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哺蜜(1 / 1)

阮静初在昏暗里侧头静默几秒,听见了土层里昆虫钻动的声响。

或许是要下雨了。

仿佛印证着他的猜测,天空中的铅灰云层迅速翻滚聚拢,变作张牙舞爪的恶兽,电光在云层里一闪而过。过了好几秒,天空深处的轰鸣压轴登场,霎时间狂风大作,骤雨瓢泼,尘土被劲雨激起,地面上的生物四散奔逃着,要赶在剧目开场前寻找到避雨的好座。

然而这些都和阮静初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他甚至不能感受到那股暴雨前的、令人怀念无比的土腥。因为他自从穿越的那一刻起,就被一群莫名其妙的“虫族”囚禁在地底的巢穴之中,不曾踏出过半步。

他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来到这里多久了,哪怕那或许已经久到让他放弃了逃出去的想法。

叩门声传来,阮静初回过头去,望向房间一角的一个小窗口——那群虫族甚至没有为他留下一扇门。一个发如黄金,双瞳碧绿的青年在窗口里愉快地探出了上半身,温柔而喜悦地呼唤着他:

“妈妈,该吃饭了。”

那是个生面孔,阮静初从来没见过。但他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于是在昏暗里拖着沉重莹润的长尾,不太熟练地挪到了那扇小窗口前,不太抱希望地问:

“能不能给我一点正常的食物?”

自从第一次进食后,每一次用餐时他都会这么问上一句,然而每一个被他问询的虫族都会面露不解,甚至还有惊诧的委屈。他们发丝里的触角可能会烦躁地抖动,肩胛后的透翅可能会不满地嗡鸣,但他们从来不会伤害阮静初,从来甚至不会对他说一句重话,只会用那双润如翡翠的绿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无声地乞求他能放弃自己的坚持。

这个同样绿眼睛的青年用如出一辙的委屈目光看着他,阮静初被看得没了脾气,只好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光裸的手臂支在窗口边,一边仰头,一边放重语气道:

“不可以留印子,也不可以咬我,更不可以用舌头舔我的喉咙。听懂了吗?”

青年笑眯眯地点点头,下一秒,他双手扶住阮静初的脸,薄唇吻了上去。

“唔——!”

完全不同于人类的长舌舔了进来,与其说是舌头,不如说是哺蜜管。哺蜜管不太熟练地在喉口附近舔弄着,仿佛一只好奇的幼崽正在探索新天地,直到阮静初发出一声带着拒绝意味的呜咽时,那根长长的哺蜜管才不情不愿地插到了位置,往更深的地方注入浓浓的蜜汁。

“……不要了……呜……”

青年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痴痴地望着虫母因缺氧而泛红的脸,直到阮静初平复呼吸,双瞳的水色也回潋时,他才想起什么似的,邀功般地开口:

“妈妈想要的东西,我找回来了。”

阮静初不知道,身为最普通的初生工蜂,对方甚至没有见一面自己的资格,大概是因为他寻到了阮静初想要的东西,王巢的守卫才破例地放行他为虫母哺蜜。青年几乎是雀跃地递给了阮静初一片巨大而柔软的树叶,阮静初哑了火,接过对方手中的树叶,生涩地摸了摸青年的头,说:

“谢谢你。”

他将树叶披在身上试了试,柔软的叶片刚好能遮住上身,就像穿了件异域风情的墨绿斗篷。阮静初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知道在此之前,他是怎么度过了那一段赤身裸体的日子,此刻树叶披上了身体,终于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自尊。

愿望被满足,阮静初看眼前的虫族也无比顺眼了起来,可绿眼睛的青年却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道:

“妈妈为什么要穿衣服?……虫母明明都是不穿衣服的。”

阮静初愣住了,他在地底呆了这么久,对于自己的身份并不是完全没有觉察,但眼前青年的语气实在是太自然了,让阮静初的心突然提了起来,他沉默了几秒,艰难地问:

“……为什么这么说?”

