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虽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门户之见,但对她的出身格外注意,毕竟李秋水本就是死于徐行之手,而西夏又被诸葛正我覆灭。
所以,段誉便选择将之待在身边,亲自传授武学,既是方便及时清理门户,也方便他详细观察此人的性情。
不过,这位“王玉燕”显然也非是寻常人物,见段誉这般行径,也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
不过,她非但不逃,反倒是选择撤去伪装,和段誉坦诚相见,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段誉也由此知道,原来李嫣然乃是李秋水的外孙女,也是西夏年轻一辈中,资质禀赋最好的一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对武学的悟性,甚至还要胜过李秋水当年。
是以,李秋水便将李嫣然时常待在身边,既是方便传授武学,也是为了将这位天性柔弱善良的后辈,培育成一件听话的工具。
李秋水为了确立自己这位太妃娘娘的权威,甚至当着李嫣然的面,将一位从小侍奉她的老侍女鞭笞至死。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李嫣然都已记不太清,唯一能够记住的,便是对李秋水的畏惧、厌恶,以及……深深的愤怒。
所以,她才会趁着这位太妃出宫,前去邀请天山童姥之时,逃出西夏国,来到中原大地。
李嫣然在早年学艺的过程中,就曾多次从李秋水口中,听闻逍遥派的名字,便特意千里迢迢地来到无量山琅嬛福地,拜师学艺。
对杀了李秋水的逍遥派前掌门,李嫣然绝无半点怨恨,只是感激不尽。
武功练到段誉这种程度,天底下能够骗过他的人已经不多,最起码,李嫣然不是其中之一。
瞧着这个柔柔弱弱,内里却颇为坚韧的徒弟,段誉沉默良久,还是决定收她做亲传弟子。
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后,段誉却忽然惊觉,这份师徒之情,好似有些变质。
无论再如何厌恶李秋水,李嫣然身上,终究流淌着这位西夏太妃的血,更继承了那种敢爱敢恨,不惧世俗目光的真性情。
在某一次对练后,李嫣然忽然道:
“师父,我喜欢你。”
李嫣然的语气实在是太过随意,以至于段誉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先是笑了一笑,才意识到这位好徒弟究竟说了什么,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李嫣然说完这句话后,也不管段誉如何反应,又转过身去,自顾自地练起一路“天山折梅手”。
等她练了一个来回后,段誉才忍不住问道:
“你、你刚才说什么?”
李嫣然回过头来,无比自然地道:
“我说我喜欢你啊。”
段誉又怔了怔,问道:
“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李嫣然又不说话,开始练起天山六阳掌。
等到这一天结束,段誉回到房间,都疑惑自己是不是最近太累,累出来幻觉的时候,从门缝里,递过来一封信笺。
段誉拆开信封,其上文字娟秀,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排,详细论述了他段某人的优点,以及某年某月,他究竟做了什么。
在此之前,段誉从来没有想到过,李嫣然对自己的观察,竟然是如此仔细。
信笺最后,还有一段总结:
“综上所述,师父是一个心地仁厚,用心专一,心怀宽广,光明磊落的人,所以我喜欢你。”
段誉看了这封信很久,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将之收起,贴身存放。
以段誉的武学修为、相貌才学,武林中仰慕他的女侠可谓是犹如过江之鲫。
更何况,他如今不仅是逍遥派掌门,领正天阁阁主之位,又是自在门弟子,手中还握有大理段氏的资源,麾下更有天龙寺一众僧人帮衬。
论身份地位,势力大小,除了诸葛正我这个总阁主外,也只有乔峰一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被人这么全方位地夸奖过。
第二天,李嫣然再次单刀直入,询问段誉对她的看法,段誉避而不谈,只让李嫣然练功。
李嫣然:
“你答不答应我啊。”
段誉:
“你先练功。”
又过三天。
李嫣然:
“你对我什么看法?”
