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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 / 1)

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爸爸妈妈爱我,现在看来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长大了,明白了。

小时候保姆说的话是假的,妈妈的笑是假的,他坚信只要成为好孩子爸爸妈妈就会爱他也是假的。

那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沉淤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言说的黑暗如藤蔓般疯狂生长,他那些用来欺骗自己的理由也早已被现实撕烂,那些压抑的、沉重的、扭曲的谎言像一串葡萄,沉甸甸地挂在他心脏的枝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逐渐变得不爱说话,用冷漠来包装自己,在家里他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学校里也整天冷着一张脸,几乎没笑过。

即使成为好孩子也未必能得到爱,这是十六岁的左行霁得出的结论。

好孩子得不到爱,那他去当坏孩子呢?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左行霁猜测,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那他的爸爸妈妈绝对会无情地抛弃他,连最后的一滴爱都不会给他。

他很清楚,如果他一直都是大人眼中的好孩子,那他尚且还会有被爱的机会。可如果他变成了坏孩子——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爱的。

好孩子想要得到爱都这么难,那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这个结论只适用于左行霁身上。自从那件事过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周围的同学,从别人的交谈中他发现,好像只有他的爸爸妈妈不爱他,这么多年了,哪怕他在学校里是多么优秀。

左行霁想象不到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期待。

枯燥无味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过着的,左行霁低头写着数学卷子,可他却感到无尽的迷茫。

要考上好大学,然后呢……然后,然后……

他想不到然后,他总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胡思乱想着,后边同学的说话声大了起来,吵吵闹闹地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皱着眉,在答题卡上重重写下一个“解”字。

心烦意乱。

啊……看啊,就连班里最不学无术的,每天违反纪律的学生,都能安心地享受着父母的爱。被停课回到学校,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课堂上睡觉,下课后与别人炫耀。

“哎,在家怎么样啊?”

“爽死了,我爸就打了我一顿,其他啥事也没有,就在家玩手机。”

“哇草,不愧是你。那咱班主任就没火上添油?”

“别提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挨了打。我妈骂了我一晚上,还说什么让我别进家了,不过那都是气话,今天上学还是我妈送我来的。”

“哈哈哈哈,家长不都是这样的。”

左行霁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听到的东西全都抛之脑后,低头专心致志地写卷子。

“放学去哪玩去?”“当然是去网吧啊。”他们嬉笑着,互相推搡间,突然撞到了左行霁握着笔的胳膊,于是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在白色的答题卡上显得格外突兀。

气氛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左行霁缓缓放下笔,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道歉。”

“不就是碰了你一下吗?”撞到左行霁的那个人死鸭子嘴硬,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可他就是不道歉,“装什么装啊。”

他和左行霁没什么交集,只是最近他喜欢的女生喜欢上了左行霁,还被拒绝了。今天这事刚好能让他借题发挥,见左行霁没说话他于是更嚣张了,对着旁边的人大声说:“不就是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吗?至于发这么大火?这么小气怪不得没朋友。”

整天冷着一张脸,对人爱答不理的,居然也有女生喜欢他,不就是长得好看和成绩好吗?他就是看不惯。

“如果‘朋友’是指你们,我想我还是没有朋友会比较好。”左行霁淡淡地说,“毕竟,谁会想和垃圾做朋友啊。”

“你说什么?”杨霖晨没想到他竟然会反击,他叫嚷道,“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剩下的人跟着起哄,顿时教室里像捅了马蜂窝一样闹哄哄的。

吵死了,左行霁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有一群矮猴子在上蹿下跳,他突然感到很无趣。

他想坐回去继续学习,可就在这时,杨霖晨却踢开他的椅子,左行霁冷冷地看着他对自己说:“左行霁,你说我们是垃圾,那你自己就不是了?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

杨霖晨越说越起劲,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左行霁,无比恶毒地说:“你这个没妈的孤儿——”

话音未落,左行霁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毫不犹豫地拽过杨霖晨的衣领,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的侧脸上,杨霖晨捂着脸往后退了几步,砰的一声,身后的椅子绊倒了他,让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场闹剧来得猝不及防,和那个人玩得好的朋友也没敢上前劝架,剩余的同学都探着头看热闹。

“别打了别打了!”班长和几个班委想上前劝架,刚走近一步,左行霁扭头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太过阴鸷,他们心中一惊,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已经叫过老师了,估计一会儿就该来了。

左行霁低头看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起来左行霁就一脚踢在他腿上,让他又摔倒在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骂了你别打了!”那个人终于肯道歉了。

周围吵吵闹闹的,左行霁像是听不见似的低头揉着自己的手腕。

他不关心同学对他是什么评价,也不关心老师会怎么教育他,就算是停课还是开除也没关系,因为再来一遍他还是会打烂这个人的嘴。

他听不得那样的话。

班主任终于来了,看热闹的同学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敢在班里打架,一个俩的都是想上天吗!”班主任在看到这幅场面后,脸气得通红,大喊道,“现在跟我去办公室!叫你们家长都给我过来!”

左行霁面无表情地走出了班,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心里却想的是,谁会来学校呢?

是爸爸,还是妈妈呢?又或者是其他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左行霁自嘲地笑了,啊……不是下定决心不爱他们了吗,为什么听到那句话后他会如此愤怒冲动呢?比这更好的方法不是没有,比如在放学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狠狠打一顿。

可是为什么呢……

左行霁抬头看向被乌云遮蔽的太阳,突然很想掉眼泪。

他终于不是好孩子了。

办公室里,他们站在班主任面前。

左行霁没有真的下狠手,踢的时候也没有太用力,杨霖晨的脸只肿了一小块。其实并无大碍,但他在班主任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底怎么回事?”

坐在椅子上的班主任紧皱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

“左行霁先打我的!”杨霖晨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左行霁是如何打他的过程。

这边杨霖晨告着状,左行霁却盯着班主任桌上的花草在发呆。

等他说完后,左行霁只是说:“是杨霖晨先骂我的。”

“行了行了,因为他骂了你所以你才打了他。”班主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左行霁,我记得你可是好学生啊,虽然是杨霖晨有错在先,但你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先动手呢?”

“他骂你怎么不跟我说?再怎么样都是同班同学的,至于动手打人吗?”班主任只觉得他们小题大做,他拔高了声调说,“你写一千字检讨,停课一周。还有你,杨霖晨!你写一千五字的检讨,停课一周。以后管好自己的嘴,再让我发现你骂人,检讨两千字起步,并且在全班面前读!”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负责了好像又没负责,敷衍了事,什么话都可以不经大脑就说出口,秉承着“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原则去随意指责,好像没有人是无辜的。

左行霁深呼吸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都出去,站外面走廊等你们家长来接你们。”班主任说。

话音刚落,左行霁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办公室。

他站在走廊上深呼吸一口,好半会儿才从那股愤怒冲动的情绪中走出来,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快要窒息了,他盯着面前绿色的栏杆想。

左行霁不知道自己等了有多久。

已经看不见太阳了,乌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的,无数根雨丝从空中垂落,它们掉在绿色的叶子上,聚成一团后又从叶面上滑落到灰色的地面上。

左行霁看着眼前的雨,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在风中飘摇的雨,落到哪里都是他的命运,落到湖水里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落到地面上就会消失在朝阳里。

无言的悲伤如涟漪般在心湖漾开,又化成惊涛巨浪淹没了他。

如果可以选择,其实他最想落在妈妈的眼里,成为一滴眼泪。

只可惜他已经降临,只可惜他已经成为了人类,幻想成为不了现实,他也变成不了雨。

雨不停地下着,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偶尔也会有读书声,但在被雨笼罩的世界里,这些也都在耳边慢慢远去了。

杨霖晨早就被他家长接走了,现在站在走廊上的人只剩下他自己。

迎面吹来的风卷起了额前的碎发,微冷的风扑面而来时,他感觉到潮湿的气息蔓延在空气里,耳边是呼啸的风。

可风不会为他停留,风过后走廊上又变得安静了,所以那一阵脚步声再轻,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左行霁。”

风又来了,把妈妈的声音都吹进了耳朵里。

他扭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滴答,滴答,陆筠尘手里的雨伞还在往下滴着水,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左行霁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迈着步子往前走,最后站在自己面前,握住了自己的手。

“哪里有受伤吗?是被人欺负了吗?老师说你和别人打架了……”

左行霁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了。潮湿的气息像蛇一样缠绕在左行霁的身躯上,让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剩下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陆筠尘。

是梦吗?眼前的妈妈是真实的吗?真的会来吗?大脑急速运转,抛出一个又一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左行霁想问陆筠尘很多问题,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不是不爱我吗?

