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忘记了仇恨。每天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仇恨。睡眠并不足以为他提供遗忘的时刻,这个鄙陋的人梦里也大多只有他的野心与复仇,熊熊地燃烧成一片大火。而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弗洛伊德”。
他慢慢地回顾起属于自己过去的故事。他已经将这个故事从记忆深处拿出来,仔细地读上了无数遍,直到每一回它的字迹在他面前放大,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也许对于旁人来说,历经过这般搜刮式的品读,任何耐看的故事都将渐渐变得淡而无味。但他这个故事实在太长、太多,太易于打动一个富于幻想的回忆者,于是他又读了这无数次之后的另外一遍。
他想起养育自己的家庭。那夫妇二人被国王的忠狗抓住了触犯法律的证据,在他满四岁那年双双入狱。他家的财产被充公,当天家里来往着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人对他瞧上一眼。那时他太小,没留下什么令他感触深刻的记忆,连自己养父母的面目都记不清晰。他唯独记得自己缩在墙角的感觉:冷,以及隔绝。仿佛他既然身后靠着一道墙,身前便随之多树起了同样一道。
他在墙角从早待到晚,想起那些外城下水沟里腐烂的跳蛙——它们在久旱之后迫切地奔向它们第一眼觅见的水源,结果却被那横流的污水弄翻了肚皮,浮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暴晒着,像一排饱满又油亮的肉。直到这些死跳蛙烂得见骨,它们也不会被最饥饿的流浪儿来捡拾起来,当作一顿饱饭。流浪儿也不需要它们。
所谓人生变故、家庭厄运,都没能给这个对世界认知尚且不足的孩子带来充分的恐惧;然而他构想的那些死跳蛙的画面却突然令他发起了抖。他认为自己该抱起手臂,于是抱起了手臂,仿佛这样便十足地不似那些腿脚大张的跳蛙;他觉得自己该走到门口,便先稍稍地迈出一步这个已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在那里收住了脚,倏地见到一位停在他身前的陌生人。
那位陌生人还很年轻,态度既亲和,又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疏离感。那人碰了碰他的后脑,像是在沉吟着什么,随即轻轻收回了手。
“以后由我来带你,行吗?”米黄头发的人说着,在他面前弯下了腰。“我叫弗洛伊德。我需要一个学徒。”
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得到什么,但这人的到来把他脑内噩梦般的画面清扫一空。与此同时,他有着这样一种无来由的相信: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后,这个人对他带来的影响都会是如此。
他自此跟在弗洛伊德身边度过童年,与弗洛伊德住在他简朴的房子里。弗洛伊德是他见过学识最渊博的人,他有许多或幼稚或刁钻的问题,都可以一一从他的看护人那里得到解答。并且除了无尽的知识,那人对他还有着无尽的耐心。
“弗洛伊德这人这么好,”他颇有些骄傲地心想,“他足可以成为我的朋友。”
孩子对于“朋友”的定义往往与成年人有所区别。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草坪上飞过的蝴蝶、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还是圆头圆脑的小纸球,只要他们与它单方面地沟通得当,它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
但艾寻塔尔没有蝴蝶、玻璃瓶子与纸球。他的童年只有弗洛伊德,于是弗洛伊德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
弗洛伊德在他眼底无疑是发着光的。他手边堆叠、被他手指翻动的文件,他那支写下流利字句的笔,他架在鼻梁上的透明眼镜,全都在艾寻塔尔的心中沾染了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他跟这个国家的其他人一样,从小知道国王时便知道智者。在他得知伴随他的、对他施以爱的人便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时,他不可谓不惊愕。他用了一些时候才将这个“智者”身份与他的“弗洛伊德”认真重叠起来,从此它们便再没有分开了。
……即便是在那沾满了血迹的未名湖边,弗洛伊德说着要将这身份传递给他,他也固执地认为:浦国的智者唯有弗洛伊德。
他惭于拥有智者这个名号。他把智者弗洛伊德的语录不动声色地编入神典的同时,只在新神教信徒们的心中种下“主教伽伦诺”这个名字。
想及此处,艾寻塔尔很快记起了随后发生的一段:他在弗洛伊德走后是如何巧妙地夺来掌控这个国家的权柄,做了弗洛伊德一生也没有做到的事。是他悄悄地伸了手,散布开一点智者被害的流言,将平民阶层搅得人心惶惶,又同时对国王鼓吹起新神教的妙用,令那位疑神疑鬼的国王一门心思地听信了他。他许诺他的作为将稳固国王的权力,却在教会悄然壮大后骤然翻脸,毫不客气地让那国王看到了自己空王座下的凄惨情状。
他恨忌惮智者的国王,也恨夺走他老师的歌伦度南。
这一步走得真好,他心想。我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