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四更朝臣宫外守候,五更天子早朝。

虽然祖宗没有立法规范当皇帝的一定得每天上朝和臣子商议国事,但回溯过往先人,却个个皆日日勤政以免背负昏君恶名。

只是如曦英年早逝的父皇因为太过勤奋而积劳成疾离开人世,甫出世的她又让母后谎称大病小病不断,当时适逢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际,于是便有大臣上奏改五天例行一次常朝,其余杂项由众臣分担处理,以免她这个小皇帝太过劳累。

只是如果当年提议五日一朝的臣子们晓得她竟把闲暇时间拿来搓汤圆,一定会吐血身亡,然后哭着下到九泉去跟她父皇告御状。

由长乐坊密道一路走回宫里,头上是京城最热闹的天街,在白天,偶尔还会感受到马车和人们脚步声传来的震动声响,现在天还没亮,所以幽长的隧道里一片宁静,还有着雨后湿凉。

先祖开国之初动乱不断,于是开挖了底下这条密道,由皇城寝宫至百里外不毛之地,以备危急时帝王可迅速逃出皇宫,可后来天下太平,也就荒废不用,除了皇帝对其子嗣的口耳相传外,宫内也没人再记得这条密道。

几十年间京城繁华起来,密道上于是成了人来人往的热闹天街。长乐坊动土时,如曦就刻意选择建在密道的出口之上。这样,无论何时想偷偷溜出来,都不会是件难事。

“严阙看来没法子即时醒来,早朝没了他这个丞相压着,待会儿肯定会一团混乱。你有办法自己一个人裁决朝臣们的建言吗?”兰兰拿着火把走在如曦前头。

“放心啦,我等一下面见群臣时什么话也不多说,尽管让他们提方法救治旱灾,至于最后的决定就拖到严阙醒后,让他去摆平吧!”

“知人善任是件好事,但是自从长乐坊落成后,你好像都把分内事抛结底下臣子,然后埋在厨房里不肯出来。现在想想,当初无聊教你煮食,还真是错了一大著。”兰兰嘴里碎碎叨念着。

“能者多劳啊!我父皇当初就是太劳累,心力交瘁而死的,难道你也想我重蹈父皇覆辙吗?”

“伶牙俐嘴的,你勤政时若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走到地道的尽头,兰兰伸手往上一顶,顿时黑暗消逝、光明乍现。

“我再厉害也比不上朝臣们的脑筋动得快,更何况当皇帝的如果聪明得不得了,那那些毫无用武之地的臣子们岂不是要可怜了吗?”

“是是是,您说的是。先上去吧!”兰兰推了如曦一把,让她离开隧道,然后再减掉火把跟着爬出来。

“对了,你怎么没问严阙为什么会出现在长乐坊?”如曦问道。

“还用问吗?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家伙肯定得罪了谁,才会被刺客乱砍一通。然后你又不小心忘了我的叮咛,用我安排在你店里当小厮保护你的打手救了他。”兰兰起身后忙着整理床铺,将绣着龙腾的丝绸被子重新铺好。

“他是丞相,死了对朝廷没好处。”如曦解释道。“我朝间所要审议的繁杂事务,都是由他帮我处理,他是个人才,而且他刚刚还救了我。”

“救了你?意思是你被卷入那件事中?”原本低着头弄齐被褥的兰兰突然转过头来,讶异地问道。

“对啊,有把剑还指到了我眼前。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离鬼门关这么近过,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去见父王和母后了!”如曦想起当时危险的情况,却半点也没有惊慌害怕的模样,事情已过,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新奇。

“皇上,请你有些自觉好吗?”兰兰一张赛若天仙的美丽脸蛋黯了下来。“你若有什么差地,兰兰可担待不起。”

如曦笑了笑。“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你先帮我更衣吧,就快五更了。”

兰兰满脸无奈地携来黄袍,天晓得还会不会有下次,人家是君无戏言,但她服侍的这位皇帝,每句话净是不负责任。

就说前日吧,临去长乐坊前也说马上回来,结果一待就是两天两夜。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还有上上上次跟上上上上次