“妈妈那么甜。”青年在空气中嗅了嗅,“妈妈闻不到吗?你身上甜滋滋的,很快就要发情了。”

“妈妈马上就要被我们肏得抱着肚子在地上爬了,为什么要穿衣服?”

空气仿佛死了一样沉默,阮静初拽着树叶边缘的手僵住了。他花了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语气难言地道:

“可是……我也是雄性?”

“妈妈的话好奇怪。”青年歪了歪头,问:

“妈妈尾巴上明明有小屄呀?不然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守卫最近心情很好。

他们亲自从王台孵化出的小虫母,似乎没那么执拗了。不但肯主动进食,也不再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而是开始勤勤恳恳地练习用尾巴走路的技巧。

“妈妈好乖。再多吃一点,等到发情期,妈妈的尾巴就可以变成腿了。”

阮静初已经懒得矫正这些生物的称呼,他拍了拍守卫的肩膀,示意对方放开自己,对方遗憾地松开了钳住阮静初下颌的手,亲昵地问:

“要不要再吃一点?蜜腔里只有一点点了,妈妈都吃干净,好吗?”

哺蜜管还没拔出来,随着守卫说话,管尖儿在阮静初湿热的喉咙里微微摩挲着。阮静初皱起眉头,刚想把人推开,熟悉的热流就顺着食道淌了下去。

“放、开……已经很满了……咳……”

眼角被逼出一点水痕,守卫扶着虫母的下颌,一点点用柔软的嘴唇吮去那缕湿意。但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歉意,反而透露出不合时宜的叹息,说:

“妈妈要多吃才行。之前吃得太少,营养不够的话,发情期会很辛苦的。”

“咳、咳……”

阮静初揪着守卫的衣领,缓过气时面颊上还残着一缕红。他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臂,小声问道: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自己走路?”

守卫的蜂须颤动一下,忽而紧紧地压进发丝。他享受着虫母难得的触碰,碧绿的圆瞳无声地收缩成兴奋的针状,温声道:

“妈妈很快就要发育了。等性征发育结束,妈妈的尾巴变成双腿,就可以走路了。”

守卫没有告诉虫母,性征发育结束后,虫母就会开始漫长的发情期。他继续说:

“妈妈不用走路也可以。等妈妈长出双腿的时候,大家就可以更方便地抱着妈妈了,妈妈不愿意被我们抱吗?”

阮静初沉默一下,嘴唇动了动,吐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明天也不能给我正常的食物吗……?”

守卫的眼神变得怜惜起来,而怜悯之中又含着阮静初看不懂的情绪。他说:

“……妈妈,从您破壳出生的那一刻起,您就只能被自己的孩子哺喂了。”

守卫的话一语成谶,三天后,阮静初就开始发起低热。他晕乎乎地蜷在柔软的巢穴,甜蜜的香气悄无声息地浓郁,几乎传到了虫巢的每一处角落,让巢穴各处的工蜂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但他们的躁动并非由于虫母的成熟,而是在空气里嗅到了不安的味道。

“妈妈,很难受吗?”

找到树叶的那只工蜂趴在窗口,担忧地看着他,头顶的触角乱摆,显然是一副焦躁不定的模样。

地面上传来一声巨响,仿佛连整个虫巢都被巨响震撼,阮静初在这一阵摇晃里艰难地睁开眼睛,无声地呢喃着:

“水……”

工蜂的触角蓦然定住,连声问:

“要水是吗?妈妈等等我,我马上就——”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地穴里摇得更厉害了,王室的穹顶窸窣地落下土渣。着急找水的工蜂灵敏地觉察到了不对劲:王室是整个巢穴里最深、最坚固的地方,族群的存在了多久,王室就坚守了多久,没道理会忽然出现质量问题。正当他犹豫不决,打算着将这件事通知给守卫时,第三波巨响忽而当空而下——

