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慕容复死后,乔峰就曾吩咐梁癫、蔡狂将他的尸体焚化成骨灰。
乔峰的本意是看在当年慕容世家助他扬名的份儿上,给慕容复最后留个体面。
等到日后天下安定,他才亲自登门,把骨灰奉还,也算是全了这份恩义。只不过,这一年多以来,乔峰身为丐帮总舵主,为了帮助诸葛正我平定江湖风波,实在是诸事缠身,抽不出时间来做这件事。
直到最近,他带队将蜀中唐门彻底平定,令唐门的新任门主俯首称臣,愿意敬遵神侯府号令后,才终于有了时间,能够走一趟慕容世家。
乔峰也知道,慕容复、慕容博的名声并不好,所以他并未声张,只是相当低调的孤身南下,并给慕容家送去了一封私人拜帖。
自从乔峰下了少林,诸葛正我便做主,将他的身世彻底公之于众,也包括玄慈当年的所作所为,以及慕容博的欺骗。
从那以后,本就因为操作和碰瓷,而名声烂大街的慕容世家,可以说是声势越发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
武林中人不只是口诛笔伐,甚至还成群结队地打着丐帮和为乔帮主报仇的旗号,侵占慕容家地盘,蚕食他们在江南的势力范围。
所以,慕容世家一听到乔峰要来亲自拜访,只怕他是要兴师问罪,甚至是来个斩草除根,从上到下,人人自危。
毕竟,如今的乔峰,除了在江湖中有丐帮总舵主这个显赫身份外,在朝堂上,还另有一个更加恐怖的身份,那便是诸葛丞相麾下的头号走狗。
试想,诸葛正我此人装了几十年的道德圣人、天下楷模,最终竟然是个有志颠覆朝廷,再造山河的大奸贼,被他委以重任的乔峰,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一时间,江湖人再看这个曾经被公认为豪气干云、义薄云天的丐帮帮主,就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怀疑这是否又是一种伪装。
最起码,在慕容世家眼里,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确定的。
因此,当他们知道,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心思阴沉的枭雄要孤身登门拜访时,也实在是不能不怕。
不过,慕容家的人脑子也转得很快,知道再怎么样,诸葛正我、乔峰等人都是爱爱惜羽毛之辈。
于是,便拿出了十二成的气力招待来乔峰,只求让这位挑不出半分差错,没有借题发挥的余地。
当代家主领衔,又携一众宿老以及年轻一辈中的杰出人物,出迎十里,更是在家族重地大摆宴席,各种山珍海味、天材地宝如流水般奉上来。
乔峰还没来得及开口,酒席上,慕容家几大长老,以及那群年轻英杰们,就争先恐后地表达了对慕容复、慕容博父子的唾弃、鄙夷。
对这个曾经代表“慕容”二字的慕容公子,慕容家众人可谓是极尽贬低之能事,却绝口不谈当初策划这个碰瓷计划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看着这群人脸上的热切表情,乔峰只觉得颇为反胃,当即便想拂袖离去。
但慕容世家众人,见乔峰目光有异,还以为是惹得了他的不快,又带上了来六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要乔峰亲自发落。
正是慕容复手下的四大家将,以及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
乔峰生平最恨有人欺凌妇孺和弱者,加之心头本就有火,此时更是难以抑制。
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拍桌子,长身而起,只一跺脚,便将整座会客厅震得摇晃不已,四周立柱更是崩毁坍塌。
慕容世家家主以及几位功行深厚的宿老,还以为乔峰是露出了真面目,虽是明知不敌,为了自家基业也要奋起一搏,却只挨了一掌,就被打得骨断筋折,大口呕血不已。
一掌之后,乔峰也并未真下杀手,只是解开了四大家将和两名侍女的束缚,并将自己的来意坦然相告,又把骨灰拿了出来。
听闻慕容复的死讯,四大家臣先是面露凄然、又现出决绝神色,直言道若是乔峰不杀他们,哪怕是穷尽毕生心血,也要为公子报仇。