“妈妈?”

左行霁的声音有些沙哑,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后也只有这两个字能轻易地说出口。

“怎么了?”

陆筠尘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目光始终都没有从左行霁的身上离开。

“没、没什么。”左行霁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妈妈牵着自己的手,原来不是梦,他感受到了手心里传来的温度。

“真的没事吗?”陆筠尘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我没事。”左行霁摇摇头。

陆筠尘稍微松了一口气,握着左行霁的手也像是雨水从叶面上滑落,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左行霁的掌心。

左行霁心中一惊,指尖分离的那瞬间他似乎听到了爱又断裂的声音,他惊慌地一把抓住陆筠尘的手腕,于是皮肤又紧贴在一起。

“嗯?”陆筠尘疑惑地看着左行霁,不明白他的意思。

左行霁的语气有些急切,他说:“妈妈,我其实没想——”

“是左行霁的家长吗?”班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左行霁即将说出口的话,“进办公室聊一聊吧。”

“啊,好。”陆筠尘抽出手,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左行霁的手背,随后进了办公室。

门关上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看不见了。

左行霁收回视线,他安静地站在走廊里,直到有乘着风的雨水落在手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像眼泪。看着空中的雨丝,他缓缓抹开水珠,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水汽氤氲,他们撑着一把伞走在学校里的路上。

路两旁的树木枝叶伸展,层层叠叠的绿色遮挡住了大半片天空,他们往前走着,从叶面上滑落的雨水重重拍打在伞面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他们沉默着走过了地面上一个个冒着气泡的水洼。

两个人共用一把伞还是太勉强,左行霁已经比陆筠尘高了,他举着伞向妈妈那边倾斜,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一半,本想着一个人淋湿总比两个人强,但风总是带着雨,陆筠尘的衣袖也有些湿了。

走出学校的大门后,左行霁看见了自家的车,他扭头将伞递给陆筠尘:“妈妈,你撑着伞吧。”

陆筠尘不明所以地接过伞后,左行霁想都没想就冲进雨里,朝车跑去,陆筠尘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左行霁!”陆筠尘叫着他的名字也跑了几步,他伸出手,抓住左行霁的衣角后将他狠狠拽了回来。

“你跑进雨里干什么?”陆筠尘重新把他拽到伞下,声音有些颤抖,“那样会感冒的。”

“妈妈,你的衣服湿了。”左行霁低着头回答,“这伞不太能装得下两个人。”

“没关系,很快就到家了。”陆筠尘说。

“嗯。”左行霁点头,乖乖地让妈妈牵着他的手,上了车。

隔绝了雨水的车里格外温暖,司机开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坐在车里的左行霁还有些发愣,妈妈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他的手心里甚至还有妈妈的余温。

故意去淋雨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想知道妈妈还爱不爱他。

不过现在他知道答案了。左行霁的嘴角微微向上。是真实的,这种被爱着的感觉美妙又奇特,整个人像是陷进了由棉花糖构成的美梦里,又像是掉进了装有酒心的巧克力里,让他有些晕乎乎的。

左行霁想起来画被烧毁的那天,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就只剩下不连贯的画面,但那悲痛的情绪依然保留在脑海中。其实从那天起他就决定不再爱他们了,如他所愿,那几年他们疏远得像是陌生人,他以为他做到了,他以为他放下爱了。

可是今天妈妈握住他手的瞬间,妈妈将他从雨里拽回到伞下的瞬间,那份决心突然就崩塌了。

左行霁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只要给他一点点爱,他就会再一次爱上他们啊。

关心、温暖、爱,随便哪一样都好,就算是妈妈向他投来担心的目光,他的内心便已经动摇。

要怎么做才能克制自己不再去爱?

可那从血肉中生出的爱,即使自己剪断了它开出的花,但它的根却永远深扎在心脏里,只需要灌溉一丁点的爱它就会再次开出鲜艳的花。

他要怎么斩得断,那种亲人之间的爱。明明花朵已经剪了无数次,可还是会生长。要选择继续爱下去吗?左行霁问自己,如此渴望爱,却也害怕爱,温暖过他伤害过他让他遍体鳞伤的,正是那该死的爱啊。

可如果没有爱,左行霁就永远看不到未来。没有坚定的爱做基底,他连接受爱都是惶恐不安的,那层爱与归属的需求永远得不到满足,即便是建造好了他理想的高楼大厦,也只是空中楼阁,终有一天会坍塌的。

——会是今天吗?这个问题突然跳进大脑里。

棉花糖和巧克力融化了,左行霁瞬间清醒,妈妈会觉得我是坏孩子的吧?爸爸也会那样认为吧?会被抛弃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打架,停课,被请家长,怎么看都是不光彩的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班主任对妈妈还说了什么。可妈妈为什么没有责骂他?是打算回家和爸爸一起做出最后的审判吗?

还会爱我吗?左行霁终于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不该那样冲动的,如果不是我的话妈妈也就不会来学校了,妈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今天还淋了雨……沉重的负罪感。

轰隆——轰隆。

打雷了,雷声让左行霁停止了胡思乱想,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车窗外,白色的闪电撕裂灰色的天,哗哗的雨声里夹杂着滚滚雷声,在这种天气里好像哪里都是灰蒙蒙的、湿淋淋的,再好的心情也会被雨声敲落在心底。左行霁并不喜欢这种雨天,因为雨天的时候妈妈总会变得很安静,眼睛一直盯着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行霁转头瞥了陆筠尘一眼,果然,妈妈又在盯着雨水发呆了,就像一座神情哀伤的雕像。

“妈妈,你在看什么?”手心里出了些汗,左行霁握紧手掌,一动不动地盯着陆筠尘的侧脸。

陆筠尘的睫毛眨动,左行霁的声音让他从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在看雨。”陆筠尘这样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没人在意过他为什么常常看向窗外的雨,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哦……”左行霁犹豫着,还是说出口,“妈妈,今天,我和同学打架了。”

“嗯?啊,我知道,老师都告诉我了。”陆筠尘扭头看着他,眼神疑惑,明明今天来学校就是因为这件事。

“妈妈,我知道打人不对。因为是他先骂我的,我其实没想动手的……是他,先骂我的。”左行霁把那句被班主任打断的话说出来了,果然自己亲口说和别人说到底是不一样的感觉。

“嗯,我知道了。”陆筠尘慢慢靠近他,抬手摸上他的脸颊,“没有怪你,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妈妈的一句话就击穿了他的坚强,委屈的情绪立即涌进心脏里,左行霁终于忍不住眼泪,他咬紧嘴唇,像小狗扑向主人那样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口就不会哭就不会感到委屈的,反正妈妈都已经知道了,谁说都是一样的。可是他控制不住,他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委屈,是妈妈先握紧他的手,是妈妈浇灌了他心底的花。

是人之常情的对吧?这不能怪他。

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左行霁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陆筠尘全身僵硬,手臂在空中半悬着。可当颈窝处冰凉凉的触感袭来时,陆筠尘叹息着,终于落下手臂,他轻拍着左行霁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左行霁闭上眼睛,在妈妈的怀抱里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归属,在此刻,耳边的雨声变得不再伤感,眼泪也被爱涂上色彩。

这就是幸福吗?怪不得我会渴望。

“妈妈。”左行霁从陆筠尘的颈窝里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陆筠尘,“那我现在还是坏孩子吗?”

他的语气极其认真,似乎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问题的答案,陆筠尘看着他的眼睛沉默。

良久,左行霁听到妈妈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不是坏孩子。”

于是他又问:“那我是好孩子吗?”

