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最好游名山、览大川,厉姑娘若无他事,不妨随我一道,把臂同游?”
厉若海听到“把臂同游”四个字,已是不觉皱起眉头。对她来说,把时间在除练武、战斗之外的一切事上,都算是不可容忍的浪费。
不过沉思片刻,厉若海还是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认了下来。
徐行对厉若海的性情深有了解,自然看得出她有些不情不愿,便抬起袖口,在厉若海身前晃了晃。
厉若海能够清晰感受到,有一股和嫁衣真气极为相似,却更加灼热也更加凶煞的气息,从徐行的袖口中传来,不禁瞪大了眼。
徐行收回袖袍,悠悠道:
“红日法王死后,他残存的场域之力和神魂,都被我收取,这部分力量,正好可以用来磨砺你的‘燎原场域’。
咱们就这么一边走,一边练,不会耽误修行。”
红日法王虽死,但他残存的劲力,也足以造成一次规模不小的天地异象。
对厉若海这个真气性质与之相似的空境第一重天宗师来说,正是无比合适的磨砺。
少女还可以借此机会,一窥第二重天场域的构造,这种经验比单纯的磨砺还要来的更珍贵。
厉若海听到这话,却想到了另一件事,眼睛瞪得更大,甚至还多了一抹不常见的凌厉。
“你本来就受了伤,还用肉身强行镇压这股力量?”
徐行毫无顾忌地同厉若海对视,颇为坦荡地道:
“这么有趣的东西,不留下来研究一下,岂不是可惜了?”
他将那团黑火搓成球,在袖子中反反复复地把玩,想到先前打死的里赤媚,还叹了口气,惋惜道:
“可惜,里赤媚的场域不够坚固,死得也太快,没留下这玩意儿。其实,他的‘天魅凝阴’之法,也有几分意思,可惜啦。”
徐行又看了看厉若海,忽然意识到什么,歪了歪头,睁圆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
“厉姑娘,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他站在凳子上,拍了拍厉若海的肩膀。
“对咱们武人来说,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这种事,你也应该很熟悉才对,没必要在乎的。”
厉若海听他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其实类似的事情,少女自己也没少干。
她曾经为了感悟一家枪术门派的枪法奥义,甚至将那股枪劲存在体内超过三天,直到内脏都不堪重负了,才将之排出。
从这个角度来看,厉若海实在是没有理由指责徐行,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类人。
但是,厉若海就算明白了这一点,也觉得颇为难受,就好像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难以发作,心里更是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可以说是极其罕见。
好在,少女本就是一个相当内敛且深沉的人,向来不爱过于激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两口、三口气后,终于平静了下来,淡淡开口:
“嗯,知道了,走吧。”
语气虽是平淡,厉若海的语速却是极快,并且说完后,她看也不看徐行一眼,抓起自己的丈二红枪,蹭蹭蹭地就往外走。
走出去几步后,厉若海忽然又想起来,徐行之所以冒险镇压这股气劲,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武道修行。
但她又摆出这般态度,那不是忘恩负义吗?
一想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少女心中那股积郁之情立时烟消云散,更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愧疚。
所以,她硬生生止住步伐、定住身子,飞扬的劲装边缘都一下静止,给徐行留下一个无限美好的背影。
她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憋了很久,憋出来一句硬邦邦的感谢:
“好意心领,下不为例。”
徐行虽然不知道,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转过多少念头,经历过多少天人交战,却也察觉得出来如今气氛不对。
所以,他乖乖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说了个好字,才迈开小腿,跟上厉若海的步伐,开始尽心尽力地扮演起一个符合外在形象的小孩子。
不远处,还未走远的范良极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感慨了一声,拍了拍浪翻云的肩膀,笑道:
“浪兄,我就说我们该走吧。”
浪翻云虽是初出江湖,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这种禀赋丝毫不弱于他的剑术资质,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叹道:
“这,这可真是……”
浪翻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合适的言语,便再次长叹一声,不言不语。
范良极却嘿嘿怪笑起来,竖起一根大拇指,诚心诚意地叹服道:
“要不我说,还是徐老弟手段高呢,能让‘邪灵’露出这种情态的人物,普天之下,怕也仅此一人。”
浪翻云再次点点头,附和道:
“然也,然也。”
范良极微微一笑,拂袖一扫,招呼道:
“浪兄,也该走啦,等日后东岛相见,徐老弟定要给咱们俩也敬上一杯。”
浪翻云快步跟上,有些好奇。
“范兄,这两个月,咱们又做些什么?”
范良极狡黠一笑:
“东岛一战,结局如何未可预计,自然要趁着这段时间,做些喜欢做的事,以免日后遗憾。
浪兄,你也该知道我范良极的本职吧。”
浪翻云摇了摇头,诚实道:
“那位老前辈只说范兄乃是他的忘年交,其余情况,我一概不知。”
范良极回过头,一脸诧异。
“你就只知道这些,就敢一人来找我,不怕那人是刻意诓骗于你?”