对乔峰来说,这扬言要杀自己的四大家将,反倒是比慕容家这群蝇营狗苟的虚伪货色顺眼得多。
他也不以为意,只是和四人做了个约定。
——他只给这四人一次机会,若是不成之后还要耍赖,便唯有死路一条。
除了这四人后,还有一名侍女阿碧,听闻此事后,也是面露凄楚憔悴,要与四大家将一并,讨教乔峰手段。
等他们五人离开后,原地就只剩一个面容娇俏、神情灵动,名为阿朱的红衣少女。
阿朱接过慕容复的骨灰后,只是长长一叹,她非但没有怪罪乔峰杀了慕容复,反倒是真心实意地对乔峰道了声谢谢。
其实,早在慕容复被家族裹挟,去和一个又一个天才捆绑开始,阿朱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到后来,慕容复果然一天比一天癫狂,最终甚至和众人不告而别,独自离开了参合庄,去做他口中所谓的大事。
其实,从那时起,阿朱就知道,这多半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和这位公子相见。
能够死在曾经齐名,被慕容复引为一生宿敌的乔峰手中,对这位精神几乎已彻底被击垮“南慕容”来说,或许已是最好的下场。
所以,阿朱并不怨恨乔峰的所作所为,甚至还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对这个故事,乔峰亦是颇感唏嘘,便带上阿朱,离开了慕容世家。
其实,阿朱对乔峰这个,逼得慕容复最终走向不归路的丐帮帮主也是颇为好奇,如今既然有幸相逢,便也不见外地询问起各种关于他、关于丐帮的事。
乔峰也想知道,慕容复究竟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对阿朱并无保留,就这么一问一答,两人虽是初识,却已熟络得像是相交十来年。
所谓一见如故,或许正是如此。
追命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后,更是朝着众人一阵挤眉弄眼。
诸葛正我等人也颇给面子地大嘘起来,更不断追问关于那个红衣女子阿朱的信息,摆出了一副要替乔峰把把关的架势。
其中最为起劲的便是燕赵。
毕竟,他本就是个好美色、好歌舞的风流人物,麾下更有三十多名甘愿为他而死、风华绝代的红颜知己。
若论男女情事,只怕这一屋子人加起来,都不足以和燕赵相提并论。
燕赵喝得兴起,一拍桌子,直接放出话来,等乔峰醒后,就传他一百零八手诀窍,定要叫老大哥终生幸福。
睡过去的乔峰还没什么反应,追命已是两眼放光,追着燕赵一路问个不停。
其余众人中,如战僧、无情、苏梦枕这些心有所属的男儿们,也忽然想起燕赵在情场的彪炳战绩,很是有些意动。
平日里,他们虽是唾弃燕赵这种私生活混乱的个人作风,但此时此刻嘛……咳咳咳。
所以,一时间,以燕赵为中心,赫然组成了一个众星拱月的小圈子,但见这豪迈汉子在其中,胸胆开张,挥斥方遒,俨然是一副大宗师的模样。
徐行看着他们,就想起自己当年和戚继光一起,对打趣陆竹、细雨时的模样,饶有兴致之中,又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怀念。
梁癫、蔡狂对此虽然颇感兴趣,但还是更为自家帮主的幸福着想。
他们两人将鸠摩智拉到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地盘算起来。
徐行哪怕不刻意去凝聚耳力,都听得出来,三人正在研究,若是事不可为,他们是不是要可以用灌顶的法子,帮一帮乔帮主。
鸠摩智心里自然是不认可这种方式,但是两人不断提出技术性问题,又勾得他心里一阵痒痒。
到最后,大轮明王还是忍不住开口,和两人讨论起来实际操作中究竟会遇到什么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大和尚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啊,以乔帮主和这两位同道的人品,应当不会如此下作,我就和他们聊一聊,不碍事,不碍事……
三人聊着聊着,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一抬头,就看见徐行和诸葛正我都提着酒壶,朝他们这里望来。
密宗三人组面色一僵,打了个哈哈,也不敢继续说下去,各自散开。
