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的当天下午,全校开始重新大洗牌,高一顺位成高二,高二晋级为高三,各科老师多有调整,寝室和教室也跟着逐级变动。
八月才放暑假,七月还在补课,整座校园有且只有被炎热天气折磨到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饱的高三生,下课铃刚响,教室里就趴倒一片,困得走个路都摇摇晃晃,短短一个月简直度日如年,光靠熬。
好在他们都熬过去了,无论人与物。
一放假,闻莱和陆以泽便按照约定,请陈书吃了一顿沂南最贵最豪华的西餐,不光是感激他对弟弟生病时的照顾和关心,还有他为家里事业所做出的贡献和付出。
而那个最应该感谢的人,他又飞去京港了,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思及此,这顿饭吃得闻莱有点心不在焉。
饭后,陆以泽自己打车回了家,闻莱陪同陈书前往车站。
陈书很早就决定了,等忙完这一阵,他要给自己放个小长假,来场说走就走的沿途旅行,第一站首发西桥县。
夏天,正是橙树结果的好时节,他已经错过了花开的时候,错失了太多太多,现在的他,终于可以伴着家乡的日落,丢掉包袱好好地走一走了。
宽敞开阔的候车厅,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不紧不慢地聊着天,只不过这次的话题不再围绕他们的小时候了,而是陈书和周郁迦共事的那段时期。
乘客们拖动行李箱的声音停停响响,闻莱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到特殊的字眼,脑中还会自动填补许多画面,想象他被黑咖啡苦到皱眉的样子,盯着手机发呆却屡次失望的眼神……
“他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小男孩。”陈书朝她笑了笑,清浅的眸光中充满了对他的赞赏及肯定。
接着往下说:“他甚至看出了我不喜欢做生意,也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还说我太正直了,不适合当商人。”
闻莱不置可否地点头,因为她依稀记得陈书从前的梦想……好像是心怀诗与远方的作家一类,而如今,走得却是背道而驰的另一条路。
换成谁,都会觉得无比遗憾的。
有时候铸就遗憾的前提,正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地出生,变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阴差阳错地被接了回去,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自由在财富面前永远是那么渺小,更何况两边他都掌握不了。
最后再阴差阳错地与她重逢,分离多年后相遇的第一面,夏日记忆放佛翻滚的海浪,不断拍击他内心深处的堤岸。
“他还问我……”陈书垂眸,声音停顿间,他们目光交接,虽只是片刻,但那一眼,却让她心头不由惶然。
闻莱很快低下头去,淡声地,圆出了对方似乎难以表述的问题,“他是不是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她同样也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陈书哥哥喜欢过她,并向她表明心意,她会和幼年时,这个带给自己安全感的人在一起吗。
扪心自问,她会的。
但前提是,没有遇见他,没有爱上他。
爱情没有先来后到,也不分你我。
闻莱看见陈书连续眨了两次眼,这是他的肢体语言小习惯,表示答案确切。
“你怎么说的?我也想听听。”她笑得落落大方,看着他。
手不自觉抓紧行李箱上的拉杆,陈书认真答道:“我说,当时对你有过感觉。”
“当时又是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点呢。”闻莱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该不会是我辍学那一年的暑假吧?”
视线越过眼前的雾化玻璃,依稀看得清窗外的小截轨道,窝在电线杆的小鸟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趁下一站列车还没抵达站台前,宝贵时间里,他与她的交谈,推心置腹。
七岁那年的暑假,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居家养病,但耐不住顽皮的性子,前脚刚喝完苦涩的中药,后脚就窜到不知哪方的田间地头去了。
他是她最衷心的搭档,她一敲开他家的门,他就会撂下手里的功课陪她满园子跑。
捕知了,追大鹅,挖野菜,爬树上山这些可能随时碰到虫子的活动,他都和她一起干过。
在外疯多了,挨的骂也不少,她妈妈每次都说小莱像池塘里的泥鳅,不仅滑不溜秋抓不住一点,回家还搞得满身泥巴,洗个澡都费劲,偶尔几次还行,但也不能一直惯着,本来身体就差,别养着养着更严重了,然后她就被妈妈限制出门的次数和玩耍的地方了。
以后安分几天就彻底老实了,谁知道她又整起了文艺风,天天拉着陈书让他教画画,教唱歌,教这个教那个,她学得也快,稍微刻苦些就能信手拈来。
那天,闷热的夏风吹过,他们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弹电子琴,曲子就叫《一步之遥》,这首相较于闻莱当时的年龄段,难度有点大了,她也是苦练了好久,正要叫陈书检验一番,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路过的大爷大妈一看见他们就开始胡说八道,这边说她是没有爸爸的可怜小孩,甚至建议她妈妈找个男人改嫁算了。那边说他是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村子里的风评都快被这一家子给祸害完了,催他们早点搬家。
同样是单亲母亲,可未婚先孕和先婚后孕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必定遭受无数的白眼与谩骂,因为十几年前的农村还很封建,尤其是没读过什么书,素质还低的,当着两个小孩的面就这样随意蛐蛐。
十二岁的陈书就已经学会隐忍了,默默承受着,毕竟说多错多,而且在大人面前说什么都是错的,于是选择了沉默。
年仅七岁的小莱却很勇敢,听见对方开始诋毁他的妈妈,立马展开手臂挡在了他面前,回击的语气还挺礼貌,甚至有条有理地教育起了他们,那些人脸色很快就挂不住了,一边瞪她一边骂她没教养。
她才不关心这些呢,她只在乎身后人的感受,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他被刺激到了,赶忙安慰他。
她说陈书哥哥你不要听那些人瞎说,私生子怎么了,私生子也是妈妈生的小孩,跟我们都是一样的,你的妈妈生你养你照顾你,她很辛苦的,是很伟大的妈妈,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她牵他的手,笑着对他说,说我们将来一定要多爱妈妈一点。
见他还是不出声,只是牢牢地牵着自己的手,她索性就问他听见了没有,直到日落后,那句我听见了,于他心间,久久挥之不去。
“但我清楚,那不是喜欢。”
他看着眼前曾经保护过他的小女孩,对他说要永远爱妈妈的小女孩。她长高了,模样比小时候还漂亮,依然瘦瘦小小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再无私地将他护在身后了,看着看着,想着想着,陈书的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