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不期而至,除边境戍守的少数营队外,在役的军士皆放假七日,归家团聚。敦煌的关东同乡亦相互串门恭贺新禧。因李蕤在敦煌别无亲眷,赵行德便请他来家中宴聚。李蕤当即答应,还说要带位洛阳同乡,文辞院学士陈与义一同造访。
赵行德回来告诉李若雪,与她商量,请平常送蔬菜的大婶来帮厨。又说起陈与义,李若雪笑道:“就是那位写就‘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的陈简斋,妾身在洛阳时便久闻其名。”她肚腹隆起还不明显,近来恶心头晕等也少了。每当客人来时,便和行德一同待客,举止从容,谈吐娴雅,丝毫不像是身怀有孕。李蕤和陈与义都尚未婚娶,居然毫不察觉。
李蕤一见赵行德便道:“行直,我看你印堂红中发暗,最近可要小心祸事。”
赵行德摸了摸自己额头,苦笑道:“这是火药熏的吧。”
李蕤摇了摇头,叹道:“我看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赵行德不禁哑然,便没接他这茬。李蕤自从进入天机院以来,推算天体运行的轨迹,原先的星象占卜之道也没有全然放弃,只不过不再像从前那么沉迷,有时还拿来开玩笑。真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四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李蕤为赵行德和陈与义二人相互引见,为了避免麻烦,仍是用赵德的身份。
陈与义愿本只打算在夏国游学数月,但在长安却停留了三年之久,在敦煌又住了三载。他闻听行德乃是弃文从武后,叹道:“文武之道本为一体,近世歧而为二途。文士专笔墨词赋,武夫事剑戟弓弩,彼此相笑。岂不悲哉!关东积重难返,文臣失捍国之气力,武将失料敌之智谋,此乃中原衰微之因也。”这几年来,他揣摩夏国的军政窍要,又苦思了许多振作关东之策,这贯通文武之道,恢复汉唐时出将入相的制度,也是一桩。
李蕤却笑道:“陈兄言重了。文武之道,各有倚重,有殊途之势,只是过犹不及。”又对赵行德道,“去非兄已被赈济署令袁兴宗大人选为僚属,元宵之后便要赴任长安了。这赈济署便是专门为解决工徒之事而设的,东人社两位君子的遗愿,眼看就要有着落。”
赵行德端起酒杯道:“朝廷此举大善,在下预祝陈兄马到成功!”
陈与义端起酒杯和他干了,解释道:“袁署令让我同去长安,只因我出身关东,容易取信于人。不瞒赵兄,我在夏国,只求道解惑,只待学业大成,便返回关东。但这件事情,却万万不敢推脱。”他顿一顿,沉吟道,“关中工坊用流民为工徒,已经有二三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当地军府官吏并非不知,只是工坊所禁锢盘剥的大都是在关中无依无靠的关东人,所以才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可谓不仁。贪图一时之利,既失却人心,又埋下将来祸乱之种,可谓不智。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李蕤低声道:“昨天算了一卦,陈兄此去颇多艰险波折,还要多多保重。”
陈与义脸色平静,缓缓道:“东严兄,你是不知那工坊中暗无天日的底细。孟子所谓率兽而食人者,与之差相仿佛。我在长安游学三年,常恨无力解此困危。如今两位忠良之士已拼了性命,终于换来朝廷下决心整顿工坊,我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妨?”他右手紧紧捏着酒杯,杯中漾起微微的涟漪。
赵行德沉声道:“说得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以祸福趋避之。来,陈兄,我也敬你一杯!”