“是。”

“妈妈你喜欢好孩子吗?”

“嗯。”

“妈妈,那你爱我吗?”

七岁问过的问题,十六岁的左行霁又问了一遍。想听到那个字,就算是撒谎也没关系,快说出来吧,快点告诉我你爱我吧,这样我才能继续去爱你啊。

“嗯,我爱你。”

左行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像雨天过后的晴朗,耀眼夺目,陆筠尘看着他,也轻轻地笑了。

“我也爱你。”

左行霁笑着说。

其实他想听到的不过是这简短的一句“我爱你”而已,不要过多的修饰,只要从你口中说出的爱。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让他幸福的了。

左行霁贪婪地汲取着妈妈流露出的爱,享受着短暂的温暖。

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他紧紧握住陆筠尘的手,就像没有安全感的黏人狗狗,陆筠尘安静地看着窗外,让他牵了一路。

回到家时,爸爸正在客厅里打电话,在看见妈妈后便立刻挂断了电话。

“你先回你的房间。”爸爸的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妈妈。

他点点头,快步从他们身边离开。

“行霁。”

妈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于是他回头看向妈妈,旁边的爸爸皱着眉也在看着他。

“别忘了把湿衣服换下来,不要感冒了。”妈妈对他说。

“嗯,好的妈妈。”他笑着回答。

“快去吧,别让我们担心你。”左辰耀说完,默不作声地拽过陆筠尘的手腕,在左行霁回到房间后他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腕。

“你是不是也淋雨了?”左辰耀感觉陆筠尘的皮肤很凉,衣服也是湿的,他抬起另一只手放在陆筠尘的额头上,刚触碰到额头,陆筠尘就拍开了他的手。

“我没有发烧,别碰我。”

“没有发烧感冒那最好不过。”害怕陆筠尘生病,左辰耀抱起他就往房间里走。换了衣服,量完体温,确定陆筠尘没有发烧后左辰耀才松了口气。

“现在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

“好。如果身体哪里有不舒服的,记得告诉我……”

左辰耀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陆筠尘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了。

陆筠尘这才发现。

雨停了。

左辰耀突然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陆筠尘的侧脸。即使昏黄的灯光让房间看起来是那样的温馨,但沉默与不安还是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蔓延。

左辰耀在此刻想起了陆筠尘自残进医院的那一天,他也是安静地在看雨。

窗外的雨有什么好看的?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很想问出口,但陆筠尘的性子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下午给你打了很多电话,怎么不接?”左辰耀不想让他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走过去拉上窗帘,抛出一个话题。

陆筠尘慢慢回过神,说:“我不知道。”他慢吞吞地拿起桌上从湿衣服兜里掏出的手机,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手机静音了,没有听见。”陆筠尘解释着,一边低头点开号码页面,红色的数字提示消失了他才关闭手机。

“下午我已经安排好了人去接左行霁,下这么大雨怎么还非得自己去学校?”左辰耀搂过他的肩膀问。

“是啊,我怎么非要自己去呢?”陆筠尘反问。他知道左辰耀不爱那个孩子,因为从一开始生下左行霁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留下。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陆筠尘直直看向左辰耀的眼睛,像是真的疑惑不解,“我爱这个孩子,我为了孩子留在你身边,我只是担心他然后亲自接他回家而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说过我对他什么态度你就是什么态度吗?”陆筠尘问。

“……”

“那我现在爱他。”陆筠尘语气坚定,在看到左辰耀难看的脸色时,他的嘴角勾起些许的弧度,“那你呢,左辰耀?你真的爱左行霁,也就是你的孩子吗?”

左辰耀沉默不语。

陆筠尘也不在乎左辰耀的回答,绕过他直接去了浴室,他现在只想洗一个澡。

“左行霁在学校的事我会处理好的。”陆筠尘离开前,左辰耀对他说。

陆筠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左辰耀,他感到迷茫,陆筠尘说的都是对的,包括他不爱左行霁这个事实。

他不爱这个孩子,可也不厌恶,毕竟他是陆筠尘生下来的,身上隐约有着陆筠尘的影子,再怎么说也不会虐待他。他们很少在一起,绝大多数时间是漠视,这些在左行霁长大之后更为明显。在左辰耀眼里,他的作用就是让陆筠尘留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当初强迫陆筠尘生下孩子不就是在赌他会不会爱这个孩子,然后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吗?他赌对了。陆筠尘爱这个孩子,也留在了自己的身边,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为什么当陆筠尘说他爱这个孩子时……他却感到了嫉妒。

是的,就是嫉妒。陆筠尘关心左行霁的时候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却一阵酸涩。

是因为他没有得到陆筠尘的爱而他的孩子得到了吗?

可这不是就是他想要的吗?陆筠尘的确在爱孩子,也的确离不开了这里。

还想要什么呢?

想要陆筠尘的爱吗?——在陆筠尘生下左行霁的时候他就注定得不到了啊。

还能怎么样,后悔也没有用,这个家还要继续维持下去。

浴室里水雾朦胧,陆筠尘蹲在地上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水流打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皮肤上,那种黏腻的感觉让他感到反胃。

他现在很想拿水果刀,然后像切开西瓜果肉一样切开自己手腕上的肌肤,除了疼,他觉得没什么不同,反正流出来的液体都是一样的红。

但那些尖锐的东西早就收起来了,他想剪掉头发但连半把剪刀都找不到。

他在喘息中掉着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洗干净脸,穿上睡衣,回到房间。

陆筠尘还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左辰耀就走上前把他抱在怀里,抱上了床。

“尘尘,”左辰耀有时候会这样叫他,“对不起……不要离开我。”

陆筠尘的眼睛又开始哭了。泪流过的地方被一个一个的吻覆盖,陆筠尘浑身开始颤抖,身上的衣物被左辰耀脱掉,他偏过头闭着眼睛哭,但左辰耀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亲上他的嘴唇。

做爱的时候,左辰耀深情地喊着他的名字,高潮的瞬间大脑放空,恍惚间有时会产生彼此是在相爱的错觉,无法清醒。

可清醒过后又是更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对左辰耀的恨意。

就这样吧,陆筠尘再一次这样想,这辈子除了死外,或许只能是和左辰耀纠缠不清了。

无所谓了,他放弃了。

静默的额叶无法发现梦的错误,于是任由它编织着光怪陆离的梦境。

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整个房间被光影分割成了两部分,他站在白色里,而那个人藏在灰色里。

“你来了呀。”

他闻声看去,倚靠在床上的人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在这个单调的灰色梦境里,连笑也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他看得不太真切,但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向前走了一步,试探道:“妈妈?”

话音刚落,像沾满水雾的镜面被擦拭干净,那个人的轮廓在自己眼前变得突然清晰。

“怎么了,左行霁?”

倚靠在床头的妈妈歪着头,眼睛弯弯,柔柔的嗓音像一条清晰可见的河水,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溺死在溪水里。

想变成一条小鱼,在你的眼底里游来游去。

“妈妈……”

梦里的他向妈妈走去,每走一步,妈妈的笑意就越深,眼睛变得就越明亮,妈妈喊他的名字时,他乖乖地停下了脚步。

“行霁,飞走吧。”

他看见妈妈对着窗户的方向伸出双手,像在放飞一只小鸟,可妈妈却笑吟吟地对着他说:

“变成一只鸟,飞走吧。”

一滴眼泪从妈妈笑着的眼睛里溢出,再从眼尾滑落,左行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呼吸好像停止了,他觉得自己要死在梦里了。

你每落下一滴眼泪,都是一个我在死去。

生长在溪水眼泪中的鱼儿,在溪水闭上眼睛,眼泪开始急速坠落时,变成了一只鸟。

于是,鱼不是鱼,我不是我……

“妈妈!”

