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黄天大法”亦能纳天地罡气为用,可这两门武功,究竟有何不同?
现在,徐行便得到了这个答案。
“周流六虚功”的创始人梁萧,除了是举世难寻的武道大宗师外,亦是一位掌握种种数经,破解天机宫难题,学贯中西的希世大算家。
是以,他创造的“周流六虚功”,整体也呈现出一种秩序井然的严谨美感。
就连驾驭功法的心境,亦要求得一个“谐”字,若不然便会有天劫临头。
只不过,纯粹的数字和几何线条,很难描述出梁萧眼中所见的世界。
想要为后人演绎自己所知的世界,这位“西昆仑”就还需要一件趁手的工具。
最后,他选中了八卦。
所谓八卦者,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可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
梁萧正是根据这八枚卦象,创造出了“周流八劲”,并且令这八种真气无论如何组合、排布,皆能衍生出截然不同的气象,由此才终于成就了“周流六虚功”的赫赫威名。
如今打入厉灵体内的“六虚毒”,与其说是真气,倒不如说是一个微型的“空境场域”。
徐行甚至可以料到。若是不去管这股“六虚毒”,只怕它将会成长为一个比“寒藏雷云”还要恐怖得多,更具破坏力且几乎难以解决的天地异象。
而“黄天大法”虽然表现形式与之类似,立意却和“周流六虚功”截然相反。
这门脱胎于道家理论,号称法授天人的绝世神功,完全展现出来一种古朴苍茫的世界观,将天地划分为九重九野,全凭一心驰骋。
说到底,“黄天大法”还是纯粹炼心、炼气的法门,抵达至上境界,便是以清虚一气,盘旋天地之间,嵌入自然万物,乃至无穷虚空。
如果说梁萧的底色是一个严谨的算家,那么饱经道家思想熏陶的孙恩,便是一个恣意的画家。
在这位天师眼中,“黄天大法”便是他的画笔,任他去纵情挥洒,将自己眼中的八荒九野,尽情地描绘出来。
一个是求极致的平衡、和谐,一个则是纵情恣意,潇洒快活。
这两种立意极端冲突,表现形式却趋于统一的武学思想,对亟欲开辟人身小天地,凝练五脏秘境的徐行来说,正是绝佳的资粮。
厉灵将“黄天大法”倾囊相授,徐行正好利用其中心法,再炼眉心天庭,令自己那股从“大日如来加持神变”中得来的佛性中,更添一份清虚道心。
而“周流六虚功”的理念和“六虚毒”真气,则刚好可以帮徐行厘清体内真气,再演天地气象。
念及此处,他睁开眼,看向厉灵,目中精芒电射,凝如实质,气势更似穹庐,笼罩八荒九野,无远弗届,苍茫古朴。
厉灵此时面色已然枯败至极,可见徐行显露这种气势,仍是浮现出笑容,更有一份置生死于度外的豁达、从容。
老人叹道:
“我得‘黄天大法’已有数十年,却因资质鲁钝,始终无能领会最后一层心法,跻身‘黄天无极’的最高境界。
但今日能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传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徐先生,接下来,就交给你……”
厉灵这带着浓重遗言意味,近似托孤的话语刚一出口,在旁等待的三位女子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种浓重悲切。
她们都明白,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宗师,为了给徐行演示“周流六虚功”的真谛,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实乃风中残烛,气息奄奄。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厉灵,但厉若海、谷凝清见这气质洒脱的老前辈,沦落到这般境地,仍是不免升起些不忍之感。
尤其是身为正道栋梁之一,肩负重任的言静庵,更能体会到厉灵的心境。
其实,厉灵这一生,自从调教出传鹰这个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弟子后,便已没了任何遗憾。
但没有遗憾,不代表老人的心已经冷却、不再热烈。
恰恰相反,在传鹰跃马虚空,独自破碎后,厉灵只认为自己已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能够随心所欲地去任何想做的事。
所以,他才会由着性子,如无上宗师令东来一般,远游天下、纵横四海,去亲眼见证异域诸国的风土人情。
而这一次出山,厉灵亦只是因为心中不忍,毕竟,他已经是一个自觉活够,且极为知足的老人。
若是能够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用自己这条命,换更多人能够幸福快乐的活下去,厉灵觉得这样的买卖,简直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
徐行忽然道:
“前辈怕非是不能,而是不敢、亦或者说不愿吧。”
厉灵愣了一下,才叹了一声,苦笑道:
“徐先生法眼无差。”
正如沈万三所言,厉灵不能登上大宗师境界,除了年老体衰、气血枯败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便是老人犹有心障。
这些年来,老人云游天下,走遍九州四海,深刻意识到了天变造成的影响,究竟是何等可怖。
所以,厉灵极为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大宗师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破碎虚空”之境,便可以如此肆意妄为,甚至要联起手来针对一个尽力为天地消弭祸患的张三丰。
难道他们不知道,即便没有这张老道,“破碎虚空”之道,亦是极其难以成就?
