是被雨水涨破了一般、变得沉重无比。
黑压压的乌云压迫着巴黎,阴沟里的水漫了出来,哗啦啦的灌满了人烟稀少的街巷。整座城市的建筑像是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屋顶到墙壁都散发着水汽。
因为潮湿闷热的天气,艾斯黛拉就被困在了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在这种无聊的时间里,她开始认真学习绘画,并在那些五颜六色的颜料里寻求到了内心的平静。
刚开始的那几天,她拒绝了弗朗西丝卡的下午茶邀请,因为她仍然对派对上发生的事情而耿耿于怀,但在弗朗西丝卡打来电话诚恳致歉,并送来黄色郁金香鲜花之后,艾斯黛拉也就原谅了她。
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不愿意为了一次下午茶而冒雨出门。
她待在家里画画;她画鳄鱼和海星、龙和红蛇,画发生与变化之间的一切;
在她的笔下,鳄鱼渴求成为人,红蛇渴求成为流星,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想象、充满荒诞、充满腐朽、充满神与死亡。
兰达非常欣赏她的画作,为此他甚至愿意摘下家里那几副价值连城的毕沙罗与伦勃朗油画,把她的画给挂上去。
在这无法出门的雨天里,他们就像屋外的水汽一样湿漉而缠绵;
兰达喜欢抱她、喜欢亲吻她、喜欢陪她玩那些色情而淫靡的“游戏”;
每当他含着一口醉人的红酒去吻她时,艾斯黛拉便会头晕目眩的栽倒在他怀里、任由他亲昵爱抚。
他们尽情探索着对方的身体,忘记了所有与对方无关的事物,像一对普通的爱侣一样。
而在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程度时,艾斯黛拉在巴黎的名号也愈发响亮。在兰达的引导下,纳粹宣传部为她和几名艺术家一起举办了画展,让她的作品有机会和毕加索、马塞尔·戴夫等人的杰作一起展出。
在画展上,艾斯黛拉接触到了巴黎文艺圈的社交人士,甚至和自己频频光顾的几位服装设计师也成为了可以谈心的朋友。
互相视作仇人的可可·香奈儿和艾尔莎·夏帕瑞丽都很喜欢她的画作,但艾尔莎·夏帕瑞丽对她的喜爱更热烈,甚至将艾斯黛拉的画作呈现到了她最新一季的时装上(对此艾斯黛拉倍感惊喜,因为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画会以这种方式传遍世界);
于是乎,可可·香奈儿女士、那位瘦削又骄傲的oldlady,便公开放言她绝对不会和夏帕瑞丽收藏同一个画家的画;
而对此,夏帕瑞丽则是扬着尖下巴、刻薄的反击说香奈儿连和她喜欢同一个画家的勇气都没有。
这件事在巴黎艺术圈成为了一段时间的笑谈,但是艾斯黛拉觉得这并没有多么严重,因为可可·香奈儿对她仍然很友善,甚至偶尔在丽兹酒店遇到时,还会关心的询问她近期有什么画作。
就这样,艾斯黛拉逐渐成为了巴黎社交圈的红人,有关于她的话题在德国人和法国人之间不停流转,甚至到了大洋彼岸的英国人与美国人都有所耳闻的地步。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而平息。
随着希特勒身边的风云人物赫尔曼·戈林带着亲信们驾临巴黎,所有的话题都被他取代。
这个体型肥大的德国人在来到巴黎的第一天就住进了丽兹酒店顶层的奢华套房。当他一边泡冰浴缓解吗啡戒断期的疼痛、一边大口大口吃鱼子补充体力时,以兰达为首的盖世太保们却不得不为他的安保任务而头痛。
戈林刚来到巴黎的第一晚,他就对自己的下属发布指令、说要去娇兰购买一批心意已久的香水,被兰达派去“伺候”他的、倒霉的汉斯·埃尔米格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他此时商品店已经关门、要到明天早上才行;
这件事成功惹怒了戈林,他大喊大叫,要求埃尔米格最好派人把商店打开,并命令他的司机开?把大酒店总经理直接送到商店。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开始,从那晚之后,戈林几乎每天都在巴黎的各个地方挥霍,企图把一切他想要的艺术品和商品都买进口袋里。
在这种情况下,盖世太保们不得不和他挤在一个汽?里到处穿行,即使是他在杂货市场品尝法国本土的蓝纹奶酪时,他们也得在他身后一百码处跟着。
每天工作结束后回到家里,兰达就会毫无保留的在艾斯黛拉面前表现出对戈林的厌恶,他将他称之为“吗啡上瘾的胖子”、“虚荣的猪猡”,对此艾斯黛拉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耐心的听着、并让他枕在自己膝盖上为他按摩头皮。
就这样折腾一周后,喜欢收藏艺术品的戈林忽然提出要见识一下巴黎社交圈,甚至还点名提出要见见那位着名的“青年画家”、“兰达小姐”。
没有办法;
尽管兰达非常不乐意、非常不情愿,但艾斯黛拉还是和他一起出席了戈林在巴黎奥赛博物馆举行的晚宴。
晚宴上,从维希政府的傀儡官员们到法国电影演员、社交明星都齐聚一堂。艾斯黛拉出现时,她立刻就被人带到了赫尔曼·戈林面前……
“久闻大名,兰达小姐。”
体型宽大的德国人穿着一身紧绷的西装、笑眯眯的在她手上落下一吻。
艾斯黛拉对于他那充满男性凝视的目光感到不适,但还是勉强对他一笑、礼貌的回应着:“您好,戈林先生。”
“我听说您是位很有才华的画家……看来我的下属果然独具慧眼呢!”