唉,过往记录多如繁星,实在数都数不清。

“兰兰,其实你也十八,是准备出阁的时候了,天天这么盯着我很烦吧!”如曦将一身皇帝行头穿戴整齐后,坐在镜前静静地让兰兰替她梳头。

“你该不会是春心大动,想嫁人了吧!”替她的皇帝戴上天子冠后,兰兰沉吟了一声。

“虽然我很想嫁人,但我还是明白这点是不可能的。”站在铜镜之前,是个少年模样,斯文沉稳、丰姿俊秀的帝王。

如曦一旦换上这套衣衫,平日胡作非为的举动便会有所收钦,神情也肃穆许多。她虽仍处在贪玩好动的年纪,但自己肩上担着什么责任,她还是知道的。

“他”是一国之君,铜镜里映着的脸孔,肩负着这个国家的兴亡。

“我啊,自八岁进宫来就跟着你到现在,吃得好、住得好,没烦没恼,倒也没想过嫁不嫁人的问题。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授业夫子曾经问过我将来想做些什么,我回答的是治国而后平天下,其实我心里真正的想法并不是那样,但是又怕说出来会吓坏他老人家。”她记得那是在夫子大病痊愈,严阙离去后不久所发生的事。

如曦挂着一抹淡笑,周身散发着历代帝王都有的神采,尊贵而令人目眩神迷。“那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兰兰顺着问。

“我那时最伟大的志向,便是成为平凡女子,做某个教书先生的妻子。我们可能是经由媒妁之言认识的,他长得很严肃,没事总绷着一张脸,可是却很爱我,对着我时,总会给我一抹暖暖的微笑。我还会替他生个儿子,乖乖在家相夫教子,闲暇之余就做做女红,努力侍奉公婆,当个谁都称赞的好媳妇。”如曦想起严阙老是正经八百的脸,不自觉地泛起笑来。这是她连亲如兰兰都难以说出口的怀春少女梦,梦里,严肃的教书先生姓严名阙,是她对爱情最初的憧憬。

兰兰张口结舌。

“开玩笑的啦,你别露出这种神情来。”如曦拉着兰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我得不到的,只希望你能得到。所以我想替你物色一个身家背景都杰出的好儿郎,替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把你给嫁出去。”

兰兰听出了一些端倪来。“把我嫁出去,没人盯着你看,然后你高兴去哪就去哪,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有人拦得住你了,对不对?”

“嘿嘿!”如曦吐了吐舌,一改先前温文儒雅的模样,再度露出本性来。“怎么这么快就被猜到,所以说,知我者真是莫若兰兰你了!”

“作梦!”兰兰敲了一下如曦的头。“给我好好的当你的皇帝吧!我这辈子早就决定耗在你身上了。”真是,害她还乱感动一把的,原来这小妮子是想把她支开,好让自己没人管、可以玩到疯。

“别这样啦,我毕竟是个皇帝耶!”兰兰老是不听她的话,令如曦感到很无奈。

“你是皇帝没错,但我可是奉太后遗命嘱咐规范你一言一行的。如果有丝毫懈怠,难保太后不会由九泉之下爬上来找我。”

“我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但也别管我管得这么严啊!你是我表妹耶,我比你大两个月,这样长幼之序不是颠倒了吗?”

“如果嫌我烦,请尽管砍我头。”

“你有母后御赐的免死金牌,谁敢碰你一根寒毛。”母后辞世之前早已看得出兰兰能够托付,所以给了她免死金牌,要兰兰尽管放心管好她,别怕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知道就好。”兰兰拉着如曦起身,自己则先行一步替如曦开启房门。“待会儿上朝,记得要把声音压低,别让声音泄了底。”

“晓得啦!”如曦在临出门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刻意挤出又沈又低的嗓音来。“兰妹妹,这样可以吗?”

“没半点正经!”兰兰斥了声。

守候在外的宫女太监们见到兰兰出现,则一个一个地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因为照以往的惯例,之后便是如曦要步出寝宫,没有人敢抬头直视皇上的面容。

“其实我一晚没睡已经很困了,待会儿在早朝上如果打起瞌睡来怎么办?”双眼满布血丝的如曦打了个呵欠。

“那我就拆了你的长乐坊。”如曦经过身边时,兰兰小声地说着,以免被外头的人听到。

“不行!”长乐坊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没了它,她可是会日日夜夜槌心肝的。

“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努力撑完早朝。”

殿外击鼓声响,文武百官会聚大殿,如曦坐于最高处由金龙盘踞成的龙椅之上,前方有薄如蝉翼的白色纱幔将她与百官隔绝,蒙胧不清中,没人见得到她的真面目。

这法子也是母后所设,假借巫卜之言,说她天生命格有损,不能让百官太过接近,所以弄来了这道帘幔,直接阻绝众人的视线。

殿前有声宣告。“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她在话句停顿下来那刻,忍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唉,不是她当皇帝不尽责,实在是昨儿个晚被那群黑衣人和严阙弄得全身紧绷,累得好像死了一遍又活过来似的,所以她的精神才会这么涣散。

“臣有岭南干旱一事上告。”

有位臣子出列,如曦惺忪的眼里看不清那人是谁,她随便应了声,那名臣子就抱着笏板上奏,叽哩呱啦地讲了半个时辰有的没有的。

她听得一头雾水,成串成串的“之乎者也”如同应试一般,记得科举明明还没到,这人怎么就像从考场里跑出来的,说了些她理解范围以外的文藻字汇,逼不得已,她只好左耳进右耳出,以免伤到向来不堪一系的脑袋瓜子。

接着又有几人提了赈灾之法,然后一群人站在大殿之上齐声喊道:“请皇上裁夺!”

