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狼十八(1 / 2)

第九章苍狼逐食(上)

夜色刚刚褪去,晨风便带着些微凉意,从祁连山和合紧山之间的窄小平原斜身穿过。就在人们的甜美梦中,它轻轻的将八月放落。

早起的几个匈奴人,一边品尝初秋的韵味,一边懒洋洋的舒展身体。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实男子,并没有跟同伴呆在一块,而是一个人走到一边,怔怔的眺望着远处的祁连山。此刻,晨曦还未露端倪,天色尚徜徉在灰暗与银白之间,然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依旧分明,晶莹亮眼。就在他看得出神时,一个稚气的声音在旁边悄声道:“伊即轩大叔,你看什么呢?”

被叫做“伊即轩大叔”的男人回过头来,看到身旁蹲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那男孩正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着他——原来是休屠王的儿子,伊即轩笑了,道:“金日磾,你不好好的睡觉,起这么早做什么?”

金日磾眨着眼,修长的睫毛上下翻飞,不时透出机灵的光芒,他道:“大叔,你不也是早早起来,没睡好么?是不是在担心汉军的事啊?”

孩子的话,一下子就点中了伊即轩的心思,他抚摸着金日磾的头,缓缓道:“孩子,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有你父王和大叔在,汉军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金日磾毕竟年纪小,还听不出伊即轩话音里的那丝迟疑,他只管兴致勃勃的追问道:“大叔,春天的时候,你跟那个汉家大将霍去病是拼过命的,你觉得他怎样?”

伊即轩沉默了,抚摸着孩子的手也缩了回来。男孩不知其意,滴溜溜的眼睛就跟着他转。伊即轩踌躇了一下,正想敷衍几句,却忽然听到祁连山脚下传来狼的啸声。这啸声粗犷中带点凄厉,孤单中又透着高傲——尤其是在祁连山和空气里不断回环冲击之后,形成悠长高远的余音,肆意张扬着难以驯服的野性。伊即轩呆住了,从前鏖战于皋兰山下的场面,便如昨日般再现于眼前,因而他原先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化为乌有。似出神了般,他蠕动着嘴唇,好半天后才吐出字来,那低不可闻的话语借着薄薄的晨风里吹进金日磾的耳里:“他是狼。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怎么可能呢,大叔?我们才是受昆仑神护佑的子民!霍去病不过是个汉朝人,他怎能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金日磾大大的不满:在匈奴人的眼中,狼可不是可怕的动物,而是该被顶礼膜拜的图腾,怎么说也轮不到一个汉朝人来充当!就在金日磾撅着嘴,意欲进一步抗议时,伊即轩苦笑道:“孩子,你不懂的。瞧,你母亲在叫你,还是快回去吧。”

金日磾向休屠王的营帐看去,果然见到母亲在找他,他不得不跑过去;然跑了几步,他不服气的转回头来,大声道:“大叔,等我长大好了。我才是昆仑神派来的苍狼!”

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伊即轩良久无言。他呆坐在草丛中,陷如沉思。他本人因是休屠王管辖下的楼俞小部落的王,所以这些天来多次参与对付汉军的会议。自从霍去病率领的汉军在沙漠里突然失去踪影后,匈奴诸王均感到不解。一些王认为:霍去病在进入沙漠后迷失了方向,可能已经困死于沙漠内:还有一些人则认为:霍去病只是佯装进入沙漠,实际早和另一路的汉家将领公孙敖一样,选择了退回汉朝的国境。这两种看法,不管是哪一种占上风,都使得河西的所有匈奴部落洋溢着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悦。在他们看来,一场曾经迫在眉睫的恶战就此烟消云散了。

然伊即轩却不敢苟同这些看法,皋兰山下的战役让他深刻的领教到霍去病疯狂而又百折不挠的求胜心情。可以说,他天生是为战争而活的人,他是绝对不会空手而还的——除非他死!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停下进攻的脚步!可现在,他究竟在哪儿呢?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来到了祁连山附近?果真如此的话,他准像恶狼一般,伏在某处的草丛中,灼灼闪亮的狼眼正虎视眈眈的盯着猎物——他们这些固守在祁连山脚下的匈奴人。这头狼有足够的耐心,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一个六倍于己的大型猎物,所以他肯定不会操之过急。没准他还喜孜孜的反复打量着麻痹大意的对手们:他早已蓄积好力量,就等着最佳时机一跃而起,对猎物发起最有效也最猛烈的攻击!

然而其他的匈奴人对伊即轩的忧虑嗤之以鼻——他们不懂得什么是杞人忧天,可他们懂得什么是闻风丧胆,于是便一致认定伊即轩是被霍去病吓怕了。伊即轩为此苦恼万端:他对自己的直觉愈是信赖,就愈为匈奴人即将面临的不利局面感到揪心。然而对着普遍的盲目乐观,他还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他只能是颓然不安的猜测着:霍去病,你究竟到了哪里?要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

一觉醒来的霍去病,其心情大好,并不知道在敌人的营阵里居然有人惦念他到了不能成眠的地步。此时,他惬意的眨着眼,心情愉快的任习习凉风拂面而过;然待赵破奴把半只拔光了毛的生兔子递上来时,骠骑将军的脸色便暗淡下来。原来,这就是他今日的早饭。霍去病环顾周遭,将士们亦正望着他。自从出了沙漠,为避免升起的炊烟惊动匈奴人,汉军将士都被迫学会以生肉裹腹——可将士们就是有个习惯,非要看着骠骑将军将像头狼那般最先把生肉咽下,他们这些小狼才肯动口。霍去病这三四日来,硬着头皮吃生肉已经到了一看见动物就胃抽筋的地步。此刻,为号令全军,他不得不皱起眉头,勉强自己大口大口的撕咬生兔肉,然就在那些淋漓的鲜血自腮邦子流下来时,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屈大娘的厨艺(其实也是花蕾的厨艺)——两相对比,这生兔肉更显得腥臭难闻,难以下咽。可最后,霍去病还是得闭着眼儿,胡乱吞咽下去。