那几乎是地动山摇,上层的土壤被暴力的冲击波炸开,无数工蜂在高温里自焚的惨叫响彻云霄,经常守在王室的那位守卫浑身鲜血,两对透翅被炸断了一半。他狼狈地冲到王室门口,浑身的血腥气是如此的突兀,在虫母甜蜜的信息素里犹如一个蓦然降临的噩梦,工蜂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身狼藉守卫,鼻尖终于嗅到了混合着焦臭和血腥的热风。

守卫利索地卸开王室唯一的窗口,一把抱起浑浑噩噩的阮静初。他一眼也吝啬于给予呆愣在一边的工蜂,简短地说:

“不明敌袭。工蜂,告诉我,你会拼尽你自己的一切,只为了转移我们的母亲。”

阮静初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有鲜血,惨叫,火焰的焦臭,还有久违到恍如隔世的新鲜空气。一个烫人的怀抱紧紧地箍着他,几乎要把他浑身的骨骼都揉进身体。

让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人是如此地需要着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用尽浑身力气,只为了握紧自己唯一的珍宝。

“长官,我们在这片森林里检测到了异常的生命反应,异常对象激素波动严重,据我们推测,可能是……处在发情期的雌性。”

大地满目疮痍,参天古木化作焦炭。被称作长官的虫族不耐烦地啧了声,三对透翅迎风展开,从悬空的战列舰上矫健着陆,道:

“……在哪?带我去看。”

几个训练有素的六翅蜂族正在一旁搬开被烧断的树冠,露出树冠下被压住的东西。焦黑的枝条下压着个惨不忍睹的蜂族,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两对翅膀尽数折断,浑身都是锈红的血迹,但即便他在死前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他的怀中依旧牢牢地抱着什么东西。

怀中露出一把黑如墨玉的长发,死去的守卫怀里抱着个陷入昏迷的雌性。洛登眉头短暂地挑起一点,又攒了起来:

“本土的种族?王庭里已经没有这么古老的四翅蜂族了。”

一旁的几个蜂族尝试掰开守卫的手臂,却发现即使他已经死亡,手臂却仍然一动不动,仿佛曾在失去意识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护住臂弯里的雌虫。洛登摘下军帽,对这具尸体真心实意地敬了个礼,随后驱退了束手无策的几个六翅蜂士兵,刀锋般锋利的翅膀一展,“唰”地一下,就利索地剁断了守卫的肩膀。

失去生息的尸体松开了最后的保护,露出了怀中的珍宝。

那是个几乎不着寸缕的黑发青年,身体略微瘦削,浑身只披了张宽大的叶子,他身上潦草地戴着些被粗糙磨制过的宝石与贝母,身体白得透明,仿佛被娇贵得从来没有见过阳光。随着守卫的怀抱松开,他也在无意识之间滚了下去,露出生着两只短翅的光裸后背,那后背也白而薄,像一段薄薄的雪,浑身唯一丰腴的地方就只有臀丘的曲线,像一只熟透的蜜桃,无声地引诱着他人的品尝。

他面色通红,不安地在守卫仅存的手臂里辗转着,片刻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一望见洛登,黑眼睛里就不受控制地滚出两团氤氲的湿意。

他抓紧自己的树叶,惶恐犹如被无端惊扰的幼鹿。

他问:

“你、是……谁?”

阮静初被带上了星舰。

他被关进了个设备精密的小房间里,里面往来的虫族都身着白大褂,神色一丝不苟。洛登抱着胳膊,吩咐其他虫族将阮静初绑上手术床。

“……你们要做什么?”

阮静初望着被几个虫族簇拥在房间一侧的洛登,迟疑地放软了声音,模仿着刚刚听过的音节:

“洛登……先生?”