噢,裁什么夺啊,她就照原先想的,将事情全部推给严阙。“闻卿所奏,但因事关重大,还得持丞相严阙仔细审议利弊”

话都还没说完,如曦便见列于西排武官的永掖侯“度止恸”发声道:“今日当朝所论议题牵连岭南众多百姓的生死存亡,几天前皇上就已下令百官必得上朝面圣不得擅离职守。今日殿上,为何独缺丞相严阙一人?”

度止恸为当朝武官之首,长得孔武有力满脸胡子,身形健壮高大魁梧,远看是有点像从深山里跑出来的大熊。他坚守京师统领三军,是蛮族口中用兵如神的焊狮,与丞相严阙齐列函阳城二猛将,十分受人民爱戴。

因度止恸的质问,众臣面面相觑,殿下一片低声哗然。

“皇上,严丞相身为朝廷重臣,此次失职未到殿前商讨国家大事,的确值得争议。臣恳请皇上定夺。”

另有臣子赶紧出列落井下石,看来严阙的确得罪过不少人。不然怎么他才一次没出现,就那么多人要来踩他的小辫子。

“严阙另有要务在身,所以今日无须上朝。”如曦随口胡诌了句。度止恸跟严阙一武一文,从以前就不是很合得来,这下若让他借题发挥,可能又要当着朝臣的面数落严阙的不是了。

“敢问皇上,满朝文武百官单单指派严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机密!”如曦乱说一通。

“机密?”度止恸看来仍不罢休,还想继续追问。

“说了是机密你还问,如果能告诉你,朕老早就告诉你了。”

文武百官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他们原以为朝廷之上,严阙与度止恸两人势力相当,皇上总是保持中立态度从不偏颇任何一人。

但如今皇上将所谓机密事件,交由严阙而去度止恸于外,不啻言明,严阙才是皇上的心腹臣子,度止恸没那么重要。

底下满是议论纷纷的窃语,如曦吁了口气,帘前的太监将所有大臣的建言全都抄录了下来,她算算也没什么重要事,打算退朝了。

但却在这时,大殿入口,有个人在众所注目之下走了进来。

如曦低叫了声。“天啊,我才刚胡诌完而已,你怎么跑来了!”

严阙并未换上官服,昨夜穿着的青衣上仍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渍,但他仍是步履坚定,毫不拖泥带水笔直前行。

昨日那直直贯穿后背的严重剑伤似乎完全动摇不了他,他轮廓分明的俊毅脸上看不出丝毫痛楚。笔直走至台阶之下,凝视了帘幔后的帝王一眼。

那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冷眸,令如曦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有种独特的魅力随之席卷而来,如曦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被迷得晕眩了一下。

双颊一抹绯红,烫热了她的小小脸蛋。

“臣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不没关系没关系”该死,她的声音怎么在发抖。还有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心都快跳出来了。

接着下来,情况完全改观,原先散乱毫无秩序,还交头接耳的百官们个个闭起了嘴,在严阙的掌控之下,一个一个重新上奏,将自己救灾的法子再说了一遍。

如前一般讲话拉哩拉杂的官员被严阙喝了声。“简明扼要,说清楚一点,不然皇上哪听得懂?”

呃,意思是说她笨喽!如曦的脸部开始抽搐,方才沸腾的情绪在瞬间完全冷却,就像由春暖花开的明媚时节里,被活活拖到风雪呼啸的隆冬一般。

完全冻结。

就是因为严阙越来越容易伤到她脆弱的心,所以她没办法全心投入去喜欢他。

犹记那年枫红时节,她因为得知教书夫子的病就快好,严阙将不再踏入无为阁教她圣贤之道,因此心情低落许久,半点儿也没将严阙授课的内容听人耳里。

她恍恍惚惚,也不晓得严阙到底教了她什么,结果,他铁青着脸直到黄昏。

最后,严阙说了句话:“汝子朽木,实难雕矣!”

对啦,她是朽木,她是资质鲁纯,但她是皇上耶,他居然这么骂她!

更何况她是为他伤神,他却一点也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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