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上次去过的英式下午茶厅,法式的下午茶厅的设计更加柔美典雅,在靠窗的位置边,艾斯黛拉看到弗朗西丝卡正和一个金发女郎谈笑,于是她朝她们走近,并主动出声打招呼:“我希望我没有来晚。”
“哦,你来了……”
弗朗西丝卡扭过头与她打招呼,并像之前几次见面时一样,用眼睛上下审视她的衣着。
今天艾斯黛拉穿着一件由兰达从她衣柜里挑出来的淡紫色连衣裙,裙子有着爵士年代风格的低腰线,长及膝盖的裙摆上有着水草般的、一缕缕弯折的紫色纱条装饰,走起来路来一颤一抖,像是在跳舞一般,美丽而灵动。
她的长发懒散的半盘在脑后,头上戴着一顶以浅紫色丝绸和纱料拼接而成的大檐海盗帽,看起来既优雅又粗犷,颇有点儿先锋艺术的味道,十分吸睛。
弗朗西丝卡起身与她拥抱并进行贴面礼,然后点点她的帽子,认真的夸奖道:“我喜欢你的帽子……看起来真的很特别。”
“它来自LucienLelong(19世纪的巴黎高定协会主席),”艾斯黛拉有些小得意,但表面上依然没有显现出来,“如果你愿意,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他的工作室逛逛。”弗朗西丝卡像是有些惊讶般的轻轻挑了下她那细长的眉毛,但很快她就释然一笑,欣然点头:“当然。我想我们在这方面会成为不错的伙伴……快坐下吧,艾拉。”
——她叫了她的名字,像是在释放某种示好的信号。
艾斯黛拉微笑着在桌边坐下,然后忍不住看向在桌角坐着的那位金发女郎;
“这位是布兰琪·奥泽洛,她的丈夫是这间酒店的总经理。”
弗朗西丝卡向艾斯黛拉介绍着,于是那名金发女郎就对她露出甜蜜动人的笑容,款款道:“百闻不如一见,您果然如传闻中的那样年轻美丽,兰达小姐。”
“……您好,奥泽洛夫人。”
艾斯黛拉还没有习惯“兰达小姐”的称呼,于是就有些腼腆的对她笑了笑。
她悄悄的打量这这位美妇人,只觉得她这金发碧眼的样子看起来既不像德国人也不像法国人;
女人坐在桌角,穿着一件亮粉色的丝质连衣裙,有些夸张的垫肩让她的肩膀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宽大,但气势十足又潇洒;她头发金闪闪的,前面的刘海向上翻卷,后面的卷发垂挂下来,看起来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那些如娃娃般精致可人的女明星。
而后续的聊天,也确实证实了她的猜想——这位奥泽洛夫人确实来自好莱坞。
“……我于1923年的伦敦克拉里奇酒店遇到克劳德,那时候我可没想过我会因为他而放弃我的好莱坞事业,来到巴黎生活……”
布兰琪夹着香烟,对着她们露出了半是甜蜜半是无奈的笑容,然后戏谑的感慨说:“我想爱情和战争的本质也许是一样……因为它们往往都会不经意的发生,然后发展向人们无法预料和控制的一面……你觉得我说的对吗?丽丝。”
“认同得不能再认同!”
弗朗西丝捂着胸口叹气摇头,并举起香槟与布兰琪碰杯。
对于她们两个在爱情与命运这件事上的多愁善感,艾斯黛拉选择保持沉默。因为在现在的她看来,与其聊男人、还不如先拿桌子上的甜品填满自己的胃。
但艾斯黛拉的沉默并没有保持太久,因为很快弗朗西丝卡就冲她提出了问题:
“你呢?艾拉。你和兰达是怎么遇到的?”
“……”
半块玛德琳蛋糕卡在嘴唇外、艾斯黛拉尴尬得不知道到底是该吃进去还是该放下来;
怎么遇见的?
因为他去自己家搜捕犹太人、然后拿枪扫射自家客厅的地板、然后把她强行抢到巴黎来吗?
艾斯黛拉暗自腹诽,但是为了保持一丝体面,她还是故作镇定的清了清嗓子、并拿餐巾优雅的轻拭嘴角,一本正经扯谎道:“事实上我们在很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他就‘邀请’我来巴黎度假,然后就……”
然后什么?……她实在是扯不下去了。
女孩儿的语塞引来了两个女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们显然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并将其误解成了某种羞怯。
于是乎,布兰琪体贴的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没关系,艾拉,我们可以理解的……毕竟兰达少将年长你那么多,而你又还这么小……如果他对你不够温柔的话,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谈谈……”
“……”
女人严肃又怜悯的样子让艾斯黛拉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短路,她短暂而迅速的思考一番,最终问出了一个被她忽略很久的问题:“……所以,他到底多少岁?”
布兰琪和弗朗西丝卡古怪的对视了一眼,然后迟疑的问:“他没有告诉过你吗?……你觉得他有多少岁?”