洛登此时的心情并不是特别好。

针头戳进皮肤,阮静初安静地咬住嘴唇,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纯白的机器在房间里悠悠运作起来,过了大约五六分钟,一个研究员起身朝洛登走来,恭敬地敬了个礼,道:

“查明基因,这位……确实是很古老的血脉了,与六翅蜂已经有了生殖隔离。经过我们的基因比对,发现他的基因与曾经附庸王庭的‘甘霖’族高度相似,合理推测,这位也能够分泌响应的体液,也许也能够刺激虫族的脑域,进行精神力相关的调节。”

阮静初安静地躺在手术床上,并不记得自己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他被告知自己晕倒在烧焦的森林之中,而他们恰巧巡视过这个星球,于是把他带上了星舰医治。

“……给他一针抑制剂,送去星舰顶层隔离。”

洛登的眉头就没打开过,他简短地吩咐过在此工作的虫族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此处。

玫瑰色的星云在宇宙中缓缓地流动变换,梦幻的光晕覆盖了整个甲板。洛登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指挥室里,安静地欣赏着难得一遇的宇宙之花。

偏偏有人不解风情,连片刻的独处都不愿留给洛登。指挥室的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ai女声:

“虹膜检测通过,基因验证无误。确认进入者身份:兰斯·格登。尊敬的兰斯上将,指挥室ai系统欢迎您的莅临。”

来人是个一头银色长发的青年,一双眼睛色如深邃的紫罗兰晶,他没戴军帽,外套也随意地搭在臂弯,银发里竖起一对柔软而微卷的蝶须。他就靠在指挥室的门框边,也不往里走,戏谑的声音在安静的指挥室响起:

“不是说在这儿捉了个雌蜂么?洛登将军怎么还有空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看星星?”

“别提了。”

洛登没回头,语气很疲惫,说:

“是四翅蜂族的雌性。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么古老的物种竟然还没从王庭断绝。”

兰斯顿了一下,走到洛登的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节哀。”

“六翅蜂族的休眠卵数量已经跌到红线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兰斯不客气地挤着他坐下,语气有些说不出滋味:

“行行好吧洛登·阿芙洛,要我告诉你长翅闪光君主蝶的卵室已经空仓多少年了吗?”

他举起一只手,比出四根手指,道:“四十年了。我已经是族群里最后一批的新鲜血液,你看我像是着急的样子吗?”

兰斯叹了口气,道:

“四翅蜂……这种早就被星际淘汰的物种竟然比我们活得还好,真是让人嫉妒。”

他说着说着,忽然神色一变,猛然站起身子,差点把洛登撞了个趔趄。洛登皱起眉头,一腔愁绪都被他撞没了,没好气地说:

“你又犯病了?没事就滚回自己房间。”

“四翅蜂的雌性……我记得他们是不能自主进食的。”,兰斯一把拉起洛登,拽着他往舱室顶层跑,一边跑一边说:

“我天,洛登!你有十二个小时没给发情期的雌性喂食了!他会撑不住的!”

隔离室门外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虫,浓得几乎凝固的甜蜜信息素犹如琥珀,将雌虫严丝合缝地隐藏起来。洛登二人十万火急地冲进隔离室,发现那个本该躁动不安的雌性正安静地窝在被子里,见洛登和兰斯冲进来,还有余力对他们露出个怯怯的笑。

阮静初的嗓音因为持续的低烧而喑哑,却又在慌乱的此刻显得煽情得恰到好处,仿佛声音里都带上了小勾,让焦急的雄虫头昏脑胀。他轻轻地说:

“劳驾,可以给我一点水吗?”

一旁的兰斯在晕倒在地的虫族身上搜出应急压缩营养剂,头也不回地丢给洛登,快速地说:

“洛登,快给他补充点营养,不然待会儿可能就要休克了。”

身后没有动静,兰斯一回头,就见洛登难得愣住了。洛登捏着手里那管浓缩营养剂,不确定地开口:

“……你让我喂他?”