浪翻云摇了摇头。
“我从未如此想过。”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我能感觉到,那位老前辈没有说假话。”
范良极一摸额头,幽幽叹道:
“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让你来找我了。浪兄,江湖险恶,你还有得学呢。
走吧,今天我就先教你第一课。”
“什么课?”
浪翻云好奇。
范良极循循善诱。
“江湖险恶,就险恶在人心叵测,难以预知,但如你这般chun……纯善人物,又难以时时防范。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就是这个道理。”
浪翻云一想起自己刚一出江湖,就被猴子偷了东西,便不自觉地点点头。
范良极见他这么上道,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既然老话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先教教你,这做贼的手法。”
一提到自己的老本行,范良极就像是换了个人,说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源源不断,那猴子也兴奋得手舞足蹈,叽叽叽叽地叫起来。
浪翻云看到他们两个这副狼狈为奸的模样,心头不由自主地冒出疑惑——我要学的,真是这个?
就在老贼头准备为自己的大业发展一位全新下线时,徐行和厉若海已经出了锦官城,往三峡而去。
三峡风光,徐行在大明、北宋这两个世界都曾领略过,虽然大的结构相似,可其中依旧有难以遍数的不同。
因此,他对这个世界的三峡,也颇感兴趣。
——
瞿塘峡。
此时风雨未歇,雨水飞泻而下,连成一挂白茫茫的珠帘,将此处尽数化作一片混沌,后浪推动前浪呼啸涌动,拍打在礁石上,激起漫天水。
江水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对峙,峭壁连绵,水雾蒸腾,浪滔天,旋涡飞转,烟云氤氲缭绕,水面最窄处不过数丈。
谷凝清闭着眼睛,漂浮于幽暗的水底世界中,屏息凝神,不敢透露出一点气息,就像是一尊沉入水中,毫无生命的雕塑。
她已在此处,潜伏了足足一天一夜,身处水域之中,随时都要承受千钧重压,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是不小的消耗,尤其是在面临追杀的现在。
谷凝清乃是双修府的传人,之所以流落至此,正是因为阴癸派,亦或者说是天命教的逼迫。
双修府,乃是武林中一个极为神秘的门派,其实他们的始祖本是瓦剌人,与魔门间派的掌门“仙”年怜丹分属不同的部落。
昔年蒙古人势力扩张之时,年怜丹的父亲年野向蒙古人投诚,占了双修府这一支部族的无双国,令他们逃亡中原避难。
后来,蒙元因天变而覆灭,年怜丹也就顺势追随了魔师宫,奉“魔师”庞斑为魔门尊主。
因双修府中传承的“双修大法”,极为克制间派的内功心法,而两派之间又有国仇家恨,是以年怜丹毕生宿愿,就是要消灭双修府这群无双国余孽。
也正因和“间派”的宿怨,以及“双修大法”的奇异功效,谷凝清惹来了“阴癸派”的觊觎。
自“阴癸派”的“邪佛”败给庞斑,令魔师宫成为魔门统帅后,“阴癸派”中人便无时无刻不想夺回自己在魔门中的地位。
“间派”在年怜丹的带领下,甘为魔师宫走狗,自然也就成了“阴癸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此,与“间派”为敌的“双修府”,也进入了“阴癸派”的视线中。
稍微一查探,“阴癸派”便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双修府的“双修大法”乃是一种源于天竺秘术,专讲阴阳化合之道的法门,与“阴癸派”源于魔门“姹女大法”的采补术不谋而合。
天下的交合之术本就稀少,能够媲美“姹女大法”这正统魔门心经的法门,那更是凤毛麟角。
是以,阴癸派如今的主事者,“血手”厉工的师妹符遥红当机立断,令派中高手出手,务必要将令双修府中人与他们“合作”。
阴癸派乃是标准的魔门做派,与人“合作”的手段也是充满魔门风格。
他们盯上了双修府本代的双修公主谷凝清,要将此人擒捉,胁迫双修府中的高手就范。
若是合作不成,那至少也要从谷凝清身上,获得“双修大法”的秘籍。
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谷凝清年纪虽小,却已得了双修府的真传,又有一名半道杀出的少林和尚相助,是以屡次三番地从包围圈中逃走。
这一追一逃,便来到了三峡境内。
不过,这一次阴癸派众人对捕捉这个小娘皮却很有信心。
只因他们请出了“邪佛”钟仲游这个曾经享誉世间,已然跻身空境第二重天的魔道宗师。
江阔云低,遮蔽星月,江水激荡的雷鸣之声,甚至已遮蔽雨声,钟仲游立身于江畔,一对锐目扫视一片漆黑的江面,眼神森冷得慑人。
其实以他的身份,抓捕一个小小的谷凝清,以及一个少林和尚,根本犯不着亲自出手,也不必如此焦急。
不过,先前锦官城外爆发那一战,实在令钟仲游心有余悸,甚至是畏惧不已。
所以他才会屈尊纡贵,只求尽快完成任务,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钟仲游早年间也和红日法王打过交道,深知这位“北藏第一人”的实力,和自己只在伯仲,而对思汉飞这位老前辈,他更是自愧不如。
如今,就连这两人都在三招两式内,被那佛门高手拿下,钟仲游自然难免心惊。
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若是自己对上那人,是否会有机会逃命。
正因怀着这样的心情,钟仲游才会一番常态,事事皆是亲力亲为,生怕被手下拖慢了效率,更前所未有地运转起神意。
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睁开眼,狞笑道:
“好个小娘皮,以为这样就瞒得过我?!”
