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即便是火烧了眉毛,曾胜乙也不会变变脸色,却原来他也有紧张的时候,尽管那表情变化细微到几不可查,但却再清晰不过的泄露了他内心的暗流涌动。
晏亭回头与曾胜乙对视了一眼,被曾胜乙逼着的初南声音中又透出了得意,微开怀道:“上大夫这门客非比寻常,却屈尊晏府门下,上大夫不会感觉奇怪么?”
并不去看初南,晏亭的眼睛一直盯着曾胜乙,方才几不可查的表情变化在看见晏亭的视线后,出现了清晰的闪躲,初南的自信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晏亭知道,嘴角绽开一抹笑,盯着曾胜乙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若你当真藏了别样的心思,我等你亲自告诉我。”
说罢别开了视线,看着初南那张俊脸上的自鸣得意突然垮下,晏亭觉得方才的憋屈倒也寻了个出气口,竟感觉渐渐的放缓了满心的燥烦之气。
曾胜乙沉默着,他自从来到晏亭身边,并没有给晏亭出什么力,先前晏亭从扶缺那里得来了乌骊马转赠与他,已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如他这种人,在乎的不是那等荣华富贵,若说乌骊之事已经触动了他的心弦,如今一句简单的‘我相信你!’,足以胜过虚赞千言。
曾胜乙的沉默并不出乎意料,晏亭倒也不再去看他,转身跃下屋脊,告诉自己不要回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踏步的走出了曾胜乙和初南的视线。
总也是个显眼的地方,见晏亭的身影消失之后,曾胜乙顿时回神,四下探看,并没有人注意这里,擒着初南飞快的行走在屋宇上,很快便到了他暂住着的院落,合了门扉,这里绝对的安静。
“武圣人,果真是你!”
方才晏亭的态度出乎初南的料想,不过曾胜乙的反应却是令他开怀,即便现在受制于人,却敢肯定曾胜乙不会真的伤他性命,因此说话并不小心遮掩。
“即便世人都说武圣人夕甲在三年前白玉氏灭门之时已经死了,可本公子是不信的,果真如此,若是本公子没记错,符箓剑原本是苍双鹤所有,即便是此等宝剑,本公子以为也不可能折了武圣人的腰,苍双鹤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曾叱咤一时的武圣人心甘情愿,隐姓埋名守在名不见经传的晏亭身边?”
离了晏亭的视线,曾胜乙又是原来那个表情淡漠,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慵懒门客,即便初南说出了如此推测,可曾胜乙也不过是微微掀了掀眼皮,平缓笑道:“鄙人曾胜乙,乃大央上大夫晏亭食客,至于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公子想知道,鄙人也可以告知一二。”
初南盯着曾胜乙,总觉得他这话是有别样的意思的,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本公子是想知道。”
“三餐饱食,一席宿榻。”
初南的脸顿时僵了起来,盯着曾胜乙略愤恨道:“本公子不想知道晏亭给了你什么条件,只想知道苍双鹤用了什么方法收了你。”
曾胜乙抱着符箓剑盯着初南微微因为激动而有些胀红的脸,轻缓笑道:“公子是对鄙人有兴趣,还是对鹤先生有兴趣?”
初南表情一窒,沉默片刻竟渐渐的缓和了表情,轻缓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本公子知道瞒不住你,既然如此,本公子便明白的告诉你,即对你感兴趣,更对苍双鹤很有兴趣。”
曾胜乙撇嘴摇头:“实在抱歉,怕要让公子失望了,若想从鄙人这里得了鹤先生的消息,公子这算盘是拨错了。”
初南盯着曾胜乙的脸,随即轻笑了起来:“你怕晏亭知道你是苍双鹤的人,莫不如本公子跟你谈个条件如何?”
曾胜乙抱着剑摇头笑道:“从晏亭下山鄙人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公子觉得你能胜得过鄙人对其了解?”