六翅蜂是四翅蜂的进化种,但前者历经漫长的进化,如今只有部分特殊的工蜂才能将采食的食物酿造成蜜汁,用以饲喂幼虫和雌性。而洛登身为六翅蜂当中的兵蜂,这种功能基本已经退化——兵虫的采食管甚至更加地短,短到只略比人舌长那么一点:反正他们这几百年来只用摄取营养剂,只要能正常对话,就没人关注这种性状的退化。

洛登在兰斯恨铁不成钢的逼视里难言地拆开营养剂吞了下去,无语道:

“我可不确定我能产出多少蜜汁——”

雌虫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原本就艰难维持的清醒被彻底被低热吞没。他膝行几步,猛然抓住了站在床边的洛登,紧接着在兰斯揶揄的目光中捉紧洛登的衣襟,主动吻了上去。

“唔……!为什么……没有……”

阮静初捧着洛登的脸,执拗地在对方的口腔里舔来舔去。可是不管如何撒娇,哺蜜管也不肯探进喉咙,只肯小气地露出一点管口,让阮静初讨好地含住管尖轻嘬。

阮静初在磨人的饥饿中渐渐委屈起来:

平时分明都是喊着不要了还要给,怎么今天就这么小气,舔了半天都没流出来一滴?

他浑身只穿了件被汗浸透的白衬衣,抱着洛登亲了许久,此刻已经觉得很冷了。他不明白一向体贴的工蜂为什么如此反常,只好在一腔无从发泄的委屈里把洛登推开,颐指气使地要求换个人来。

“嘶!……”,洛登吃痛放开,采食管尖被雌性的尖齿咬破,冒出一滴浑圆的血珠。阮静初却在此时又意想不到地凑上前来,软红的舌尖一卷,怕人抢似的将那颗血珠吃进嘴里,委屈道:

“还想要……”

洛登僵住了,然而这一僵就错过了推开阮静初的时机。洛登被对方亲密地捧住脸颊、含住管尖,亲密而急迫地吮吸着那个咬破的伤口,然而很快血液就止住了,阮静初发出不满的咕哝声,尖尖的犬齿无师自通地印在了那个破口上施力。可洛登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雌性的尖牙无法刺破雄虫的伤口,情急之下只好发出一连串讨好的、幼兽乞食般的哀鸣,眼睛里的雾气仿佛凝结成雨水,忽而浇灭了洛登没理由的坚持。

洛登蓦地松了浑身力气,任由雌虫咬破了刚刚止血的采食管。

算了。

他一下下地拍着雌虫的后背安抚,想着:

不过就是一点血。

“目标回收成功,全舰准备回航。指挥权限全权转交兰斯·格登,即刻起,紧急军情转接我个人的通讯终端。”

洛登的声音顿了一下,轻轻抽了口气,仿佛说话间牵动了什么伤口似的,以至于连下一句话也有些含糊:

“……以上,立即执行。”

他掐断终端联线,伸手挡开张口索吻的雌性,微微往后仰了些,语气有些无奈:

“不可以亲了,刚刚不是吃过了吗?”

洛登嘴唇开合,唇齿间露出一点被对方嘬肿咬烂的管尖,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期兵蜂恢复力惊人,却也经不住被这样细细密密地咬。阮静初偏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被对方拒绝,于是讨好地舔了舔对方的指尖,含含糊糊地哼道:

“还不够……”

洛登认命地叹了口气,移开遮住阮静初双唇的手,微微张开嘴唇,说:

“来吧。”

阮静初于是又亲密地挨了过去,熟练地寻找对方口腔中的蜜源。他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洛登的采食管,然而却依旧什么都没能吃到,只好仰着脸漫无目的地舔舐,让洛登感觉自己像一只无奈的育幼蜂,被尚且笨拙的幼崽执拗地舔了一脸口水。

管尖一痛,尚未完全愈合的地方又被尖牙硌破,血腥味还没来得及在口腔里扩散,就被雌性急迫地含住吃掉了。洛登低着头,任由雌性索取着,用空余的手给兰斯发消息:

「帮我接舰队技术白塔,我有事要问。」

……

白塔的研究员对阮静初的异常也束手无策,只好给洛登本人开了点促进造血的药剂,以防他失血过多。药剂是智能机器人送来的,小机器人只有半人高,撞开门时“滴”地警报了一声,喋喋不休地嘟囔道:

“检测到空气中信息素浓度过高!请立即启动通风系统!检测到空气中信息素浓度过高!请立即启动通风系统!”