消失了,灰色的梦。

左行霁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大口喘息,惊魂未定,梦境结束的时候一切都在消失,他抓不住任何东西,梦境太过真实强烈,过了很久他才逃出那种感觉。

想见到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驱之不散,他神使鬼差地出了房间,悄悄走到父母的门前。

门开了一道缝,他站在门外看到了门内的旖旎春光。

陆筠尘跪趴在床上,两只手臂被父亲反拽在背后,肩膀半露,身上穿着的酒红色的裙遮盖住了大部分的肌肤,偶尔露出细窄的腰和白嫩的臀。胸前小巧的乳肉随着父亲的动作而颤呀颤,连同夹着暗粉色乳头的银色夹子的流苏。流苏碰撞的清脆响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像是被雷劈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住那抹红色。

“呜、呜慢点……不、不行……”

“乖,别哭了。”

“呜嗯……”

甜腻的叫床声像深海里人鱼的歌声,让人沉溺其中。他的眼睛里生出了红血丝,拳头紧紧攥着,狠狠地咬着牙,仿佛下一秒就要闯进门内与母亲交合的人打上一架。

父亲与母亲的身影重叠,一阵阵水声听得他头皮发麻,他冲动的情绪压下去了,他明白过来,他们是夫妻,而他就是他们这样做出来的产物。

左行霁不敢再多看一眼,又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那抹红色,像滚烫的鲜血般在灼烧着他的心脏。

忘不掉了。

他始终对明天没有一丝期待。

时间归零后又一个明天成为了今天,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枯燥无味,只有想死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左辰耀早上离开后,陆筠尘躺在床上没有了半点睡意。今天天气好像很好,他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像瀑布一样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太过刺眼了,陆筠尘默默地拉上一半窗帘,将自己置于阴影区里才觉得好多了。他躺回到床上,仰面看着蓝色的天花板发呆。

左行霁一上午都没有见到陆筠尘。

早饭是和爸爸一起吃的,爸爸出门前叮嘱他要照顾好妈妈,但到中午了妈妈还是没有出房间。

再三犹豫后,左行霁还是上了楼,敲响了妈妈的房门。

“妈妈,你醒了吗?”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后,又问了一遍:“妈妈,你要吃点饭吗?已经十二点了。”

这次终于有了回答:“我不饿。”

“哦……”左行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可是我已经把饭端上来了,妈妈。”

“……进来吧。”

房间里只拉开了半边窗帘,细小的尘埃在明亮的光线里无处遁形,陆筠尘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上下漂浮的尘埃发呆。

左行霁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有些熟悉。他饭放在桌子上,抬眼时和妈妈对上了视线。

“妈妈,我昨天梦到你了。”左行霁的心脏跳得很快。

“嗯?”陆筠尘看着他。

“我梦见你像现在这样倚靠在床头,眼睛是在看着窗外,而我就站在那里,”左行霁指了指床尾处,他继续说,“我朝你走过去的时候你笑了,但你对我说了一句话后,却突然哭了。”

“是吗?那我说了什么?”陆筠尘轻轻地问他,眼睛里似乎有些笑意。

“妈妈你猜猜。”左行霁走过去坐在了床边,他和陆筠尘挨得很近,手指碰到了妈妈那带着淡淡伤疤的手臂。

“猜不出来。”陆筠尘不动声色地垂下眼,躲开了左行霁的视线。

“飞走吧,”左行霁注视着陆筠尘说,“变成一只鸟,飞走吧。”

这句话说完,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妈妈转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安静地看着妈妈,他看得很认真,似乎要将妈妈的模样刻在心上。

喉结。

声音。

动作。

有时候左行霁总觉得妈妈不像妈妈,可就是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总觉得,妈妈不像女性,可也不像男性。

“左行霁。”

到底是为什么呢?

“左行霁!”

“啊!”左行霁终于回过神来,他不好意思地朝陆筠尘笑了笑,“怎么了妈妈?”

“……可以出门帮我买一袋糖果吗?”陆筠尘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可以啊。”左行霁觉得有些突然,但妈妈很少拜托他做一些事情,现在只不过是买一袋糖果而已,他当然乐意,“那妈妈想吃什么味的?草莓?芒果?还是葡萄?”

“都可以。”陆筠尘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温柔的抚摸,不舍的眼睛,带着爱意的笑容,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想,就算在妈妈的爱中溺毙也没关系,藏在心脏里的兴奋情绪瞬间爆发,左行霁站起身一把将陆筠尘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虽然有些疼但陆筠尘还是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妈妈,我好爱你。”左行霁松开手后,对陆筠尘极其认真地说。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直白太浓厚的爱,陆筠尘虽然是在看着左行霁,但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嗯,我知道的。”

“那我去了,妈妈你记得吃饭。”左行霁临走前对陆筠尘说,“我很快就回来了。”

“嗯,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左行霁离开后,陆筠尘下床将另一半的窗帘也拉开了,他推开窗户,外面的风和阳光一齐演奏着青春活力的乐曲,左行霁的背影也渐渐看不见了。

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对不起。”陆筠尘轻声说。

不知道是在向谁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道歉。

棉花一般的白云镶嵌在湛蓝的天空中,左行霁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有带着阳光气息的风迎面吹来,心情莫名其妙就变得很好。

他买了很多种类的糖果,水果糖软糖奶糖棒棒糖他都买了,口味也都各不相同。

妈妈一定会喜欢的。

他哼着歌走着,就在快到家的时候,爸爸突然打来了电话。

“左行霁,现在来地住进了妈妈的房子。

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左行霁敲敲妈妈的门,说他非要和妈妈睡在一起,否则就会做噩梦。

陆筠尘态度强硬地拒绝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陆筠尘一打开门就看到左行霁蹲坐在门口。

一看到妈妈出来了,他轻轻叫了一句妈妈后,晕倒在地上。

陆筠尘吓得不行,轻轻晃了晃左行霁没反应,正准备打120时,左行霁慢慢睁开眼,虚弱地说妈妈我没事。

从那之后陆筠尘便同意了左行霁的请求,他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除了不盖同一条被子外,其他的他都很满意。

然而单纯的妈妈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左行霁设计好的,故意装出脆弱的样子,逼妈妈愧疚,让妈妈难受,一步一步掉入他的陷阱。

左行霁抓住妈妈给他的蛛丝般的爱,不顾一切地爬向妈妈,在妈妈接住他之前绝不松手。

如果妈妈不肯接受他,那他便利用妈妈对他的一丝爱意,狠狠折磨自己伤害自己,直到妈妈回心转意。

每当妈妈想要回避他,他不是受伤了就是生病了,让妈妈不得不接触他。

就像这几天妈妈和他说的话有些少,他故意在切菜时切伤自己的手指,“妈妈,我切到手了。”他举着手走到客厅里,将流血的手指伸到陆筠尘面前。

血顺着手指往下流,伤口不深,陆筠尘放下怀里的小狗,拉着他坐在沙发上,自己从抽屉里翻出家用医疗箱,给他止血包扎:“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疼死了。”妈妈低下头正在包扎,左行霁看着妈妈的侧脸,装模作样地喊疼。

“忍一忍吧,过几天就好了。”妈妈皱着眉,担忧地看着那根受伤的手指。

妈妈一心软,他便讨要更过分的东西。

“妈妈亲我一下就好了。”他语气平淡,很自然地说。

“……你想吃什么我去做。”妈妈故意转移话题。

“妈妈,我说错话了吗?”