陈与义听他说到“国家”两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但终究还是举起杯来,笑道:“壮哉斯言!”满饮了此杯后。如此这般,酒过三巡,三人皆是醺醺然,陈与义胸怀澎湃,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用筷子敲打瓷碗边沿,高声唱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赵行德和李蕤被他感染,心情激荡,齐声和道:“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三人相视大笑。李若雪静静坐在一旁,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敦煌城里早已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城外的林泉宫却很安静。太子陈重在骠骑军中服役,今年告假回京。漠北诸军环境最为恶劣,但兵民皆耐劳苦,骑军向称精锐。皇室对安北军司极为重视。皇太子在骠骑军服役几成定例,以体察边庭将士困苦。只不过因个人资质不同,服役时间有长有短而已。陈重为人稳重严肃,宽厚多智,既是长子,又最得陈宣夫妇的喜爱。他上个除夕在小海度过。因此一家人须得等着太子归来才开始年夜饭,皇后还特意叮嘱内臣先不要燃放鞭炮烟花。
皇帝陈宣,皇后康氏,二皇子陈康,三公主陈宛,四公主陈薇,五皇子陈昭,太子妃张氏,皇孙陈思,八人围着大圆桌而坐,张氏身侧还空了一个位置。桌上摆着酥酪、果脯之类的小食。见皇后频频回首朝着宫门眺望,陈宣笑着劝慰道:“莫要心焦,从漠北回返京中,虽然千里迢迢,但后半程都是驰道,定不会误了归期。”
康皇后白了他一眼,埋怨道:“重儿从军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让他去漠北?”将身子转了过来,似赌气似地不再看窗口方向。她抓着太子妃张氏的手,叹道:“可怜我们婆媳,也是一样的命苦。”张氏乃是楚国公之女,向来知书达礼,不似康皇后这般直率,宛然道:“儿臣谢过母后怜爱。”康皇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想起自己也曾留在敦煌苦候的年月,暗暗想道:当初先帝就是因为如此,才体察到将士夫妇分离之苦,颁下军士出戍三年后当与家眷团聚的的敕令吧。
皇后秉性直爽,陈宣知她挂念着久已不见的大儿子,不可理喻,便向陈康使了个眼色。
陈康会意,苦着脸道:“母后想念大哥,竟是目无余子,连我等都看不见了。”说完斗胆举起左手在康皇后眼前晃动几下,插科打诨道:“母后,看这里,看这里!”两个妹妹被他逗得娇笑不已,十二岁的陈昭也似懂非懂地跟着起哄,扯着小喉咙喊道:“看这里,看这里!”小皇孙陈思年纪幼小,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个叔叔,又看看祖母。
若非五府异议,夏国的皇位继承便按照长幼之序,即位后也受五府制约,并不像宋辽皇帝那样随心所欲。这反而避免了兄弟为皇位而反目。陈康耳闻目睹父皇每天为国事劳心劳力,在心底里是为有个兄长在上头担着感到幸运。所以开几句玩笑,到不虞被人误解他要争宠夺储。
康皇后被他这惫赖样儿气得好笑,眼睛一瞪,骂道:“真是没良心的。早知道让你代大哥去漠北吹风沙好了。”
话音刚落,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个宏亮地声音笑道:“那可不成!”陈重站在门口,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换下戎装,他先对陈宣夫妇躬身为礼道:“孩儿见过父皇母后。”这时几个弟弟妹妹已经站起身来,围在他面前。陈重以目示好,张氏羞得将头低了下去。陈重一笑,摸了摸陈昭和陈思的脑袋,又拍了拍陈康的肩膀,又拿出送给两个妹妹的礼物,忙活完了,才坐下来,含笑解释道:“去护国府交验腰牌文牒耽误了时候,有劳父皇母后相候了。”
康皇后疑道:“怎么要去护国府交接,不是在道路曹报到后便可归家了吗?护国府交接文牒那是领军校尉以上......”她忽然醒悟过来,失声道,“重儿你被推举为校尉了吗?”声音里带着许多的惊喜。陈重三十多岁便被推举为骠骑校尉,乃是极不容易的事情。除了安北上将军知道他的身份外,其他人都只道他是灵州陈氏的子弟,陈氏是皇族旁支,每一代都有好些子弟在漠北从军,算是小小的将门。
康皇后转脸看着陈宣,见陈宣也笑着点了点头,方才醒悟道:“好啊,你们合起伙儿来瞒着我。”
陈康在旁边叫冤道:“母后,我也被他们瞒在鼓里啊。”陈宣却笑道:“项石入了柱国府,骠骑将军朱燕衡升任安北上将军,武校尉被大将军府擢升为骠骑将军,营队里面重新推举校尉,也是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是我让他瞒着,留给你一个惊喜的。”他完全不担心妻子兴师问罪,因为康皇后的眼睛里面已经充满了母亲的喜悦和骄傲了。外面,不待皇后吩咐,知晓太子回宫的仆役们纷纷响了鞭炮和礼花。
除夕这晚,林泉宫大部分仆役告假和家人团聚,这一晚本应是一年中宫里最冷清的时候,但这一晚也是皇室最其乐融融的时候,陈宣夫妇和七个儿孙一同围炉而坐,像普通的人家一样兴致盎然地等待着新春的到来。
新年过后,刚出正月,从长安返回的淳于震给赵行德带来了一把新锻造的横刀。这口刀算得好刀,但未经千锤百打,在当世也算不得一柄宝刀。赵行德用指肚感受着寒光闪闪的刀刃,有些不解地看淳于震。
“这是按照赵先生的指点,用金华山的石炭炼焦,又采了高品铁矿石,用小炉子试炼出来的铁所制的横刀。”常年打铁,使得淳于震双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他小心翼翼地抓住刀身两端,运劲一扳,那刀身居然略微有些弯曲起来,显示出良好的韧性,淳于震啧啧赞道:“真没想到,用石炭练出来的铁,品质居然和用木炭炼出来的差不多。”关中石炭的价格仅为木炭的五分之一,而好坏铁价差亦极大,现在他们有了这条捷径,和点石成金也差不多了。
“若要将产量扩大,还要做好些试验才行,不过这就和铸炮一样,只要去做,迟早我们会成功的。”赵行德轻轻抚摸着冷冽的刀身,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沉声道:“这仅仅才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