“去。”,洛登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小机器人的脑袋,伸出胳膊让它注射,道:“禁言。”

小机器人注射好了造血药剂,举着托盘滑走了,边滑边说:

“好的将军,遵从您的命令。兰斯将军发来消息,十五分钟后,舰队将与刀翅螳先遣小队汇合,请注意节制。”

流线型的星舰犹如鱼群,在寂静无声的宇宙中游曳。碎刃的目光凝视着视野中逐渐清晰的星舰,轻声在通讯网里命令道:

“打出约定信号,准备对接登陆。”

机甲打出柔和的绿色光标,星舰缓缓打开巨大的收发仓,数百量机甲井然有序地进入星舰内部,碎刃翻身出仓,见兰斯·格登正背手站在收发仓上层,对他矜持一笑。

“好久不见了,碎刃将军。听说你的先遣队仅仅三个小时就解决了新星区的异兽潮汐,果然不愧是王庭的利剑。”

碎刃简短地应了声,直接道:

“我的士兵们需要休息。”

“知道,早就准备好了。等下有人来带你们找地方。”

兰斯挥了挥手,潇洒地转了个身,不欲与碎刃多说话,摆明了只是走个过场:

“我要回指挥室了,洛登暂时不见人。这星舰你们也熟,想干什么就自便。”

数百个刀翅螳族士兵排列整齐,医用机器人在其中忙忙碌碌地穿梭,它们要为这些在异星浴血的战士注射精神舒缓剂,检查身体与精神状况。宇宙的角落漆黑而无声,饶是最强大战士,也有可能在疏忽间被黑暗悄然吞没。碎刃卷起衣袖,任由圆头圆脑的小机器人采血注射,忽而隐约间嗅到一点甜蜜的香气,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焦急的小机器人挥舞着机械手在甲板上井然有序地速滑,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血腥味、消毒剂气味、以及隐约的雄虫信息素。那一缕甜蜜的香气像是一个轻巧的梦,几乎让碎刃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他沉默地将额发捋过头顶,小机器人完成任务,正兴高采烈地顶着装着沾了血的棉球的托盘满地跑。碎刃转头望去,发现数百刀翅螳士兵恍若无觉,小机器人却忽然停在他的眼前,道:

“检测到将军的信息素波动偏差为8%,碎刃将军,您需要来点抑制剂吗?”

一天之后,星舰群到达了王庭母星的大气层,诸多星舰犹如微型卫星,在引力的作用下绕着王庭旋转。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返回各自的所属要塞,王庭只保持数量很少的驻兵,但此时三人都各有要事返回王庭汇报,舰群就只能憋屈地飘在宇宙,仿佛一团没人权的宇宙垃圾。

大部分士兵在引力轨道上休整,而三位将军则各自带着少量亲卫团,由王庭的飞行器对接入大气层。身着白塔标志的虫族早就准备好迎接指引他们,兰斯在飞行器上往下看了眼,对洛登玩味道:

“几百年了,白塔的直系竟然还能维系世袭的权利,同样是鳞翅族,怎么每一个都混得比我们长翅闪光君主蝶要好?”

地上整齐地站着一群无声的夜蛾虫族,他们的外貌在外族看来相当相似:每个人都是深肤银发,眼睫雪白,黑眼睛犹如无光的黑洞,羽状触须安静地趴在发顶,或雪白、或漆黑的鳞翅交叠着垂在背后。他们像是一群以光为食的蛀虫,兰斯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那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渊,看一眼就让人遍体生寒。

兰斯并不愿意招惹这些白日见鬼似的蛾族,话题转得很快:

“那个四翅蜂的雌性怎么样了?”