“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不知道,也许三十六七?总而言之,看起来不那么年轻吧。”
艾斯黛拉两眼发愣,有些不知所措的说着。“全巴黎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和来历,”布兰琪露出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捧着手里的骨瓷茶具,小声对两个女伴说:“……我的丈夫偶然一次听冯·斯图纳普尔将军提起过,说他来自奥地利的某个贵族世家;但那个汉斯·冯·丁克拉格(德军外国官,据传为可可·香奈儿的情人)否认了这件事,并称他的父亲是那位大人物的某个亲戚……”
“而且他比你想象的可年长多了,”
弗朗西丝卡也加入了话题,并神秘兮兮的向她透露:“我听约瑟夫说,他的实际年龄已经超过40岁了……但是具体真相没有人能确认,因为像他那种党卫军高官,真实来历肯定被锁在柏林的哪个保险柜里……”
“……”
这下子轮到艾斯黛拉呆住了,她嘴巴微微张开,就这样凝固了许久后,才倒吸一口凉气、端起桌子上的红茶痛饮起来,以平复心中纷乱的情绪。
“不过你很幸运,亲爱的,”
布兰琪再度出声安慰艾斯黛拉,“最起码他对你很好……所以年长也不是什么坏处,不是吗?”
艾斯黛拉仍然没有组织好语言,于是弗朗西丝卡就一边抽烟一边调侃道:“在昨天晚上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托马斯·兰达会是个一辈子流连花丛的单身主义者……但是现在嘛~全巴黎都知道他有个心疼的小情人了……说真的,他对你出手很大方。”
“那当然了……那些住在十六区的‘罗斯柴尔德’们都上赶着为他埋单呢……”
“……”
听着她们两个聊天,艾斯黛拉只能十分勉强的扯了扯嘴角、回以微笑——她想她得花点儿时间去消化那个和她亲嘴睡觉的男人、比她父亲还要年长这一事实了。
丽兹酒店的下午茶点心很可口,环境也很优雅;而在察觉到艾斯黛拉的窘迫尴尬之后,布兰琪和弗朗西丝卡也放过了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转而与其攀谈什么时候去看电影、什么时候去购物参加舞会……总而言之,这场下午茶聚会总体还算愉快和谐。
到了五点左右,她们三个就各自散去。当艾斯黛拉与弗朗西丝卡走到酒店门口准备登上各自的车子时,弗朗西丝卡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艾斯黛拉站在车前转身疑惑的望着弗朗西丝卡,而对方却直直向她走来,并解下自己肩上那条用来装饰的丝巾、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觉得你应该学会拒绝……或者是学会如何用化妆品来遮盖。”
弗朗西丝卡那张成熟美艳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促狭的笑意,她轻轻拍拍艾斯黛拉的肩膀又意味深长的挑挑眉,然后便在女孩儿茫然的目光下,施施然的转身离开。
艾斯黛拉对此有些不解,于是就扯下脖子上那条在夏季略显闷热的丝巾、对着汽车的后视镜照了照,然后便发现自己的后颈颈侧,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烙上了一大片暧昧可疑的红痕。
艾斯黛拉顿时大窘!整个人几乎从头发丝烧红到了脚后跟!
反应过来后,她一边在心里痛骂那个德国人,一边急急的钻进车子里;一想到今天她顶着这么一大片吻痕招摇过市,她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快点开车回去!快点!”
女孩儿气恼的对司机叫着,结果没想到前排却冒出一道冷幽幽的陌生声音:“好的,拉帕蒂小姐。”
“……”
艾斯黛拉愕然,她刷得一下抬头看向后视镜,只见迪特·赫尔曼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正映在里面;
“迪特?!”她惊呼出声,“你怎么在这里?”
“接你回家。”
赫尔曼发动车子往八区驶去,但艾斯黛拉仍然没有忘记昨天晚上他没来参加自己生日派对的事情,于是就扒着他的座椅探头质问:“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好多人都去了、就你没去呢!”
“因为有一些紧急工作需要去处理,”
赫尔曼耸肩回答,然后就从怀里掏出一件小东西,随手递至了身后:“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你居然还给我准备了礼物?”
艾斯黛拉看着手中这件被牛皮纸和麻绳包成长方形的小物件,惊讶的问着。“一点儿小礼物,并不昂贵。”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
艾斯黛拉迅速拆开外面的包装纸,露出了里面那只外观朴实无华的小铁盒;
她打开盒子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块奶绿色的香皂;
望着香皂上面所镌刻的文字,艾斯黛拉瞬间瞪大眼睛、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个是……这个是……”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瓦勒德瓦兹省,在集市上路过那家香皂店的时候,就给你挑了一块做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我当然喜欢!!!”
女孩儿开心的趴在赫尔曼耳边尖叫着;要知道她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家,如今收到这样一件小小的家乡特产,她便忍不住开心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屁孩儿一样。
——巴黎的一切再好,但她始终没法忘记自己的家。
闻着那熟悉的牛奶橄榄香皂气味,艾斯黛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农场、回到了自己那常年泛着牛奶香味和干稻草味的家里……此时此刻,她觉得就算是巴黎百货公司里那些售价好几十欧的高级香水也完全比不过手里的这块香皂了……
正在开车的赫尔曼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女孩儿的反应,在看到她那红彤彤的眼眶和傻乎乎的笑容后,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柔软与触动……
赫尔曼分不清这种触动的来源,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还不错的事情;毕竟比起刚开始她对他展现出的厌恶与抗拒,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一点儿。
一边这样想着,赫尔曼一边点了根烟抽起来;
车窗外的晚风一点点的将他指端的烟雾吹散,而他心里的那点儿波澜也随之渐渐隐去,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或许有的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即使是有刹那间的动静,也须得藏起锁死……一切,都是可念不可说的一场缘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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