段誉:
“看来你的目的不是练功。”
李嫣然:
“这两个不冲突。”
段誉:
“不冲突就先练功。”
又过了五天,李嫣然没有来练武场。
段誉来到她的独立精舍外,只听女孩在里面闷闷地道:
“师父,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段誉反问道:
“那你喜不喜欢我带你练功?”
李嫣然欢呼雀跃:
“喜欢!”
段誉松了口气:
“那就好,来练功。”
以上流程重复多次后,就算是段誉也有些力不从心。
但他也是实在不想放弃李嫣然这个能继承衣钵的徒弟,便想出了个好办法。
乔峰面色古怪,不由得问道:
“所以,你便打算到这里来剃度出家,让你那个……好徒儿,不再纠缠你了?”
段誉点点头,坦然道:
“天龙寺皆是我段家长辈,定然不会看我如此作为,我若是以逍遥派掌门身份,去少林出家,不免堕了我派声势。
是以,报地狱寺便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有苏兄的关系在,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是前来帮衬他一把。”
沈边儿听到这番话,也疑惑道:
“苏楼主不是早已脱离报地狱寺,帮衬一说,又是从何谈起……”
段誉啊了一声,也不解道: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
说到这里,乔峰、雷卷、戚少商同时看了两人一眼,又微不可查地撇了撇远处正在逗弄温柔的雷纯。
段誉、沈边儿立时心有所悟,闭嘴不言。
正言语间,段誉身后又传来一个平淡却坚定的声音:
“如果你要出家,那我也出家,反正,我早就是没有家的人了。”
段誉听到这个声音,立时定在原地。
乔峰等人也回头望去,却见一个面容秀丽且清俊,手持折扇,眉目如画,长发束成马尾,披一袭青衣的英气少女,正自山门而来。
雷纯等人此时也抬起头,朝山门那边看来,被一群大姐姐哄得晕头转向的温柔,这才找到机会,从三人手中挣脱出来,却又被那名少女吸引了目光。
温柔忽然觉得,这个大姐姐和自己好像啊……
寺庙中,忽然又响起一声无比悠长的叹息,叹息声中,禅房大门豁然洞开。
一名明眸皓齿,肤色白腻,穿一袭宽松僧袍的貌美尼姑,手挽拂尘,从禅房中缓步而出。
她举目眺望众人,又叹一声,听不出喜怒地幽幽道:
“贫尼这清净修行的寺庙,什么时候成了你们这些痴男怨女幽会的地方了?”
众人看向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只齐声道:
“见过红袖神尼。”
唯有李嫣然仍是紧盯段誉,生怕放跑了他,倔强得像一头初生的小牛犊,浑身都是蛮不讲理的劲儿。
红袖神尼点了点头,先是看向息红泪:
“碎云渊毁诺城息大娘之名,贫尼也是早有耳闻,你是诚心想要遁入空门,修行佛法?”
息红泪又转头望向戚少商,却见这冤家如今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好似已经接受了现实,心中也生出些如释重负的感慨。
罢了,罢了……
息红泪点点头,双手合十,虔诚道:
“弟子愿皈依佛门。”
红袖神尼又看向戚少商,嗓音中不带一丝情感:
“你与戚寨主的恩怨纠葛,贫尼亦有所耳闻,这份情延绵十余载,你当真愿意放下,又放得下吗?”
雷卷等人皆是屏息凝神,目视息红泪,等待着这位大娘的回答。
这个问题不仅红袖神尼想知道,他们也同样想知道,息红泪究竟是欲借出家之事,向戚少商彻底表明态度,还是真的生出了隐遁避世之心?
息红泪刚要张口,红袖神尼便摇了摇头:
“不要急着回答,问一问你的心,空门不是乌龟可以缩头的硬壳,进入空门,也不是逃避,而是面对。
息红泪,你已有面对自己的觉悟了吗?”