很快,早饭吃完,汉军整装上马,追着最后的一丝暮色诡秘而去。

懒洋洋的晨曦慢吞吞的攀到祁连山的半山腰,他略略探出头来,稍微歇口气,便看见惟有依赖肥美草原才能繁衍生息的匈奴人正如蚂蚁般忙碌。他本想微笑着赞美生命的活力,可它还来不及扯动嘴角,便感受到一阵浑厚而急速的声音自大地的底处穿来——那震荡的余音甚至还让它打了个趔趄。晨曦诧异的东张西望,那些听觉灵敏的匈奴人也在仓皇四顾,最后,他们的视线全聚集在身后祁连山山口最狭窄的那一端:在那儿,一条蠕动的细线掠过翻飞起伏的草尖,迅速扩展成一团奔涌不熄的火焰。那火焰一路燃烧滚动,速度快得令人旋目,更是令人胆寒:简直甚于驭风而行!

也不知匈奴人是看呆了还是傻了,仿佛过了很久,才有一个老牧民抖动着发白的嘴唇,带着快窒息的口气费力的道:“是他们——是汉军来了!”

刹那,匈奴人的营地炸开了,人们奔走呼告,忙忙的拾起武器,牵扯马匹——然而还是有一些匈奴人呆呆痴痴,反应不过来!对他们来讲,眼前看到的景象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大王们不是说霍去病是一条脑筋的莽夫么?他带领的那些汉军即便没有退还回朝,按理也应该横死沙漠,可他怎么就穿插迂回到了最安全的大后方?昆仑神啊!你是怎了?让汉军从天而降也就罢了,怎么还允许他们出现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然留给匈奴人责问神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些才离开女人怀抱的大王们撩开帐幕,顾不上瞠目结舌,忙衣衫不整的跨刀上马,一面还气急败坏的催打叫骂,勒令乱如蚂蚁的部将们迅速集合,拼凑防线——但愿昆仑神多少还要讲点良心:能护佑它的子民尽快扑上去,将汉军踩成肉饼!

不知是昆仑神听到了祷告,还是汉军突然胆怯了,眼看着两军的距离大约还剩三百余米,汉家大将霍去病突然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军刀,在空中比划。他身后的骑兵们立即相应放慢速度,松开抓紧缰绳的双手,自背后抽出某样东西,举到眉眼处。略微瞄准后,但见第一列士兵手指轻动“嗤”“嗤”“嗤”几声轻响,某样东西便连珠环发,脱弦而去。随之,第二拨第三拨第四拨士兵依此递上,一时黑点如雨,遮天蔽日。

见多识广的酋涂王和单桓王见状大惊,情知不妙,忙撕声力竭的大叫:“快拿盾牌!一定要挡住汉朝人的弩箭!”可还没待醒悟过来的匈奴骑兵抽出盾牌,那些最先出来应战的匈奴骑兵们,明明还隔着二百余米才能挨近汉军,却在这铺天盖地的箭雨中,避无可避,眨眼儿的工夫,就齐刷刷的倒下一大片。其余侥幸捡得命回的匈奴骑兵,一见此等场面,不由得吓破了胆——这部分匈奴人不比职业兵,他们平常见识过弓的最远射程也不过是百余米,虽懂得还有隔着二三百米就能置人于死地的兵器,然毕竟没亲眼见过,今日一见,便是人尸马体横呈的场面,如何不心惊肉跳!因而不待王命下来,自动就往后缩。在后方督战的匈奴诸王——尤其是单桓王和酋涂王不免气恼交织,他们立刻知道:不管自己早先怎样估料战争的场面,但还是小看了霍去病这个嘴上无毛的混小子!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匈奴人不止一次吃过弩的苦头,早在公元前214年的秦帝国时代,秦将蒙恬就用弩来对付匈奴骑兵,仅仅一年的时间,三十万匈奴骑兵就被彻底击溃,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重新回归秦国手中。这次战役使得匈奴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达二十余年之久。到了西汉时代,铁制的兵器广泛应用,武器的装备和性能大大优于匈奴人,这弩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所谓弩,是中国古代一种装有控制装置,可待机发射的远射兵器,也就是弓的加强版,只不过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杀伤力所涉及的范围更宽。西汉的弩是在秦弩的基础上改良而来,性能更好。对马背上的匈奴骑手而言,弩是最致命的武器。往往在他们还没冲到眼前时,强劲的汉弩就密集准确地击中战马和骑手,而这种射击的准确程度又非匈奴人的弓可比拟,便是他们穿上皮甲也无法抵挡弩箭强大的穿透力。不过,如果没有辎重战车的护送,轻装突击的汉家骑兵一般不敢轻易使用它。究其原因,则在于当时还没有高桥马鞍和马蹬出现,马背上的人只能是双足悬空吊在马腹处,在急进突奔中一但双手持弩射击,失去平衡的骑手很快就会摔下马背。所以在第一次河西之战时,霍去病便没有携带此种兵器。相对汉军,居于兵器劣势的匈奴人在马背上则多了一份自信:因为他们是天然骑手,一辈子都在马背上渡过,奔驰中张弓射箭乃家常便饭,骑术之精,自然是汉军望尘莫及。可霍去病就不信这个邪,他特地从西北六郡挑选士兵,经过几个月的苦训,愣是把麾下的士兵变成了堪和匈奴人一较高下的精骑善射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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