胖戈林举着香槟杯冲兰达挑眉,而一旁的兰达却是“谦虚”的一笑,并不做声。
于是,戈林便用下巴指了指被艾斯黛拉那幅挂在博物馆墙上用作展览的《晨光破晓时的农场》,赞叹说:“我喜欢你的画、你是个很棒的艺术家……我觉得我们的‘大人物’也会喜欢你……如果他在这里、如果你有机会去柏林,我想他可以和你谈论很多关于艺术的话题……”
“……”
即使不直接说明,艾斯黛拉也知道了他所说的大人物到底是谁;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是绝对不会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男人,于是就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心笑容轻声说:“如果有机会的话,那会是我的荣幸……”
“或许您该去见见那位米格伦先生了,元帅。”
兰达适时的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不动声色的对戈林暗示说:“他手里似乎有维米尔(荷兰画家,全名约翰内斯·维米尔)画作的消息……如果我们可以和他聊聊的话,说不定……”
“哦!那就快带我去见见他吧!”
戈林一听到“维米尔”便立刻来了精神,他匆匆跟着兰达离开,而艾斯黛拉也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满屋子的达官显贵之中,艾斯黛拉漫无目的的游荡到了让-弗朗索瓦·米勒的那幅《晚祷》前;
她看着画里垂首祈祷的农人发呆,直到弗朗西丝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觉得他们在祈祷什么?”
她问。
“不知道……也许在祈祷巴黎接下来不会再下雨?”
艾斯黛拉耸耸肩,一本正经的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弗朗西丝卡噗嗤一下笑了起来,连带着头上那顶夸张的翠鸟羽毛帽子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我们聊聊吧,艾拉。”
她递给艾斯黛拉一杯香槟,微笑着邀请。
艾斯黛拉垂眸看着手里的杯子,沉默几秒后,便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穿过众人、来到博物馆大厅的角落坐下,接下来,弗朗西丝卡便用一句“对不起”开启了对话……
弗朗西丝卡对于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因为她也不知道海德里希会冒犯她;
艾斯黛拉看得出来这个骄傲的女人并不经常道歉,所以整个过程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或生气……
“……我向上帝发誓,当他对我说他想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他对你心有好感……”
“……我承认我是故意将你推给他的,不过……不过我只是希望你多一条后路而已……”
“后路?”
听到这里,艾斯黛拉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是的,后路……”
弗朗西丝卡叹了口气、又喝了口香槟,然后才十分无奈的说:“你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要在这个战争年代活着有多么困难吗?……我知道你喜欢兰达,但是……但是他很危险、亲爱的……作为一个盖世太保、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因为子弹或炸弹而——”
弗朗西丝卡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相信她不用再继续说下去、女孩儿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尽管她觉得自己是出于好心,但是也并不能十分理直气壮。她有些尴尬的摩挲着手腕上的钻石首饰、抠着手指上的那枚祖母绿戒指,甚至不想去直视女孩儿的眼睛。
听完她的话,艾斯黛拉沉默了很久;她心里的情绪很复杂,但是她愿意为了交情而相信弗朗西丝卡一次。
于是乎,在思考良久后,她就轻声反问:“那你呢?……那你为什么会坚持选择他呢?”
“……”
弗朗西丝卡哑然。她僵硬的顿住几秒钟后,缓缓转动眼珠去看正在和戈林等人谈笑的戈培尔;
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就只是这样静静坐着、无言的看着,艾斯黛拉就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悲伤——她忽然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就在艾斯黛拉拼命思考着该说点儿什么补救时,弗朗西丝卡倏地一笑,然后低下头轻声说:“你果然和兰达学会了一击致命的本事……”
这下子,女孩儿更加手足无措了;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就当艾斯黛拉以为她们之间的友谊就这样走向尽头时,下一秒,弗朗西丝卡就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太阳穴,半是恼怒半是的骂说:“你这个小蠢丫头!”
“……”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默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