洛登沉凝的表情立刻就露出端倪,他眉心紧攒,眉尾却没被压住,眼睛里的神色有些松动——兰斯成年后就和洛登共事,此时不可能看不懂他的表情,这表情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纵容,还混着一点不自知的无奈和头疼。果然,下一秒,洛登开口了:

“……很麻烦。”

洛登难得掐了掐眉心,无奈道:

“该说这种乞食本能是刻在基因里吗?太缠人了……希望白塔能有对应方法。”

“啧,瞧你说得是什么话。”兰斯核善地笑笑,“不要说白塔了,我现在就很想揍你。”

飞行器很快落地,洛登和兰斯带着亲卫队出了舱室。还没来得及寒暄,白塔的队伍中忽然走出了个身材高挑的蛾族,在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出列几步,面向洛登,道:

“请按照规定,将雌虫交予白塔。”

这位虫族是很明显的夜蛾长相,但着装与他人不尽相同。他身穿一件极长的银白斗篷,将羽翅拢在布料中,身前扣着复数个宝石缀饰,背后则以银线密密匝匝地绣着略显抽象的白色高塔图腾。这是白塔蛾族的首席,按照虫族雌性高于一切的原则,他要比洛登和兰斯略高出半阶,因此洛登也不愿与他冲突,只是朝舱室里一抬下巴,道:

“在里面,你们自己去接。”

兰斯在一旁“啧”了声,忍不住刺他:

“不过是个四翅蜂的雌性,还要白塔首席亲自来接吗?”

首席抬起漆黑的眸子,慢条斯理地应道:

“正因为是已经在王庭断绝的血脉,我才会亲自确认雌虫的安全。难道诸位在太空漂流太久,已经忘了八十年前的那桩丑闻吗?”

八十年前,即将绝种的幽灵水晶蝎要塞派出探险队,在一颗原始星球上发现了王庭早已灭绝的金蝎种群,以及巢穴里的雌性金蝎。欣喜若狂的侵略者捣毁了金蝎的巢穴,抢夺了他们的雌性,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种族的后代无一可育,于是愤怒的水晶蝎们将雌性金蝎重重锁进要塞的最底部,让这位无辜的雌性成为了他们泄欲的禁脔。

直到幽灵水晶蝎彻底在王庭绝迹,重新驻扎的种族才在要塞的最底层发现了一处晶洞巢穴。雌性的金蝎安静地蜷缩在水晶蝎分泌的晶体之中,仿佛永眠在琥珀中的永恒。赞叹的虫族们打开晶体,在金蝎的脖颈上发现了几乎掐断颈骨的青紫瘀痕,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是被疯狂的水晶蝎亲手拗断了神经和气管,在绝望和窒息中被水晶蝎们用晶体活活封死的。

这桩惊天丑闻一出,就被白塔迅速掐断了萌芽,如今只有几个坚守王庭已久的种族和白塔清楚事情的始末。兰斯和洛登都沉默了,夜蛾首席才朝背后一挥手,命令几个虫族进入飞行器舱室,去寻找那位四翅蜂的雌性。

阮静初似乎睡着了,他原本就发着低烧,被带上星舰后又没有充分的休息,此时被身材高大的蛾族抱在怀里,就像一只蜷成一团的小动物。抱着他的夜蛾张开漆黑的翅膀,前翅微微向前倾斜,帮他盖住王庭刺目的日光,他浅眠着,在夜蛾的怀抱里不安地动了动,无意识间溢出一句低低的呼唤。

他在叫洛登的名字。

“那么,白塔就将他带走了。”

首席侧步向前,将阮静初牢牢挡在身后,道:

“诸位,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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