陆筠尘看向他,发现对方注视着自己,面无表情。

“你没有。”

“那妈妈为什么不亲我?”他奇怪地问。

左行霁一直看着陆筠尘,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这样的眼神最让陆筠尘感到恐惧。

犹豫不决,最后一咬牙,陆筠尘慢慢凑过去,左行霁见状立刻低下头,妈妈冰凉而柔软的唇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谢谢妈妈。”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让陆筠尘不禁怀疑,刚刚左行霁面无表情的样子和现在笑着的他是同一个人吗。

“嗯。”

陆筠尘慌张地应了一声,没有看左行霁一眼便匆忙去了厨房。

离开前,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可怕的视线。

陆筠尘总是惶惶不安,他每每想起左行霁那句惊天动地的话便止不住地颤抖,天底下荒唐的事有很多,他不想让他们是其中之一。

他心惊胆战了很久,后来慢慢发现左行霁其实是在吓唬自己,最多只是要自己亲一亲他而已,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没事的,那一定是他在开玩笑。陆筠尘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左行霁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家。

时间像水面漾起的一圈圈波纹,泛起又消失不见,快得叫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么多天里,左行霁骗着哄着吓唬着妈妈给他爱,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恨不得回到母亲的肚子里,重新被孕育出来。

已经不正常了,对妈妈不正常的占有欲,对妈妈爱的渴望,无孔不入地侵占他的大脑。

想要妈妈想要妈妈想要想要……哪种方式都好,只要是妈妈能爱他的,和妈妈更亲近的,他都想做。

妈妈自慰的事,更是点燃了他对妈妈扭曲的欲望。

这一天晚上左行霁早早从公司回到家,平时这个时候妈妈都已经关灯睡觉了,而今天,他看到妈妈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喜欢睡在妈妈房间里的小狗居然被“赶”了出来,卧在自己的大狗窝里。

左行霁有些奇怪,他站在门前,好像听到了有嗡嗡的声音,偶尔夹杂一两声轻轻的呻吟。如果再仔细听,或许还能听到细微的水渍声。

小狗见状以为左行霁要给它开门,于是拿爪子不停扒拉门,小狗一捣乱,什么都听不到了。

“滚蛋,睡你的觉去。”左行霁弯腰把它抱到它的狗窝里,小狗还想出来,左行霁轻跺了一下脚,恐吓它,“睡觉,不准动。”

见小狗听话了,左行霁屈起手指敲敲门:“妈妈我回来了,你睡了吗?”

“来了。”屋里传来奇怪的动静,随后他听到妈妈的脚步声。

妈妈终于开门了,左行霁在小狗窜进来之前进了屋并关上了门,留它一只狗睡在门外。

“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吃过饭了吗?”妈妈退后几步,低着头撩起耳边的碎发,不看他。

“吃过了,今天事情少些了所以回来得早。妈妈怎么还没睡呢?”由于身高的优势,他微微一偏头就能看到妈妈发红的耳朵,还有凌乱的衣领,甚至看到妈妈肩上挂着的那根细细的白色带子。

“睡了的,刚刚被你吵醒了。”陆筠尘边解释边回到床上。“对不起妈妈,我看见你没有关灯,以为你还醒着。”左行霁走到床边,脱下外套扔在床上,“妈妈你睡吧,我去洗漱等会儿睡。”

“嗯,好。”妈妈点点头,盖好被子。

左行霁洗漱回来后,关了灯,才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借着月光,他瞥见床边的柜子最下层的抽屉没有关好。

拉开抽屉时发出了一些噪音,吵醒了妈妈。“行霁,你怎么还不睡?”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慌张地问。

卧室的窗户好像没有关紧,他回头,水蓝色的窗帘轻飘着,月光滑落到地上,他清楚地看到了妈妈脸上还没褪去的潮红。“怎么不说话……”他盯着妈妈一张一合的嘴唇,出了神。

“妈妈。”他叫。

“嗯?”陆筠尘紧张地望着他。

“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啊。怎么了?”妈妈勉强的笑容左行霁一眼就能看出来。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

“那快睡觉吧。”正当陆筠尘松了一口气时,却听到他问:

“妈妈,这是什么?”

他手上拿着一根按摩棒。

那一瞬间,陆筠尘大脑空白,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妈?”左行霁把那个东西放到妈妈面前,似乎真的只是在问这是什么。

但陆筠尘全身都在发抖,十指紧紧攥着被子,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左行霁看到按摩棒上沾着亮晶晶的黏液,他摸了一下,湿湿的。“这是妈妈的玩具吗?”他从桌子上抽出纸巾把按摩棒擦干净,又把自己的手指擦干净。

妈妈低着头不说话,单薄的身躯躲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看着妈妈温顺脆弱的样子,心中扭曲的欲望在不断扩大。

眼泪。想看妈妈流眼泪。越多越好,即使明白不该这样对待妈妈,可现在他只想看到妈妈的眼泪。

猝不及防,被子被扯开了,妈妈恐惧地抬头看向他,下一秒,就被推倒在柔软的床上。

妈妈还没有弄明白状况,他慢慢撑起半个身子,乌黑的头发垂下遮挡住半张脸,左行霁伸出一只手温柔地将妈妈的头发撩到耳后。

视线没有阻挡,妈妈抬头看向他。

“左行霁……?”

“怎么了妈妈?”

他只是在解皮带而已,妈妈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被吓傻了。

直到左行霁解下皮带,伸出手臂时,妈妈瞳孔猛然一缩,蹬着脚立刻向后退去。

可惜太晚了,他的手掌圈住了妈妈的脚踝,用力一拉,轻松将妈妈拖回来了。

“左行霁!你在干什么!”妈妈拼命挣扎,左行霁充耳不闻,用皮带牢牢将妈妈的两只手腕绑在了一起,按在头顶。

“妈妈不要动,让我来帮您。”左行霁说。

“滚开!放开我!”妈妈还在挣扎,真奇怪,明明他在帮妈妈做一些舒服的事情。

妈妈还在挣扎,但都无济于事。

左行霁起身拿起桌子上的领带,把妈妈拖回来,领带穿过皮带,被他牢牢系在了床头。

更无法动弹了,陆筠尘的眼泪瞬间涌上来,唇瓣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左行霁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

左行霁可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他的手掌握住妈妈的膝盖,分开紧紧并拢的双腿,屈膝跪在中间。妈妈还是穿着那件水蓝色的睡裙,他把裙摆撩了起来,白皙的双腿贴在他的腰侧不停发抖,妈妈下面没有穿内裤,他清楚地看到妈妈身下的怪异之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妈妈的秘密。他知道妈妈也可以被他叫作爸爸,他知道妈妈和其他人的妈妈不一样,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可是为他流泪了啊。

小小的玉柱似的阴茎在前面垂着,龟头处流了点水。目光下移,他看到了暗粉色的小逼,两片肥肥的阴唇中间藏着略微娇小的阴蒂,穴口还在吐着晶亮的黏液。

他没有感到奇怪,妈妈不嫌弃他不是一个好孩子,那他又有什么资格嫌弃他的妈妈呢?

他是多么爱他的妈妈啊。

“你怎么能……”妈妈已经哭了,眼睛里流着泪水,一刻不停地往下落,“我是你的妈妈啊……”

“我知道的,可我只想让你舒服。”他凑上前想要亲吻,却被妈妈躲开了。

“我不需要,你滚开!”妈妈带着哭腔喊。

左行霁继续装聋,他拿起那根按摩棒,在上面涂了润滑剂,将它轻轻抵在阴道口处。

猝不及防,硬挺的按摩棒进入小逼,妈妈一下子叫了出来:“不要……不要呜——”,左行霁缓缓将按摩棒推进他的穴内,然后打开了开关。

妈妈流了很多的眼泪,左行霁亲掉了它们。

“不、呜呜……关、掉呜呜呜……”按摩棒一刻不停地转动着,妈妈被刺激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地哭着。

许久没有性生活的他,现在敏感无比,左行霁稍微抽插按摩棒,他就被玩弄得高潮迭起。

直到看到妈妈弓起身子,脸色潮红,双腿紧紧夹着他的腰,他知道,妈妈已经高潮了。

左行霁俯下身,嘴唇贴近妈妈的耳边:“妈妈,我爱你。”

妈妈没有回答,他也不在意。

妈妈下面变得湿漉漉,阴茎射出了一些精液,他缓缓将按摩棒拔出来放在一边,解开妈妈手上的捆绑物,把妈妈抱在自己怀里。

左行霁早就起了反应,陆筠尘还没从高潮中清醒,便感觉到一个火热硬挺的东西隔着一层布料,顶在他柔软的穴口处。

他立刻疯狂挣扎,带着哭腔大声喊:“放开我!”