初南复又僵了表情,曾胜乙暗笑在心,西申与南褚的公子,两种不同的做法,却有着相似的结果,从他们进了大央之后,便没有逃过苍双鹤的眼。
曾胜乙怎么处理了初南,晏亭没有细问,再次相见,似乎和以前没有任何的不同,心思辗转,晏亭倒是要笑了自己的心性不定,既然在初南出声的那时已经做了决定,事后又要反悔,实不是大丈夫所为,她感觉得到,曾胜乙看她的眼不带算计。
夜里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愈加的深刻,辗转起身却寻不到什么,睡不安稳,挑了灯芯点燃,从那一堆竹简、帛书中选着想要的只言片语,却始终未果——这里有大央所有她想知道的人的消息,就是晏忠和曾胜乙也和他们现在的身份相符合的记载,唯独没有苍双鹤的。
穿着一袭单衣,静坐窗前的软榻上,晏亭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时值下半夜,月亮已经隐去了,如魔怔了般,突然爬起来,并不是去找有关卿玦的记载,反倒要翻找苍双妖孽的,方才又梦见了彼年桃花开,桃花树下的少年冷漠异常的看着她浮沉深潭中,他早已根植在她的心底,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隐约之中听见窗外有窸窣声,晏亭不及细想,人已经破窗而出,对面是一个微微有了佝偻的深褐色身影,此人不似初南那几个,藏头遮面,可晏亭却看不清他的脸,只朦胧的感觉是个有些年岁的人,即便看不分明,晏亭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异常的激烈的起来,好像兜兜转转之中,寻的便是眼前之人一般。。
“什么人?”
厉声问出口,屏息凝神,感受着对面之人的身形微动,完全没有杀气,该是个寻常老人,无功夫护体,因此她方才破窗而出,他才没能及时逃开。
佝偻老人沉默片刻,随即躬身拱手沙哑着声音道:“老朽字殁,乃旅居之人,夜晚至此,累了,借宿贵府,忘记同主人打招呼,抱歉。”
眼睛适应了暗夜,晏亭渐渐发现自己为何看不分明对面之人的脸,那张脸似乎被火焚过,布满狰狞的疤痕,好在她幼时曾夜宿坟茔半月之余,若似寻常闺阁女子,待到看清自称殁的老者那张脸,怕三魂七魄能跑了一半去,拱手轻笑道:“殁先生,既是要借宿,我这宅子里空房还是有几间的,却是不知道夜半无人之时,先生为何不去歇息,而要藏于我窗外窥视?”
听晏亭抓了他口中的漏洞逼问,殁先生倒是嬉笑起来,他那人长得不似凡物儿,而他那沙哑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比他的人还要恐怖,如鬼夜哭。
“老朽素来浅眠,偏好在这清冷的夜里东游西逛,偌大宅院里,唯独这里有光亮,若换做上大夫,会怎么做?”
听着殁先生的解释,倒是合乎情理,晏亭轻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人非人,鬼非鬼的殁先生,晏亭比寻常女子要高一些,可比男子还是要矮上那么一截,许是因为殁先生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比晏亭还要矮小几分,身上套着宽大松散的深褐色长衫,手中拄着根枯木拐杖,平心而论,若非他这等怪异的长相和出现的时辰,殁先生同寻常老者其实没什么区别。
“本大夫虽非圣贤之辈,可也万不会做窥人私密事的宵小之辈。”
殁先生依然怪笑着:“是与不是,先不必细究,今日老朽算是让上大夫抓了个正着,宿资老朽是没有,上大夫打算怎办惩处了老朽,悉听尊便。”
跳出来之前,晏亭本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也许曾有过瞬间的猜想,那也是以为韩夫人或者是陋恬等人派来监视她的,却是万万没想到遇上了个似乎不相干的人,心底还是有浓重的怪异感,眸光流转间,已经做出了决定,怪异之人必有非常本事,殁先生从头到脚看上去都再寻常不过,可就是这等带着些刻意的平常才让他给人一种非凡的感觉,特别是他手中捏着的那根枯木拐杖,晏亭看得仔细,上头有细密的问路,并非天生而成,由人工雕刻而成,乃五行八阵的卦象,再观殁先生言行举止,定非泛泛之流。
轻缓一笑:“时值多事之秋,先生既是居无定所,莫不如留我晏府成就一番作为。”
晏亭觉得自己说了这话,对方不至于感激涕零,至少也该笑着承接下,却是不想殁先生听见晏亭的要求之后竟扬声笑了起来:“上大夫实在容易相信旁人,若老朽来自西申或者南褚,岂不是不经一点点难事便混进了大央!”
听殁先生声音中带着一丝惋惜,晏亭反而也跟着大笑出声:“既然先生问了起来,本大夫也回问先生一句,你可是那西申或者南褚的细作?”
一句换了殁先生展颜而笑,微微点头道:“虽不知上大夫如何断定老朽非他国细作,但老朽喜欢上大夫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