息红泪默然半晌,双目紧闭,冥思片刻后,才睁开眼,释然地道:
“神尼,我还爱他。只要他有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帮他、助他,我绝不许天下任何人伤害他,纵然是拼上我这条命,亦在所不惜!”
此言一出,戚少商只觉鼻头一酸。
他是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汉子,就算是遭逢寨子中众多兄弟的背叛,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可对息红泪这真情流露的话,戚少商却是抵受不住一星半点。
雷卷、沈边儿、乔峰则是一喜,知道息红泪对戚少商终究还是有情。
但息红泪很快便斩钉截铁地道:
“但是,我们只要在一起,我就会恨他、怨他,甚至忍不住害他。我不能接受我息红泪做出这种事,天下人都可以负他,我绝不能。”
息红泪忽地一叹:
“其实,我也曾想过,是不是找个人嫁了会更好,让他死心,也让我最终有个归宿……
只是我知道,我忘不了他,也没有办法再这么投入、这么专情地爱上另一个人。”
她笑了笑,笑得无比落寞,令所有人见到这个笑容的人,都感到一阵心痛: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他。
若不是他协助诸葛神侯等人,平定了天下烽烟,我也不能抛下毁诺城这帮姐妹,独自来到此处,向神尼寻求解脱。”
红袖神尼看了看息红泪,忽一跺脚,转过头去,直视戚少商,那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中,骤然折射出刀锋般的锐光。
只见红袖神尼身影断续一闪,三四丈开外已经响起“啪”地一声,戚少商已挨了一巴掌,于此同时,红袖神尼也回到原地,一字一句地道:
“戚少商,你真他妈是个畜生。”
谁都没想到,红袖神尼这位德高望重的隐士高人,竟然也有性情如此激烈的一面。
不过很快,众人便想起来,这位红袖神尼出家之前,也曾是蜀中唐门的一员猛将,只是因和六分半堂前任堂主雷震雷分手,才最终伤心失意,遁入空门。
蜀中唐门的女人,本就是天底下脾气最为暴烈也最难招惹的一群女人。
如若不然,唐老奶奶的威名也不会流传甚广。
戚少商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息红泪充满担忧的目光也在这时看过来,他抬起头,朝息红泪笑了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息红泪见戚少商脸颊一边高高肿起,仍是朝自己挤眉弄眼,便忍不住那颗依旧顽皮的心,勾起嘴角,噗嗤笑了出来。
笑完之后,息红泪的神情也变得坦然,落落大方地道:
“江湖中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本就是义所当为,说谁欠谁的,便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江湖人,何况是……我和他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息红泪的声音已经低若蚊喃,可在场众人哪个不是身怀绝技的高手,都听得无比分明。
红袖神尼又是一叹,摇摇头,不再言语。
雷纯此时终于等到机会,也走上前来,鼓起勇气,开口道:
“神尼,我也愿投身空门。”
红袖神尼看向她,又问道:
“你是为雷损的事?”
雷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虽然在报地狱寺见证了息红泪和戚少商的悲恋,目睹了唐晚词和雷卷的缠绵,沈边儿和秦晚晴的浓烈,乔峰和阿朱的相依,以及段誉和李嫣然的纠葛。
但雷纯仍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甚至于,她在这种氛围中,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除了关七之外,已了无牵挂,正合遁入空门。
出乎意料的是,红袖神尼只是问了一句,便没有下文,又转过头去,看向乔峰等人,叹道:
“贫尼便多问一句,除了她们两人外,还有谁要剃度出家?”
段誉向前动了动脚尖,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李嫣然凑到他身旁,还颇为关切地问道:
“师父,你怎么不去了?”
段誉发现,她手中那把折扇里,还隐显出一抹寒光,很显然,李嫣然是做好了准备。
若是自己真个出家,就算红袖神尼不许,她也要当场剃度。
段誉又看了看李嫣然的头发,别过脸,昂首向天,负手卓立,幽幽道:
“你这头发要是没了,怪可惜的……”
李嫣然听到这番话,眯起眼睛,学着段誉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发出一声古里古怪的声音:
“哦?”