言语声落,正在江中沉浮的谷凝清,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度恶寒、犹如实质的神念,从上到下地扫过自己全身。
少女只觉浑身都一阵不自在,好似被除去了全部遮掩,尽数暴露于对方面前。
即便没有见到那人,谷凝清也能够想象出一双邪异且冷酷的苍老眼眸。
——不好!
谷凝清心中惊意未及平复,就见头顶那激荡起伏、暗流汹涌水面,忽地自上而下地分开,露出宛如铁幕的暗沉天际。
一个面容和蔼,身材矮胖的老者,双手负后,江水凝成一级又一级台阶,供他拾阶而下。
钟仲游居高临下地俯瞰谷凝清,不由得颔首抚须,满意笑道:
“不愧是本代的‘双修公主’,果真绝美,小娘皮,让老夫亲自出手,你可知道代价?”
谷凝清乃是瓦剌人后裔,外貌也带着浓重的域外风情,面容轮廓清楚分明,鼻梁比之寻常中原女子高挺许多,双目亦是湛蓝澄澈,姿容绝美。
钟仲游出身于阴癸派,自然称得上阅女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谷凝清这等尤物,只觉心头火热,一对眼眸中亦透露出湛然邪光。
但心情虽是急迫,钟仲游的动作反倒是慢了下来,一步一个台阶,不疾不徐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谷凝清的面色就越白一分,眉宇皱紧,露出痛苦神色,贝齿紧咬嘴唇,发出了一声犹如幼兽被捕获时的无助哀鸣。
钟仲游越靠近,谷凝清就越害怕,娇躯缓缓颤抖,高挑身姿在水中蜷缩起来,真气难以维持,衣物沾湿,更显玲珑有致,我见犹怜。
钟仲游嘴角咧开,露出八颗森白牙齿,笑得也越发畅快。
“小美人啊小美人啊,若不是有强敌在侧,老夫还真想试一试,你们双修府的‘双修大法’,究竟有何神效。
不过不急,等到了地方,你可以先试一试我们阴癸派的手段。”
听到阴癸派三个字,谷凝清面色越发惨白,她虽然知道抓自己的乃是魔门中人,却都以为是年怜丹手下的“间派”门人。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暗中出手的竟然是阴癸派,“阴癸派”的名声,在江湖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落到这群人手中,以她的姿色和身段,会发生什么根本是不问可知。
是以,谷凝清不敢有丝毫耽搁,原本凝聚起来,准备做殊死一搏的真气,立时爆发出来,只求一个清清白白的了断。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中浮现出一个清丽如画的剪影,身姿挺拔、英姿勃发的劲装女子手握长枪,对她淡淡一笑。
“若海……”
可谷凝清的真气还未来得及爆发,就被另一股无可抵御的强大力量困锁。
以谷凝清的修为,不仅无法突破这种困锁,反倒是连真气运转都成困难,这位见多识广的双修府传人猛然意识到,来者竟然是一位空境宗师!
紧接着,她整个人都被一条由真气凝成的绳索牢牢绑缚,谷凝清无助地扭动起来,却只能令这绳索越捆越紧,身子也越发冰冷且无力。
知道反抗和挣扎不会有用后,她那一对湛蓝色的妙目猛地睁开,看向不远处的钟仲游,目光中掠过一抹清冷厉色。
钟仲游见她这般作态,不仅不怒,反倒是开怀大笑道:
“不曾想,竟然还是一匹烈马,有趣,实在是有趣,小娘子,你挑动钟某的兴致了。
钟某现在倒真想看看,等到你享受过我阴癸派的手段后,又会流露出何等神情了。”
老人右手一挥,将谷凝清抓回手中,举目望天,充满感慨地道:
“曾几何时,钟某亦是天下难得的御者啊……”
听到这恐怖到非人的老魔头如此言语,谷凝清一颗芳心不禁下沉到谷底,只觉手脚冰凉,遍体生寒,只能无助的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那个名字。
若海,若海——
钟仲游在水底等了片刻,才摇头道:
“与你同行那少林派的小子呢,怎地不在此处?”
钟仲游本想施些手段,令谷凝清自行吐露那和尚的去向,以便斩草除根。
可他却忽然想到,还有一名不知根底的佛门高手正在近处徘徊,如此关头,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为妙。
思及此处,钟仲游也不敢耽搁,拎起谷凝清,就往江面上浮而去。
只是行至半途,他却忽然止住身形。
谷凝清无比清晰地看见,这个刚刚还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的老魔头,此刻竟忽然露出惊骇欲绝的神情。
就在这一刹那间,钟仲游整个人更是骤然掩去了所有的生命气息,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谷凝清忽然想到了自己方才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大为快意,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眺望昏暗的水面之上。
只见烟波浩渺间,一叶小舟顺流而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