但随着对“黄天大法”钻研日深,厉灵也渐渐领悟到武学之道的无上乐趣,并沉迷了进去。
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走得更远的大宗师究竟陷得有多深。
象征白日飞升、超凡脱俗的“破碎虚空”,对这些巅峰强者来说,自然拥有超越世俗一切的吸引力。
厉灵叹了一声:
“与沈万三一战后,老夫才从这种欲念妄境中脱离,并从此对大宗师境界,有了畏惧之心。
老夫不知道,是否武道练至高处,都会变成如此模样,但无论如何,我已不愿不敢,也不能去尝试了。”
徐行其实也发现,自己所遇之魔门高手,虽然都是各有各的性情、禀赋,但是从性格底色来说,的确并无多少分别。
或许是因为“破碎虚空”这个宏大目标的存在,许多人世间的伦理道德、情义纠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当宗师们都将把目光都放在这件事上时,身上的人性便不由自主地被消解,甚至是吞没。
在庞斑身上,这种性格特质便最为突出。
对超脱的执念和追求,已经将他的人性都给彻底抹去,所以他才能够面不改色地撕裂自己的神魂,形成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体。
在徐行看来,这种执念也是一种魔道的象征。
若论精进超拔之志,徐行自认也毫不输给庞斑,这也是他在大明王朝世界中,能够逆行而上,最终成就人仙的最大原因。
但徐行和庞斑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知道自己追求武道极峰,最根本的原因是在于,想要令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变得更有意思、有意思,活得精彩热烈。
若是学庞斑等人,只注重于一个“破碎虚空”的结果,甚至不惜抹除人性,那他岂不是浪费了这绝无仅有的天赐重生?
想到此处,徐行朝厉灵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且圆润的牙齿,笑容亮堂如明灯,照亮了老人的心灵。
他目光温和,只是道:
“前辈,我明白,你放心。”
徐行当然知道,厉灵讲这个故事,正是为了提醒自己,让他不要最终陷入到这种不择手段的境地,便毫无迟疑地给出了自己的保证。
厉灵一愣,也笑起来。
老人抖了抖肩膀,豁达道:
“徐先生的心境修持,令厉某佩服,既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徐行却伸出一只手,按在厉灵的肩膀上,摇了摇头,道:
“前辈,我还需要你帮最后一次。”
厉灵听到这个略显过分的请求,不仅没有拒绝,反倒是开怀道:
“能帮上你的忙,是老夫的荣幸,请讲。”
徐行一字一句地道:
“还请前辈将体内这份‘六虚毒’,转注于我。”
听到这番话,厉若海和谷凝清两个初出茅庐、见识短浅的小姑娘,还没有多少反应,言静庵却已喉头滚动,欲言又止。
厉灵更是皱起眉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徐行,大摇其头。
“徐先生,这‘六虚毒’好比蚕虫,在体内我还能靠‘黄天大法’压制,一旦传给你,便如破茧成蝶,威力倍增,且再也无法压制。
以你如今的状态……”
厉灵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厉灵与徐行论道一日夜,已经看出来这位金刚传人功力虽然深厚,但是经过与庞斑的血战,体内伤势仍未复原。
若是在此时承接“六虚毒”,纵然以徐行的身躯坚固程度,怕也是凶多吉少。
徐行却满不在乎地一笑。
“若是不能毁坏我这副躯体,我要它又有何用,想要在两月内,获得足以匹敌大宗师的实力,不冒些风险,又怎有可能。”
听到这番话,厉灵、言静庵都露出沉思的表情,他们都明白“潜龙”和东岛之会的重要性。
甚至可以说,谁能够得到这上古奇物,就能扭转如今的相持局势,彻底掌握天下。
可现如今魔道一方已有三名大宗师,正道的擎天支柱张三丰,又因为要镇压空洞,难以抽身。
更何况,时至今日,阴癸派那位大宗师,亦不曾现世,若是他再一出手,只怕局面会变得更为复杂。
想要在这种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争夺“潜龙”,若不能再添一名大宗师级数的战力,那是万无可能。