段誉只觉得背心一紧,也不去看她,只是重重点头,沉声道:
“嗯。”
李嫣然也看向另一片天空,左手旋动折扇,右手挽起一缕发丝,不住地转圈圈,悠悠道: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见段誉迟迟没有动作,红袖神尼又收回目光,这一次,她的脸上也有了些明显的笑意和感慨,挥动拂尘,继续道:
“今日也算是我小寒山蓬荜生辉,能够令这么多武林豪杰齐聚于此,正好,贫尼也有件事要向诸位英雄宣布。”
听到这句话,雷纯忽地心头一紧,意识到了什么,就听红袖神尼接着说了下去:
“今日之后,贫尼也要退位还俗,将报地狱寺,交给我的徒儿接掌,你们两位既然要剃度,也由他来吧。”
说完,红袖神尼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路来,一条身披朱红袈裟的高瘦身影,从禅房中缓缓走出,正是苏梦枕!
只不过,这位曾经虽满面病容,却依旧潇洒清俊的苏公子,如今已落尽青丝。
他顶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光头,朝乔峰等人咧开嘴,露出白牙,展现出足称炫目的笑容,抱拳道:
“感谢诸位兄弟,特意前来为我道贺。”
乔峰等人皆是一笑,拱手抱拳回礼。
雷纯看到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头晕目眩,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颤巍巍地道:
“你、你们……”
苏梦枕也不说话,看着她,挑了挑眉毛,配合上他如今这副尊荣,让熟悉他原本那一头长发的雷纯,只觉得无比滑稽。
雷纯环顾四周,气笑道:
“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够让堂堂丐帮帮主、小雷门门主、毁诺城城主、逍遥派掌门,还有您这位金风细雨楼楼主,联合起来,设下这么一场局?”
被雷纯点到名字的人,或是抬目望天,或是低头看脚尖,只有苏梦枕一人不动不摇,直面她的目光,贴心地提醒道:
“还有关七圣呢。”
提到这个自己曾无比信任的亲爹,雷纯更是眼前一黑,苏梦枕连忙走上去,扶住她的娇弱身子,众人亦是一阵手忙脚乱。
趁这功夫,戚少商也腆着脸来到息红泪身边,又挨了一顿白眼。
息红泪也气笑道:
“好你个戚少商,怎么,出去几年,倒是练得一手计谋。”
就连息红泪也没想到,戚少商等人居然是提前埋伏了这一手,戚少商虽是头皮一紧,仍是握住息红泪的手,低声道:
“其实,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若是你真铁了心要出家,我也就在小寒山中剃度为僧,伴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息红泪想起他往日的风流,不禁露出冷笑,刚要开口,便又见到戚少商眼中深藏的诚恳,鬼使神差地问道:
“那你的兄弟朋友、红颜知己呢?”
戚少商摇了摇头,只道:
“如今天下靖平,海清河晏,我的志向已然实现,他们也各有去处,无需我来担心。
大娘,现在对我来说,只有你才最重要。”
红袖神尼看到眼前这一幕,摇摇头,也懒得跟这群痴男怨女多说半句话,扫动拂尘,走了出去。
等走出山门后,她抬目望向明媚的阳光,只觉得人生无比美好,有一名满头霜发的冷艳丽人,正等在山门外,见她出来,便笑道:
“唐妹妹,咱们便走吧,要不要先去我的天山灵鹫宫,看上一看?”
红袖神尼点点头,挽住巫行云的臂膀,也笑道:
“姐姐的灵鹫宫,乃是天下一绝,如今既有闲暇,自然是不能不去一观。”
在他们身后,苏梦枕等人仍是在激烈讨论。
唯有一个未经世事的温柔,睁大了一对圆溜溜、黑黝黝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兀自茫然不知所措。
她幼小的心灵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些男人女人虽是谈论着出家的事,但仍在十丈红尘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