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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来,梁栀多次看见大量应急性质的训练手册、实用手册等书籍——纸媒,内容全面、加急加印,在基地军指挥学院的临时仓库中堆叠如山。它们行文通俗,各方面概括与图解都简明扼要,程度不深但简单学习后就能用,与寻常涉及到这些学识词汇的书籍大相径庭。每见到一次这堆新版新印的工具书,再碰上基地检录的查体,梁栀心里就总会生出一些微妙的感受。

“把手移开。”医生口吐祈使句,一种程式化赋予的平淡。声音隔着一层帘子传到梁栀耳朵里,不清晰,但多次重复过的音节即是注释,像婴儿学习新语言时的逻辑。那些参检者大概很难不意识到她们的医生是在场唯一穿着衣服的人。会有人不免本能伸手捂住部分身体。而医生对此习惯已成自然,每排里都会有那么几个沉不住气的人,这是很平常的。

“把手移开,姑娘。”片刻后,医生应该是正对着她们,眼睛扫视一排过去高高低低、各模各样的面容,最后将目光凝聚在那名沉不住气的参检者脸上,开始对具体的某个人说话。这一回,强调句浮现了一点新人们的准尉日常说话时展现出的同样意思,那种明确告知她们个人的所有已不首先属于她们自己的意思。

难以回避地,周致的身体在梁栀的思维里浮现,同样既没有冒犯、没有审视也没有钟爱,像泡沫一样不具体。

在她们的美好合居生活不能维持的时刻,那些从好生活中得到的愉快感觉像同样难以维持,不凭记忆而留存。周致就梁栀的这种感觉发表过看法,认为其原因是性行为本身就具有某种不具体的性质,和人无关。

梁栀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擦去脑海中周致的影像,将注意力再度转移至此刻、她眼前资料的内容里:肌纤维共生菌陆氏t01菌株与安慰传感装置协同作用对前庭和躯体感觉信息的影响。

相较基地里的其它项目而言,他们的课题内容占据的位置既不太基层,也不太深入,像那隔帘传来的声音。此类一知半解的处境往往会比一无所知更令人心生忧惧,就像本科期间刚刚涉猎一点内容的那个阶段,梁栀和她的同学们觉得自己的身体隐患最多,总是读书读得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一样。

新的命令声又让她从文字内容里脱出来,注意起体检的动静。这批青年赤裸着迈出体检仪器,穿好了她们正常的衣物,前往下一个环节。没过太久,门外走进医生,开始归整新录入库的各人各项人体指标数据。分台工作进行一段时间后,医生侧过身,问梁栀:“要去吃饭吗?我这边弄得差不多了。”

在梁栀的见习生活中,她们没什么私交。但医生的随口一问里隐含着某种热切,梁栀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早二十年前,当基地军指挥学院还只是一个驻木卫二基站时,他们在空间辐射生物学方面的超前发展就已为驻扎人员附带来了新鲜素食自由的馈赠。所以只要话题里有食堂——想想自己碗里的蔬菜,时光倒流十八年,几片叶状地衣在古老的暴露实验浮舱中向日常生活生长而来;想想自己的食堂简直有史馆的作用——说话的人,至少医生这样的年轻工作者或梁栀这样的研究生,就很难不表露出一点默契又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他们搞共生微生物相关的人。搭载起不同课题多个项目发展进程的桥梁之一是共生微生物,听着让人有种跨越时间的亢奋,像无数人共用着一副情绪中枢。在还没切身参与发展进程时,这情绪更激烈;在参与了以后,这情绪更真实。

由于某些梁栀尚不清楚主题的系列会议选择在木卫二基地开展,就餐人时常来自各方,这一次也没什么两样。医生环视食堂,饶有兴趣地观察来者的制服袖标。梁栀不欲揣测会议相关内容,她觉得在维持情绪稳定的作用方面,心甘情愿的被蒙蔽感发挥着奇效。

梁栀试图将话题转移至单纯的吃饭上。正好昨晚她和家里有通讯,外公外婆和爸妈不怀好意地告诉了她等她调研结束回家以后要给她做什么。笋干老鸭煲,蟹粉豆腐,话梅排骨,银鱼蛋羹?她没听完就气得差点立刻断掉连接。

说起来,梁栀和家人的本意都只是追求一个安稳的工作状态。她的长辈同样工作安稳,不玩股票,不风投。外公外婆已经退休,几十年来做过最大的交易活动就是在梁栀考上研时卖掉留在县城里的老门市,给她在苏州付了首付。只是他们对各种信息的理解距离实际情况总还是会有点偏差。