左行霁放开妈妈后,妈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很快,指印浮现在他红肿的脸上。

“滚!给我滚!”妈妈情绪崩溃,拿起枕头砸向他,大叫着让他滚。

左行霁什么也没有说,眼神受伤地看着妈妈,然后他下了床,自己去了卫生间。

左行霁离开后,陆筠尘瞬间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还没有收拾裙下的湿乱,眼泪不停地向下坠落。

原来左行霁口口声声说的爱,是带着性欲的爱。

陆筠尘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痕,茫然无措,绝望涌上心头,其实他们永远都无法获得幸福吧?连平静的生活都维持不了还说什么幸福?

在此刻,陆筠尘很想变成一株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

他已经撑到极限了。

左行霁收拾好自己,出了卫生间后,妈妈却不在床上。

把每个房间转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妈妈,他站在客厅,看见小狗安静地坐在家门口,似乎在等谁回来。

左行霁想到了什么,抄起钥匙,立即跑出了家门。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奔跑着,寒风刮在脸上,生出彻骨的寒意。

妈妈去了哪里?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月光照在大地上,却始终照不到他想的那个人身上。

这个时候妈妈会去哪里?

压在心上的阴影从来都没有被驱散,如今,他更是在妈妈的伤口上撒盐,扭曲的爱已经发酵坏了,可他逼着妈妈接受它。

陆筠尘想活——才怪!

他连想都不敢想,立刻奔向妈妈经常去的公园,在公园里的湖边,他看到了那一抹水蓝色。

妈妈正在翻过栏杆,背对着他,月光流转在乌黑的头发上,水蓝色的裙摆在他的眼里变得波光粼粼,如同流动着的小溪即将回到大海的怀抱。

“妈妈……”他上前接近妈妈,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打断了。

“不要过来。”妈妈跳下栏杆,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栏杆,左行霁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妈妈哭红的眼睛。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左辰耀也好,你也好,为什么非要我不可呢?”他低着头喃喃自语,头发凌乱,握着栏杆的手在颤抖。

心中一惊,左行霁手心发凉,僵直着身子立在原地。

“妈妈……”他又开口叫出那个困住陆筠尘很多年的称呼。“别叫我!”陆筠尘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直白的厌恶扑面而来。

“别叫我妈妈,我根本就不想生下你!”妈妈说完便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左行霁像一座石雕,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他垂下眼,树叶被风吹起又落下,和他一样,可以随意被抛弃的。

他还是很爱陆筠尘的,他知道陆筠尘也是爱他的,可为什么爱无法跨越时间,无法跨越沉积的恨。

不是说,爱可以战胜世间所有的苦难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的幻想?

他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可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是他不懂爱。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和他的妈妈相处,他想霸占妈妈的心,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讨妈妈欢心却弄巧成拙。

妈妈不爱他了,妈妈恨他了。

妈妈想……离开他了?

——不可以!

只有这个绝对不可以!他突然抬起头,目光如锋利的剑刺在陆筠尘的背影上。

陆筠尘在说出那句话时就后悔了,他背对着左行霁,紧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脸上被泪水弄得黏腻腻的,擦掉眼泪,新的眼泪又涌出。

视线逐渐朦胧,月光和湖水在眼里融为一片亮闪闪的白色,或许这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想尽快结束这杂乱的、剪不断的孽缘。

坚定地迈出一步,水蓝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扬,风吹皱湖面荡起了波纹,他好像听到了脑海中回响的话语。

跳进去吧,只要跳进去就可以逃离这里。

他被迷得晕头转向,身子如轻盈的羽毛,纵身一跃。

“扑通”一声,湖水张开黑色的嘴巴,吞噬了绝望的爱。

“妈妈——!”

公园里安安静静的,左行霁绝望悲凉的声音回荡着,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响,他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盛放着他,陆筠尘无法睁开眼睛,他知道自己在缓缓下沉,失重感下坠感让他恐惧。

可是不付出代价就无法得到救赎。

氧气从鼻腔里嘴巴里离开肺部,在水里变成了一个个气泡,他往下沉,气泡向上飘。

他吐出肺部里的氧气,气泡一个个往上浮,蓝色的裙摆飘荡在水中,恍惚中,好像变成了一条蓝色的鱼。

窒息感慢慢扼住他的脖子,大脑在缺氧,他的双手在水里虚划了几下,慢慢地,感官逐渐丧失。

他在摇晃的水波中拥抱月亮。

死亡是他离开这里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无法得到幸福,也无法让他的孩子得到幸福,他早就该做出抉择了,在每一次抛弃左行霁时他就应该结束这一切了。

结束这漫长的人生。

陆筠尘醒来时,看到的是刺眼的白色。

“妈——陆筠尘。”

太过熟悉刻骨的声音,陆筠尘还未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左……行霁?”

“嗯。我在。”左行霁站在床边,握着妈妈的手。

到目前为止,陆筠尘再不愿相信也没有办法了,他躺在床上,眼神呆滞。

没有死成,他被他的孩子救了。他给了左行霁一次生命,而如今,左行霁还给了他一条命。

因果轮回,这果然是他的报应。

死不了,也活不好。

算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算了。

左行霁看着他的妈妈如同秋天里的叶子,慢慢地枯萎,而他却无能为力。

妈妈总是在阳台上晒太阳,哦对,妈妈还会抱着那只可恶的狗。

自从在湖里救了妈妈后,他很少出门了,经常发呆,连平时最喜欢的遛狗都交给了左行霁。

左行霁当然毫无怨言,只是,他和小狗在路上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实在可笑,他不想遛这只天天霸占妈妈的小狗。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冬天来了。

日光照在下过雪的地面上,在这最暖和的那一天,陆筠尘尝试了自杀。

陆筠尘还是没能死掉,手腕处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痕。

依旧是左行霁救的他。

那一天中午,他们吃过饭,左行霁照例出门遛小狗,走到半路,小狗死活都不肯往前。“干什么你?”他用鞋轻轻踢了小狗的屁股,小狗还是呜呜叫,往回家的方向跑,左行霁拽着狗绳差点就被它遛了。一人一狗僵持着,最后还是左行霁害怕小狗被自己勒死,便回家了。

一到家小狗便汪汪叫,左行霁还没来得及解狗绳它就跑了。

“你跑哪儿去?真是的,不要打扰妈妈睡觉啊。”左行霁看见它往浴室跑去,边走边嘟囔,妈妈习惯在午后小憩一会儿,他也趁着这个时间去遛狗。

“汪汪汪!”左行霁看到小狗在浴室门口狂吠,正想把它抱走,却发现浴室里的灯亮着。

小狗还在叫着,左行霁感觉不对劲,门内什么声音也没有,灯却是亮着的。

“妈妈——!”他猛地打开浴室的门。

水,红色的水,混着鲜血的水从浴缸里溢出,正在流向地漏。

他踩过水,耳畔是狗的狂吠,大脑一片空白,他直直地跪在妈妈面前,但妈妈闭着眼睛趴在浴缸旁,细白的手腕搭在浴缸上。

滴答。滴答。

鲜血落到水面的声音,水波晃呀晃,与血融为一体。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迷茫了几秒后,他立刻掏出手机拨打120,说出发生的状况后,顾不上挂断电话,他急忙将妈妈抱在自己的怀里。

哭不出来。他在脑子里拼命嘶喊,可脸上面无表情,他呆呆地看着妈妈,什么也哭不出,说不出。他的眼睛里只有妈妈惨白的面容和手腕上即将干涸的鲜血,小狗舔舐他的手背他都感觉不到温暖。

只有绝望的寒冷遍布全身,血液都被冻结,他低垂着眼想,妈妈,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他那照不到光的未来,是死局的未来,终点是死亡的未来,要怎样才能捱过这漫长而绝望的冬天?

他不知道。

陆筠尘也是一样的。

绝望到走不下去的未来,活不好也死不成的现在,以及那痛苦的过去。

不知道是左行霁的愿望成真了,还是陆筠尘的生命力顽强不允许他这样死去,他又回到了人间。

怎么又让左行霁撞见了呢?明明都在计划内,为什么呢?陆筠尘躺在病床上,闻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

他讨厌医院,非常讨厌,因为这里总让他想起在医院里生下左行霁的那一天。

不知道对着窗外的雪发了多久的呆,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余光里看见左行霁坐在一边,不知道看多久了。

他很累了,再也挤不出一点爱给左行霁了,他连自己都放弃了,又拿什么去爱他呢?

