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前方忽有马车轮驶过的动静。
杜长卿精神一震,就见那辆破马车叮叮当当摇着,在医馆门口慢慢停了下来。
马车帘被掀起,从车上下来个背着医箱的年轻女子。
“陆……”杜长卿剩下的两个字还没出口,就听身后的银筝一声“姑娘”,猛地推开他跑了过去。
陆曈才下马车,就被迎面一个人紧紧抱住。
银筝哽咽的声音就在耳边:“您终于回来了!”
她怔了怔,面对这骤然而至的亲近,一时有些无措,良久,伸手在银筝后背拍了拍。
苗良方扶着拐棍和阿城站在一处,杜长卿身上系着围裙,阴阳怪气地觑着她:“这么晚?饭菜都要凉了,我还以为陆医官今日不回来了呢。”又朝陆曈身后的马车翻了个白眼:“都领俸禄的人了,就不能雇辆体面马车,寒碜!”
陆曈无言一瞬。
杜长卿这模样,真是和隔壁教训宋小妹的宋嫂格外相似。
人既回来,便没有在医馆门口干等着的道理。众人随着陆曈一同往里去,里铺还是原来的样子,药柜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正门墙上那幅锦旗一如既往金光闪闪,药柜上头字画却变了。
一整副绢纸垂挂着,依旧是银筝的簪花小楷,上头娟娟秀秀写着: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陆曈认真盯着那句诗,听见走在前面的苗良方笑道:“陆大夫,你留的那几幅方子,我照着先做了一方,虽然今年不能再卖‘春水生’,医馆铺子各进项也不错。”
“隔壁杏林堂没了,西街街邻都在咱们医馆瞧病,有时候老夫一人还忙不过来,好在阿城和银筝姑娘也能帮得上忙。”
杜长卿不乐意了:“这话说的,难道东家没有帮忙吗?别忘了谁给你们发的月给!”
他这话便被众人默契地忽略掉了。
阿城挑起毡帘:“陆大夫快进来!”
陆曈便跟了进去。
小院似乎还是从前的模样,青石板被水泼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层苍绿,窗前梅树上挂着只红纱提灯。许是春日,银筝在窗下种的映山红全开了,艳艳缀在芭蕉叶下,一片烂漫红云。
银筝拉着陆曈进里屋看,笑道:“知道姑娘要回来,前几日我就把这屋里被褥洗了晒干重新换上,还去官巷花市买了两只山茶——”
陆曈随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窗前桌上白瓷花瓶里,插着两只新鲜山茶,一边的草编碟子装满了黑枣、煮栗子和橘饼,还有一把不知是谁放的豆糖。
见陆曈看过去,银筝便悄声道:“……是阿城买的,说姑娘爱吃甜,特意去果子铺称了二两。”说着,就递给陆曈一块:“姑娘尝尝?”
那只简单得甚至有些粗糙的豆糖就躺在掌心,陆曈低下头,慢慢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朴实的甜意从舌尖化开。
陆曈有些恍惚。
幼时还在常武县时,陆谦每半月从书院下学归家,家中也是这般。
爹娘早早准备陆谦爱吃的饭菜,陆柔把小院的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她倒没什么可做的,晌午用完饭后就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等,她知道晚霞占满整个山头,门前长街都被昏黄染透前,陆谦就会出现。
他总是会在黄昏前归家。
而陆曈总是会蹦跳着冲上前,绕着他的书箱打转,等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豆糖——他会给她带书院门口杂货铺里卖的最好的黄豆糖。
“……姑娘?”
耳边传来银筝的声音。
陆曈回过神,忽而觉出几分窘迫,迟疑地道:“我没有……给你们带东西。”
银筝愣了一下,正往外走的杜长卿闻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摔一跤,回头惊道:“陆大夫,你在医官院上差脑子上出毛病了?说得什么胡话?”
苗良方推着杜长卿往前走:“少说两句吧,锅里鸡还炖着,都过晌午了还没吃饭,快快摆饭。别把小陆饿着了。”
阿城便雀跃地应了一声,去厨房端饭菜了。
银筝拉着陆曈去小院石桌前坐了下来。
说来奇怪,从前陆曈与银筝只有两人住在此地时,时常觉得冷清。如今人一多,竟还觉出几分狭窄。
杜长卿和阿城端出饭菜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都是些什么“酒蒸羊”“红熬鸡”“蜜炙斑子”“鸡元鱼”之类的肉菜,一瞧就知是杜长卿从食店里买的现成的,唯有最中间那碗炖得稀烂的棒骨汤像是出自他手。
银筝夹了一个大青团子放到陆曈碗里,笑眯眯道:“前几日清明做青团,本想说做几个送到医官院去让姑娘也尝尝,苗叔说医官院的厨房都有,就没去,还好姑娘回来了。”她道:“今年青团是大伙一起做的,孙寡妇送来的新鲜艾叶,姑娘快趁热尝尝!”
青团碧清油绿,像只青涩果子,陆曈低头咬了一口。许是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团子做得又糯又甜,一口咬下去,满口清香。
顿了顿,她道:“很香。”
杜长卿一直盯着她动作,见她夸赞,适才得意开口:“废话,自家做的当然比那什么医官院做得好。我就说了,那皇城里也不是什么都有的!”
阿城撇嘴:“不信。”抬手倒了碗青梅羹推到陆曈跟前,仰头好奇问道:“陆大夫也给我们说说医官院什么样子呗。里头的床软不软?你们每日吃什么?那些大人平日里用什么香?有什么乐子事听听?”
杜长卿一巴掌拍他头上:“你就知道乐子!”
阿城捂着头怒视他:“东家,苗叔说了打头会长不高的!”
小孩儿心性总是好奇,陆曈笑了笑,一一耐心地答了。
话毕,众人纷纷点头,陆曈还想问问仁心医馆近来如何,才一出口,杜长卿便拍胸脯说了起来。
“……那当然是好得很了。虽然你不在,医馆每日照旧热闹,老苗按你方子做得那方新药卖得好,进项多得我都不耐烦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