他们也只是在所有的事情发生过了以后,知道一个大致的过程:从某一年开始,由共生微生物关联起的各种应用先是社会意义得到着重的强调,接着开始席卷式地扩大推广面。跟这过程有关的,梁栀比较熟悉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共生微生物相关学科招收计划就业方向薪资标准等等,她本人受到过影响的事。另一件事是,曾有一段时间,涉及到长期地外外勤作业的考试对报考人身体素质的要求保持严苛,做过手术的人会被筛出,后来可以“疏通”,再后来随着系外天体开拓范围扩大,那些有关身体素质的标准条例也正式囊括了“矫正后的”。

突然见到周致时,梁栀正因思绪掠过了这些事而处在有些沉闷的边缘。

同印象中相似的是,周致的眼神里兼有少年时期惯性的亢奋与一种个人欲望将尽的疲惫。她的步伐不甚稳健,但行动没有错乱感,她维持异星工作所需应该仍然是依靠定期的失重体能训练、适量的药物效果和对环境的习惯,而没有植入过安慰传感装置。看见梁栀时,周致的眼睛里升起一点喜悦,但不是惊喜,是一个到处跑的人知道在哪处地方可以见到哪个人然后见到了的那种喜悦。

与周致一同就餐的年轻研究员名叫郑东临,梁栀略有眼缘。他们继续着他们进入就餐场所前的谈话,内容围绕着周致在长期地外外勤中对新鲜蔬菜求而不得的期待,听起来放松且随意。

“东临,k024毕竟不是王八池。我知道以全息技术为亮点之一的场景仿真机器人之家会有一个怎样的互联网形象,但那里甚至没有真正的商业中心。”

“但在那里你可以觉得什么都有。”

“是可以。但我不是它的目标用户。我是说,我不是为了其兜售的内容而去。”

“好吧。那在那之前呢?”

周致说起一则轶闻。在那之前,她在文昌时的夜生活本来很丰富,但有一天,一家开糖水店的夫妻被抓了,在工作不规律昼夜颠倒的年轻人居住群附近,他们到点儿了就在店门口兼卖炒河粉,夜宵生意十分火爆。没过多久,有可靠消息来源说他们夫妻原来是间谍。“听起来觉得稀奇,还有点滑稽,但老师们没有很吃惊,”周致停顿了一下,“……才知道普遍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的。这件事对生活的恶意也太大了,我很烦,怎么会有人把夜宵和工作这么恶心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郑东临笑起来:“不是,你会因为这个感到恶心吗?这种工作的性质不就和你在学校那会儿的性格一样,既然你不分门类的求真欲旺盛,你就要么被搪塞打发,要么最后必须参与多方深造。不是不能选,但你会选鱼人或者别的什么多出一点感官的种族不会太因时间而疯狂编造多感官章鱼人故事,这是一名同事生前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周致的一名导师生前则会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一些来自工农业的肯定;又或者玩游戏,交朋友,在地面上寻找或创造更多周期律更明显的寄托什么人都会尽可能地向后来者传授自己度过这些无法绕过的时间的方法。有些事情周致不会做,有些会尝试,但它们总是让周致想到:人是可以受到其他人影响,以至于做出改变的。如果说,她的性情或观念在经历的事件中发生过改变,那么这些改变其实扎根于具体的人。

如果说梁栀从她身上得到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大概是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相匹配的回馈——任何影响过她的人,任何塑造过她的人,任何她不知不觉赖以为生的人。这听起来既卑鄙,又没心肝,可是总有人喜欢将这称为“天赋”。爱好章鱼人故事的同事死于一场发射事故,寄情于地外种植业的导师由于长期的工作环境因素被诱发隐疾,季维更换行业以后自行选择死去。在地外的工作环境中,死亡事件数不胜数,但每当一名给予过周致度日建议的人死去,那些消遣的爱好则统统归因向:他们积攒经验度过的时光不是在积攒生命,而是在堆积死因。这样的恐惧深藏在所有人的本能里,一触即成规模而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具体的人,只专注于回应人们成规模的恐惧。

恐惧,恐惧。内心深处,周致不害怕也不排斥自己成为任何人,她害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一切事因好像扩散成诸多脉络,最终又回到那大片大片绕不过的寂寥上。很久以前,周致只会在系安全带、倒计时、引擎震动时有一些焦虑感,到现在,无论身处何处,她为房子添置物品的每一刻都觉得环堵萧然。度过那几十个小时之后的她和现在的她是怎样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具体的改变?这类事好难想,而你要存着这种不清不楚同时预备好其他的事:习惯疲惫将长期一点点雕琢自己的过程。譬如天光山色,譬如艳烈的、只有参与人的活动、被人展示和喜欢时才能够被肉眼捕捉到其活泼美丽的亮色,他们需要将这些存储在心里,慢慢啮噬;对在地面上的任何回忆也一样。如果有一天他们对颜色或记忆的感觉不再鲜明,那不是与之长久隔绝所导致的忘记,而是真真切切的花完了、耗完了,对它们再也没有感觉了。有了心理预备你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畏惧这种消耗。褪色的物品需要重新进染缸,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再需要被使用。

“今天干什么?”周致躺在沙发上问,床单在窗外忽忽地飘,“我出现之前你原本打算干什么?”