他们都在互相伤害对方,或许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妈……陆筠尘。”左行霁及时改了称呼,声音轻得生怕吓到他。

陆筠尘没有说话,对于左行霁他始终是愧疚的。既给不了他完整的爱,又无法轻易地放下他,这样的温柔是致命的,因为他的孩子没办法完全恨他,也没办法轻易地离开他。

就这样不上不下着,相互折磨着。

左行霁起身给妈妈掖好被子,看着妈妈的侧脸,他愣了一下,随即移开了视线:“妈妈,过几天好了就出院,不喜欢也先忍一忍……”

“嗯。”

窗外有雪花飞过,陆筠尘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如果有一天,左行霁对他的恨超过爱,是不是就会放弃他了?就像我曾舍弃他那样——希望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

出院以后,陆筠尘明显察觉到左行霁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左行霁就坐在旁边看书,偶尔会看一眼他。

静悄悄的,他们之间没有交谈,只有金灿的阳光趴在身上,好像要融化了一样,暖洋洋的。陆筠尘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感受这不多得的日光。

左行霁蹑手蹑脚给妈妈盖上被子,退到一旁抱起了小狗。他对小狗改观了,态度也比之前好多了,小狗救的不仅只有妈妈,还有他。

时间不慌不忙地走,人却开始提心吊胆地活着。

左行霁在家里到处都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他害怕自己不在时会发生意外,他再也不想看见那灼眼的红了。

可东拼西凑出的爱是永远无法得到幸福的。

左行霁像个神经兮兮的患者,陆筠尘有时候会被他吓一跳,只是下楼拿瓶牛奶准备喂小狗,左行霁便急忙忙地跟过来,二人对视,陆筠尘读懂了他的眼睛。

眼中的恐惧与慌张,在看到自己时,突然消失了,化成了水波。

太可悲了,陆筠尘低下头,这样相互折磨有什么好。左行霁拼命拽着风筝的线,狂风暴雨来临也不愿松手,最后呢?还不是一样的结局,又能改变什么呢?

做错的事情真的能当作不存在吗?

现在哪一种爱陆筠尘都给不了,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每每想到那晚左行霁对他做出的事他便感到痛苦。

“左行霁,我不爱你了,早就不爱了你知道的吧。”陆筠尘拆开牛奶倒进小狗的饭盆里,左行霁蹲在小狗旁边,看小狗用舌头卷起牛奶喝。

“我知道。”左行霁伸手摸小狗软乎乎的毛。

“为什么不离开?”

“你在这里。”他说,“对不起妈妈,我又让你痛苦了。”

都怪他不是一个好孩子,不会讨妈妈的欢心,是他活该,活该被妈妈抛弃,因为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刻在手臂上的伤痕在提醒他这种事情做过多少次了,不停地靠疼痛来麻痹自己。

他拉下衣袖,坐在床上看到窗外雪花在飞舞,于是赤裸着双脚下了床,打开玻璃窗。

澄澈如水的月色平铺在松软的白雪上,如淙淙溪水流动。他仰起头,有雪花落在乌黑柔顺的头发上,化成水珠消失不见了。

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是鞋子踩在雪地上行走的声音,鸦羽般的睫毛颤抖,他偏头看向来者。

“下雪了妈妈。”是无比熟悉的声音。

左行霁站在雪地里,雪花扑簌簌地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柔软的唇抿着,眼睛凝视着他,黑色的西装落满了洁白的雪花,他捧着一束红玫瑰,站在窗下。

陆筠尘眨了眨眼睛,睫毛上下颤动像含羞草收放。

“妈妈。”左行霁的语气认真且真挚,“妈妈很喜欢雪吧,那我站在雪里妈妈可以喜欢我一下吗?”

陆筠尘看见他冻红的脸颊,看见他发抖的嘴唇,看见他僵硬伸展不开的十指,看见他被雪浸湿的衣服。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

抹不掉的血液,斩不断的孽缘。

“嗯……你快进屋吧。”

手指紧张不安地扣着窗框,他垂着眼睛,甚至都不敢看左行霁的眼睛,因为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他们的关系一直僵持着。

“妈妈,你不喜欢吗?”左行霁抱着红玫瑰愣住,没有得到回复,他迟迟不肯回屋,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黯然神伤。

陆筠尘看不下去了,再怎么说狠话,左行霁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穿着棉拖,拿起一把伞去找左行霁。一出门,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他走到左行霁身旁,举起伞,挡住了往下落的雪。

“妈妈?”左行霁惊愕,“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明知故问,陆筠尘把伞塞进他的手里:“回去吧,冰箱里还有饭,你饿了就去热一热。”

他转身往回走,突然,下一秒身体腾空了。

“左行霁?!”他吓了一跳,整个人腾空被抱了起来,本能反应抱住了左行霁的脖子。

“谢谢妈妈为我送伞,我很开心。”妈妈很轻,像抱着一只小动物一样轻松。左行霁一路抱着妈妈,打着伞走回了屋。

妈妈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很容易生病,所以他更要精心照顾妈妈。

伞放在门口,关上门,把妈妈放到了沙发上,还没等陆筠尘反应过来,厚重的毛毯便盖在了身上,“妈妈拿着。”左行霁倒了一杯温水。

玫瑰花在桌子上倒着,新鲜的花朵在送给人的时候便结束了使命,不久后就会死去。陆筠尘看了一会儿,还是让左行霁找个瓶子放进去了。

陆筠尘坐在沙发上,左行霁盘坐在妈妈脚边的地毯上,像小狗一样,陆筠尘垂下眼看他头发里藏着的两个旋。

“妈妈,我明天要出差了。”左行霁说。

“嗯,大概几天?”他握紧杯子,喝了一口水。

“说不准。可能两三天,也可能四五天。”

“哦。好。”

“妈妈,你该睡觉了。”左行霁走到窗户边,在满是雾气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雾气变成水珠沾在他的指腹上,凉凉的。

“嗯。”陆筠尘捧着杯子应了一声。

早上陆筠尘起床后,左行霁已经出发了。

这一上午,陆筠尘浇浇花,喂喂狗,坐在阳台上看雪花飘落,冷了便缩回屋,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没有出门,行为都是很日常的事情。

他有些昏昏欲睡,打着瞌睡,屋子里没开灯,昏暗又安静,不知怎么的,他从沙发上下来,走到厨房。

左行霁其实并没有出差,他只是想看看妈妈会不会在他看不见的视线里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他坐在车库里的一辆车上,电脑的监控视频显示出妈妈走进厨房的画面。

突然,他瞪大眼睛,预感成真了,妈妈拿着一把水果刀出来了。

那一刻,他打开车门跳下车,拼尽全力跑到家里,一打开门,他看到陆筠尘背对着他,啪嗒一声,一串串血珠坠落在地板上。左行霁立刻上前夺走陆筠尘手中的水果刀。

“妈妈,”左行霁单膝跪在妈妈面前,哽咽着说,“我把刀都收起来了对吧?”拿着刀的手在颤抖。

“嗯。”陆筠尘点点头,看向他,“这把是我藏起来的。”

“……”

死一般的寂静,左行霁低下头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陆筠尘垂下眼,任由伤口处流淌的血液干涸成血块在手腕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左行霁突然笑了起来,声音低哑阴森,陆筠尘感到毛骨悚然,抬起头,还没开口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愣在了原地。

左行霁举起沾着妈妈血液的刀,陆筠尘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刀刃已经落下。他也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一道极深的伤口,痛感传遍全身,他咬着牙,死撑着疼痛,终于,终于他们是一样的了。

“妈妈,要不我们一起死吧。”左行霁露出微笑,愉快地说。

一地的猩红,血腥味慢慢充满鼻腔,陆筠尘头晕眼花,呼吸急促,他以为自己不论死或活左行霁都会活下去。

“妈妈以为自杀就能结束了吗?要么永远在一起,要么死,除此之外我们根本找不到结束这一切的更好办法。妈妈,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左行霁如释重负地说出这句话,脸上带着笑,扭曲又狰狞的面孔,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左行霁没有疯,他很清醒,哪怕手腕流着血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妈妈,我只是想让你爱我,因为我接受不了你不爱我的事实。你想摆脱我,而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活着不能在一起,那我们一起死也行。”

陆筠尘首先想到的是左行霁疯了,可想想也是,生活在这样的家里,左行霁的疯癫怎么可能与自己没有关系。

陆筠尘问他:“你说的爱……是哪一种爱?”