徐行不禁一笑,心中暗自感慨,这大和尚,还是改不了爱出风头的臭毛病。
罢了,罢了,今天高兴,就由得他吧。
徐行扫视一周后,才转过头,却见岳飞虽是神情严肃,耳朵也悄悄竖了起来,身子更是不由自主地朝燕赵那边倾了倾,不由得摇头失笑。
这小子。
不过,想到岳飞的年纪,徐行也觉得可以理解,便只是笑了笑,不去管他。
看众人都在起哄,徐行便端起碗,用筷子挑起一块肉,慢慢悠悠地涮着火锅。
酒是好酒,这菜自然也是不可多得的好菜,只不过刚刚众人都忙着灌乔峰的酒,自然没有多少心思来品尝。
如今又有燕赵这个情感大师在传道授业,能静下心来吃饭的就更少了,徐行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品尝一番,满足口腹之欲。
他这一年多,和岳飞一起风餐露宿,虽是没少吃野味,但毕竟缺少诸多调味料,滋味和神侯府中大厨相比,可谓是天渊之别。
只是徐行筷子刚一伸出去,就撞上一双和他有同样目标的筷子,抬眼一看,刚好对上诸葛正我的狡黠目光。
老人微微一笑,银髯轻颤,故作不悦道:
“踏法,你懂不懂尊老……”
徐行忽然想到,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自己似乎都不曾和诸葛正我真正交过手。
念及此处,他眼中也亮起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不等诸葛正我说完,手腕一扭一转,以筷作枪,振出一股浑圆劲力,将诸葛正我的木筷荡开。
诸葛正我嘿笑一声,肩头一抖,竹筷如灵蛇,将这股震荡劲照单全收,就在方寸间,和徐行斗起了枪术变化。
他们的交手,宛如春风化雨一般,没有碰撞出丝毫声响,达到了完美抵消的地步,可以说是每一枪的力量,都是不大不小,刚好相等。
但在力量相等的情况下,诸葛正我要跟徐行比较劲力变化,实在是力有未逮,交手三十合,他的竹筷就已被逼过铁锅中线,逐渐接近自己身前。
而徐行在用一根筷子逼退诸葛正我之余,还有闲心端起酒壶喝一口酒。
见他这般游刃有余,亦或者说狂妄自大的模样,诸葛正我也听不出喜怒地笑了声。
就在这时,又听一声锐利风声,从徐行身侧袭来,他也不转身,手中铜制酒壶一旋,溅射出一片粼粼水光,将这股劲风击散。
出手者赫然是巫行云,清冷美人双目紧盯徐行,眼中亮起同样的好胜神色,纤长五指捻起一双竹筷,同样朝徐行攻来。
很显然,在过去的一年中,巫行云业已取得了十足的长进,要再次和徐行讨教一番。
徐行嘿笑一声,酒杯滴溜溜地在指尖旋转起来,再撞向巫行云,巫行云一侧头,竹影重重,将铜壶刺得倒飞而回。
诸葛正我也抓住机会,站起身来,长臂一展,隔着圆桌朝徐行刺出一条条枪劲。
徐行右手持筷,寸步不让地同诸葛正我对拆,左手则是弹指不停,打出一团团气流,撞在酒壶上。
酒壶被这股劲气所挟,空中滴溜溜地旋转,不断撞向巫行云,又不时激射出一条条水光,攒簇如箭,覆住巫行云浑身要害。
巫行云既要防备酒壶本身,又要招架从壶中射出的酒水,虽是守得周身无漏,却也失去了进取之机。
不知何时,内堂的喧闹已然静止,所有人都看着这三大高手在方寸间的交锋,再难移开目光。
铜壶和竹筷交击数次,巫行云忽地清喝一声,一甩头,满头霜发飘扬四散,头顶玉簪如箭,将那铜壶打得高高飞起。
清冷美人突出奇招,取得一线战机,身形一扭一转,如一抹霜白冷痕,横贯长空,刺向徐行胸腹。
徐行伫立不动,左袖一拂,铜壶高悬于天,壶中酒水倾落如雨。
粒粒水珠在烛火映照下,就像一颗颗袖珍明珠,织成了一挂珠帘,拦在巫行云面前。
巫行云到底是爱洁净的女子,不愿被这酒水淋中,也不愿率先施展出超过限度的内力,玉臂一展,分出一根筷子,一一将水珠点灭,不差分毫。
诸葛正我也抓住机会,挺枪直刺,就在这时,始终沉默寡言,和叶哀禅、许笑一同坐的“元”也睁开眼,右手屈指一弹,叩中身前酒壶。
酒壶一震,壶口射出一条酒箭,袭向徐行喉头。
徐行站定身形,右手竹筷一振,弯成弓形,架住诸葛正我的竹枪,再将他整个人都崩飞出去,左手接住铜壶,酒壶翻转旋动,丝毫不差地接住了“元”的酒箭。
击退三人后,徐行左手手腕一翻,酒壶在他手臂上旋动两圈,化去其中劲力,最终又落回掌心。
徐行扬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才看向其余三人,笑道:
“跟你们,我就不说承让了哈。”