说完这客观上存在的理由外,徐行又看向厉灵的面容,目光中带上了一抹深沉的感慨,以及怀念。
此时此刻,看着气息奄奄的厉灵,徐行甚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北宋世界的琅嬛福地中,面对着那个宽厚而温厚的长者。
同样都是道门高人,也同样都身受残毒,只不过,那一次徐行没能救下无崖子,这也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之一。
是以,徐行喟然长叹道:
“并且,我做此举亦有私心,我曾经有位师兄,为我传功而死。
其实我本有机会可以救他,但师兄对人世已无留恋,拒绝了我,这一次,我不愿再让悲剧重演。”
说完自己的故事,徐行又看向厉灵,诚恳道:
“更何况,如今正魔大战在即,若能保住前辈的性命,异日在东岛之会上,便可为一道底牌,还请前辈三思。”
其实,以厉灵的黄天大法修为,单单一道“六虚毒”本不该令他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是为了让徐行能够看得更清楚,对“周流六虚功”更多几分了解,才会放任“六虚毒”壮大到如此地步。
所以“六虚毒”一旦离体,厉灵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功力,修养万全,重获巅峰战力。
这三个颇具说服力的理由一出,纵然是厉灵,也没了反驳的欲望,只沉吟了会儿,便叹道:
“先生既然如此说,老夫自无推辞之理,只不过,‘六虚毒’若是经过转注,便再也无法逼出。
其中更挟了老夫的‘黄天真气’,会产生何种变化,谁也说不清楚,还请先生小心为上。”
徐行又是一笑:
“说来前辈可能不信,但这样的情况,在徐某这一生修行中,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厉灵深深望了他一眼,叹道:
“厉某虽然不欲探寻徐先生的来历,但此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从徐行的话语中,厉灵完全听得出他对那位师兄的真挚情感。
可“大金刚神力”向来是一脉单传,他又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个师兄?
徐行哈哈大笑:
“关于此事,等我功成,咱们再来详谈吧。”
他又看向远处的厉若海,挑眉道:
“这个问题,厉姑娘也已经好奇很久了吧。”
厉若海双手抱枪,场中众人里,只有她对徐行的选择,显得毫不意外,也挑动眉眼,平淡道:
“我本来就没打算阻止你,何必用这个当条件,既有约定,我自然会信守承诺,等到约定之时。”
少女凤眸潋滟,狭刀般的眉毛只是微微挑起,便有一股凛然爽气,令一旁的谷凝清挪不开眼,桃腮泛红,轻轻碾动脚尖。
徐行却笑道:
“那你听不听?”
厉若海毫无迟疑地点头。
“听。”
谷凝清又适时地从厉若海身旁,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
“那我也要听!”
言静庵虽然并没有开口,眼眸中也流露出好奇的光彩。
见徐行解决了后顾之忧,厉灵也不再犹豫,右手拍向徐行的胸膛,体内“六虚毒”凝如实质,仿佛八色交织的光龙,钻入徐行体内。
徐行的小小身躯一震,双目紧闭,就像一尊泥胎木塑的雕像,陷入到最深沉的定境中。
这“六虚毒”果真如厉灵所说,一旦转注便如破茧成蝶,威力倍增,甫一入体,徐行浑身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声。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阳和之力,从他的眉心处荡开,这股力量虽然并不刚强,却无比雄浑,将众人都轻轻地推了出去。
其中,还蕴含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待会儿动静会有些大,还请诸位退远些。”
就在这个刹那间,吞噬了一部分黄天真气的周流八劲,已彻底注入徐行的四肢百骸间,伴随人体血气升降,分分合合、此起彼落,变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