明明在这种情况下最先做的事情是打急救电话,可自伤的两个人偏偏在此刻要找到结束一切最好的办法,伤口的疼痛也无法阻止他们谈论爱。

左行霁伸出双手捧起陆筠尘的脸,有血蹭过脸颊,血腥味,湿热黏腻的触感,陆筠尘有些晕乎乎的,眼看着他们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没有逃。

“你全部的爱。”

左行霁亲吻陆筠尘的嘴唇,唇贴着唇,有冰凉的液体滑落,咸咸的,陆筠尘悲痛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推开左行霁。

大概他们也只有在临死前才能坦然地暴露脆弱的内心,诚实地说出想要的一切。

“妈妈,我求你爱我。”左行霁说完,昏倒在妈妈怀里。

陆筠尘再也不能回避左行霁关于爱的请求。

陆筠尘颤抖地拿起手机拨打120,左行霁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血将他的蓝色裙子染成了猩红。

血液的流淌让陆筠尘感受到了左行霁的生命在流逝,他终于明白,原来左行霁看着自己流血时是这样的感受。

死亡,意味着声音、相貌、体温,再也听不见、看不见、触碰不到,从此就只能靠着照片与记忆思念死去的人。

眼泪掉在左行霁脸上,陆筠尘流着泪想,不能再逃避,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结局。

他陷入一个个诡谲荒诞的梦里。

他没有感到不对劲。

蓝色的雪,乳白色的雾。

雪的颜色是妈妈衣柜里藏在最深处的蓝色裙子的颜色,略微黯淡无光。

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蓝色的雪铺在脚下,放眼望去,到处是蓝色,整个人像是踩在蓝色的水上。

这场不会融化的雪没完没了地飞舞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他抬眼,要往前走,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声音,坚定地说,要往前走。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在天地之间回响,他踩着蓝色的雪往前走,脚下的雪也没有融化,只是被踩得越来越结实,很快,头顶落满了雪花。

他越走越快,近了,他开始跑起来,眼前的雾一点点消散,直到透明的湖水出现在视线中。

湖边的树枝上挂满了浅蓝色的雪,雾气像柔软的纱在空中流动,上前一步,他看见湖水里有一只蓝色的鱼在流畅地滑动,长长的尾巴像丝带一样。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小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于是吐出一长串泡泡,像珍珠,下一秒,它一甩鱼尾巴,消失了。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他想寻找它,可一眨眼,湖不见了,面前是一张橙色的桌子。他扭动脖子,看到了窗外的雪,依旧是那场无法融化的蓝色雪。

雪地里,这座南瓜形状的小屋发出温暖的光芒。

他此刻就坐在屋里,桌上有一束枯萎的红玫瑰和一个相框,他拿起相框却发现自己看不清照片上的面孔。

默默放下它,他站起身,观察屋内,橘红色的墙壁,咖啡色的墙顶,家具排列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那么温暖,像被扔进棉花糖里,整个人在柔软中一点点融化下坠。

他听见沸腾的水声,循声走过狭长的通道来到一个房间前,门敞开着,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他却看不清,因为那个人的脸是模糊的一团。

“……?”

那个人嘴唇在动,好像在说话。他死死盯住那张嘴唇,还是听不清,他不知道那个人在说什么。

手被轻轻握住了,冰凉的触觉让他想要挣脱,但是他愣住了,他听清了那个人说的第二句话。

“行霁……我走了哦。”

——不!不要走!

妈妈!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唤,却始终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他跪倒在地上,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咳出了一口血,最后也没能挽留住他。

没人在意他了,他便丧失了以自毁来换取爱的方式。

梦境逐渐褪色,景物消失,只剩下飘落的雪,他跪在蓝色雪的中央,仿佛沉入了海底的最深处,蓝色的雪淹没了他。

快要呼吸不过来,窒息感扼住了他。

妈妈,他喃喃自语,恍惚着伸出手,梦境在燃烧着的蓝色里,终于坍塌。

“左行霁!!”

他睁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呼吸急促,仿佛死里逃生。

“太好了……呜,你还活着。”陆筠尘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从梦中逃离,诡异美好的梦境瞬间化成了泡沫,妈妈抱住了他,让他回到了现实,果然,只有妈妈才能让他活着。

他贪恋地闻着妈妈的气息,脸上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说:“妈妈,我要和你一起死。如果你死在我之前,等我给你送完葬后我也去陪你。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不会再给你抛弃我的机会了。

“这样啊。”陆筠尘受伤的手已经包扎起来了,他垂着眼,想他们的以后。

他是看着小小的左行霁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左行霁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乖孩子,会握着自己的手指,会对自己说“妈妈我爱你”这样的话,会在自己难过的时候安静地陪在身边,他知道左行霁一直都很爱他。

可他也知道左行霁是个疯子,弑父,恋母,偷窥,跟踪,监控,强迫,甚至说什么一起死。

陆筠尘无法停止叹息。

他现在是进退两难,彻底死亡,或是继续爱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他,否则他们就只能相互纠缠到死,两败俱伤,伤痕累累。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一个人手上有一道伤疤。

左行霁说这是爱的记录,陆筠尘觉得他病得更严重了。

住院期间小狗送去宠物店寄养了,他们先是去接了小狗,又在超市买了菜,晚上在家两个人在厨房简单做了几道菜。

小狗兴奋地从厨房蹿到沙发,再从沙发蹿到厨房,左行霁看见了就开始笑它,小狗扑到左行霁面前冲他汪汪叫,在一边看着的陆筠尘心想,小狗也疯了。

吃过饭,他们陪小狗玩了一会儿,陆筠尘抬头一看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10”了,该睡觉了。

“走,睡觉去。”陆筠尘摸摸小狗的头,抱着它上楼,左行霁跟在他们后面,偷偷点了点小狗的鼻子。

小狗有自己的小房间,陆筠尘把它放在小狗床上,盖上被子,摸摸小狗耳朵:“睡觉吧。”小狗乖得很,它把自己缩成狗球,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左行霁觉得小狗是故意的,在妈妈面前是乖狗狗,在他面前就是疯狗,平时让它睡觉它都不睡,非得找陆筠尘。

陆筠尘把门留了一道小狗能钻出去的缝,对站在门口的左行霁说:“走吧。”于是他乖乖跟着妈妈回房间睡觉去了。

坐在床上,左行霁问:“妈妈,你想好了吗?”

陆筠尘没有立刻回答。

左行霁笑笑:“其实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妈妈,如果你还是想推开我,那我一定会死在你抛弃我之前。”

他神色严肃认真,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捏得有些疼,陆筠尘以为自己会挣脱不开,没想到他轻轻一抽,便轻易挣脱了左行霁。

左行霁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刺激,疯了似的对他说:“妈妈你真的爱我吗?你可以爱我吗?你能够爱我吗?要不然我们一起死吧,就现在好不好?别丢下我了妈妈!”

左行霁像一只疯狗扑向陆筠尘,把他压在身下,冰凉的唇蹭过他的脖子,流着泪不停呢喃,妈妈,妈妈,妈妈……

陆筠尘愣了很久,慢慢地,他伸出手拍了拍左行霁的背,像是安慰。

“别哭了,宝贝。”陆筠尘笨拙地安慰他那受伤哭泣的孩子,并亲吻他的额头。

这就是妈妈的回答,左行霁懂了。

“我没有哭。”左行霁将头埋在妈妈的脖颈处,声音哑哑的,还带着鼻音,“妈妈……我好爱你。”

陆筠尘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

算了,那就一起坠向更深的地狱好了。

他们即将罪不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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