直到这时,整座内庭中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四大强者这即兴而起的一战,虽是并未用多少真功夫,但片刻间的应变,仍是令这些高手目不暇接,甚至是来眼缭乱。
诸葛正我和“元”对视一眼,各自失笑摇头,巫行云则是接住将要坠地的玉簪,双手环绕脑后,将长发重新束起,听不出喜怒地轻哼了一声。
徐行率先坐下来,招呼众人。
“吃菜吃菜。”
这一夜,众人欢聚到天明,就连燕赵这样的酒豪,都被请教他的学生们给灌得睡了过去。
就连巫行云这种不爱与人交际的清冷性子,居然都留到了最后。
虽是时常面露不耐,可是看到段誉、追命等人犯蠢说胡话之时,她眼中仍是有些掩不去的笑意。
这一晚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江湖人们除了江湖事,也谈论着家长里短,对未曾经历过的太平日子,更是既期待又胆怯。
很多年以后,乔峰等人每每想起这次聚会,亦是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甚至不能再美好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仿若无事的徐行,在诸葛正我的陪同下,安然出了神侯府大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地给诸葛正我吩咐道:
“我走后,逍遥派你也得帮我照应着,小段这个人性子软,容易拿不定主意,燕赵太阔气、大和尚爱炫耀,巫师姐又是个冷性子,你多帮忙啊。
鹏举虽然性子沉稳,却容易钻牛角尖,你也得帮我看着点。”
一路上,诸葛正我听他念叨这个,极其罕见地感觉有些头痛,无奈道:
“到底你是年轻人,还是我是年轻人?这些事,还用得着你来说?”
徐行虽然也意识到这件事,还是不禁叹气道:
“这不是要走了嘛,多说一说,你老先生以后想听我说批话,只怕都没这个机会了。”
诸葛正我虽然刚刚看徐行的样子,就隐约有些预感,但还是没想到,他对这次长春谷之行,居然是持如此悲观的态度。
诸葛正我本想开口劝一劝他,只是看到年轻人那张在冬日暖阳照耀下,显得格外坚毅、朝气的面容,仍是欲言又止。
诸葛正我知道,徐行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一个行者,想要让他停下脚步,不去追逐更高的巅峰,那是痴人说梦。
所以,到最后他只是不轻不重的一叹。
徐行看到他,就想起自家叔父,笑容中又多了些感慨,拍了拍诸葛正我的肩头,没再说话。
两人来到神侯府外,此时已有一人立在风雪中,默默等候,正是回山闭关至今的天绝。
此次再见,天绝身上那属于“人”的红尘气息反倒是越发浓郁,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外表看来,至多不过甲子之年,身材也壮实了起来。
天绝远远看到两人,双手合十,沉声道:
“徐掌门,时间也差不多了。”
徐行朝他点点头,又望向诸葛正我,抱拳朗声道:
“老先生,保重!”
诸葛正我也站直身子,抱拳道:
“保重!”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诸葛正我眼中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
虽然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但对这位忘年交,他却是感情颇深,离别之际,仍是免不了新生感慨。
可徐行向前走出几步后,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千叮万嘱道:
“刚才我说的事,别忘了。”
诸葛正我的脸僵了僵,不耐烦地挥挥手:
“走走走!”
徐行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和天绝一起,消失在长街尽头。
诸葛正我驻足原地,看了很久,直到两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才收回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