“我没想好,可能打游戏吧。”梁栀从沙发上坐起,又拿过小人鱼玩偶在手中玩,“哦,前两周我买了两套拓镜设备,顺便把《里海》给买了,就是一直没空玩。”《里海》,那个新游戏的名字,“——你昨晚赢这个的时候是清醒着的吗?”

“不太清醒。”周致说,“那我们打游戏吧!换衣服出门太麻烦了。”说着又想起这件事,懊恼起来,“唉,行李丢了。我带了一套新触觉设备——不重要,已经投入生产了,就是提到游戏就感觉真是太不巧了。”

“啊,那要去找吗?”

“不去了按可靠经验只需要跑一趟商场那里的失物招领处明天再去找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走了。在哪里起飞呢?”

“本市。”

“能送吗?”

“不能。”

“那就现在出门,穿着你的睡衣去吃好吃的。”梁栀扑地笑出来,真诚地仅对周致而言给出建议。

于是她们出了门。天气是那么晴朗,空气、街道与行人面孔都是那么明亮,它们热烈地朝周致拥来,围着她不断打转,不断收紧。她们坐在轻轨车厢一角,朝窗外凝视,一群麻雀受惊飞起,一团团小小的黑影扑棱棱掠过车窗,空气中浮动着落羽的纤毫与尘埃。下了车,梁栀引着周致走向一家开在小院子里的私房菜馆。周致迈到石头小径外边,踩了踩,踩在簌簌作响的枯叶层上,枯叶之间还有几株冬日冒头的青草。等到来年,它们会变成湿软的腐殖质,踏上它们的人会感到四周弥漫着树木草叶与泥土的香气,小池塘周围会奏起一片鸣虫啁啾,枯枝会盛放出一树繁茂美丽的海棠。

有生活的人都是这么突然坠入的,还是从小就生活?一开始周致认为这个问题很怪,会让人觉得她的性格或所谓的“天赋”中蕴含着可怖之处,所以她从来不问。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能问。可是,可是。今天醒来以后,梁栀几次侧过头来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关注她原本佯装打算关注的事情。周致不知道梁栀更想要什么:酒醒后忘记昨晚的事情,还是不忘记;讨论为什么她会那样,还是不讨论。碎片的回忆出现在脑海里,像几张浮浮沉沉的相片纸。她记得自己空着手出现在门外时那种梦境似的、不受控制的身体牵引;记得自己心里像擂鼓一样紧张,清醒的意识在某个角落疯狂制止不受控的身体,但她终究还是一遍遍向指纹锁抬起了手;她记得门开以后她对梁栀说:幸好你住在这里,要是你没住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最后当然还是换了衣服,此刻与梁栀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伴侣坐在餐馆里。等待上菜时,梁栀侧着用手臂支着下巴,几次移开目光,又移回去。周致恨自己让与她相处的人变成这样的感觉。“我在想你会不会一直觉得我笨笨的?”梁栀突然就这么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觉得任何一个医学生笨?”周致始料未及,脱口就答。

对于这回应,梁栀好脾气地笑了笑。“所以你有事瞒我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内疚喽?因为你也会觉得不容易瞒。”

“是的。”出于诚实,周致回答了这个问题,片刻后带着茫然重新回答了一遍,“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我能管的话你会希望我管吗?”

“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片刻过后,梁栀有些困惑地开了口。

“譬如说,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做出一些决定,然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除了你自己外没人能真正明白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多了笔钱或没有,换了种性格或者没换,大家或许会认为你没出息,或许会跟你说还是这样好。夏天晚上你跟人走在路边,看到一些星星一闪一闪从头顶挪过,上了年纪的长辈总爱大声给人强调你在那上面工作过,你或许觉得有点烦,或许笑一笑。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

是的,这是我想做的人,而不是能做的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千真万确。周致此刻只能够直愣愣地想。她终于面对的,梁栀的困惑、无奈与包容,像灯光底下难躲的小飞虫,在思绪里嗡嗡盘旋。她再没回过的、梁栀寄去的最后几封信,此刻愈发像走钟一样一封封在脑子里走过。

倒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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