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痕5(1 / 1)

一大清早,狗儿提着礼品出现在朱光辉家门口。

朱光辉的爷爷奶奶热情地请狗儿进门。狗儿递上礼品,指一指二楼朱光辉的房间,再退到门外。

星期六不用上课,朱光辉躺床上看电视,足足晾了狗儿一个多小时,才下楼扔出一句允许,“进来吧。”

猜到狗儿此行的目的,朱光辉直奔主题,翻出草稿本拿笔写字: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保护他?

握住笔,狗儿久久无法写下回答。

从一开始,狗儿便很喜欢叫兰景树“主人”,主人与小狗,他们的关系看似兰景树在上,他在下,其实不然。

父母意外身亡,家散了,再遭监护人迫害,双耳失聪,年仅八岁的他陷进了生活的流沙里,连挣扎的想法都未曾有过,匍匐着爬了好久好久,一个雨后的清晨,偶然抬头仰望,他看到了发着光的兰景树。

阴差阳错,为了一顿饭,狗儿把自己赔给兰景树,说要当他的狗。

一个双腿站立的人当狗好像很难听,但在他们两人之间,这是另一种意义。

主人需要狗,狗需要家。这一声“主人”,意味着狗儿有新家了,有了遮风避雨的屋檐。终于,不用再四处流浪了。

扯过本子,朱光辉写:以前他从来不敢反抗,因为有你在,他才故意惹我,

他肯定你会帮他,你知道吗?你看起来就像兰景树的一条狗,帮他咬人……

最后两个字被画圈涂黑,完全看不出来写的什么。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愿意帮他咬人。

看到法地吮吸温热肉团,胡乱往里深入。牙齿碰撞,舌身纠缠,尝到淡淡甜意,他的双颊立时腾起更大的热意。

后脑撞上衣柜门板,鼻尖充斥着迫人的灼热呼吸,狗儿再淡定,也有片刻的慌乱。

捉住目标,示威一咬,不想兰景树退缩逃掉,狗儿手腕扣住他的后颈,又再咬了一口。

尝到血的浓郁,狗儿心满意足地推开兰景树,紧贴的肉瓣分开,两人口唇之间牵出一根细长透明的丝线。

思绪混乱,兰景树没看清狗儿得意洋洋地比划着什么,只觉自己糟糕透顶,连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快熟了。

狗儿用袖子使劲擦嘴,把兰景树的味道全部抹掉,数落好一阵,才察觉兰景树的反应有点不对劲「你还好吧?」

心跳太快了,跟打了兴奋剂似「没事,烤火烤的,有点热。」强撑着比划完,兰景树起身逃到书桌边,背对着狗儿。

气氛实在尴尬,狗儿撑着膝盖站起来,想出去换换心情,拉开房门跨步前,他暼一眼床边冷寂的火盆,心嘲:这把火怕不是在你脑子里燃的吧。

听不见关门声,兰景树并不知道狗儿离开了,他用翻开的书页冰自己的脸,极力地想隐藏失态。

舌尖传来麻麻的痛感,兰景树伸出冒血的舌头,抑制不住地、几分疯痴地、回味地笑了。

十二岁,还未知晓男女之欢的年纪,他无知又无畏,荒唐到荒诞。

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敢徒手抓蛇,待七八岁真正明白蛇的可怕,便会惊声尖叫,仓皇躲逃。

青春的前奏已经响起,这样无忧无虑的,不计后果的蒙昧之岁,如同日历本上的昨天,一去不复还。

粉条挂在嘴边,兰雪梅的注意力全部被门外的奇景吸引了去,待看清空中那飘飘洒洒的轻盈白点不是雨,她欢喜得抬手乱挥,“雪,雪,下雪啦!”

手中筷子戳了碗沿,陶瓷小碗踮起脚打转。

兰浩眼疾手快地捧住滑出桌沿的碗,嘴里低声斥责:“腊月间不能打碎东西,你看着点碗。”

聋人只能靠视觉获取信息,遇到突发事件反应要慢一些,待桌子上四个正常人都看向屋外了,狗儿,兰景树,兰景树爸爸胡俊生三人才跟随视线,看见纷飞的雪。

摊开手掌,刚接的雪已经化成水滴,兰雪梅娇气地粘兰浩,“妈妈,你看小雪花。”

细长手指探入雪幕,兰景树抬起脸,分散的视线聚焦到一片比较大的雪花上,指腹迎上白雪,凉意还未消散,他将其抹到狗儿鼻尖。

偷袭得逞,兰景树舒畅地笑,整个身体都往一边倒去,毫无负担的样子。

乘着月色的雪花泛出一点光,点亮了兰景树的右边脸,左边脸则隐在无光的屋檐下,由光划分的似乎是人性两面,一半明媚,一半阴暗。

兰景树使手段亲了自己,狗儿心中是有芥蒂的,可看见他这样无拘无束的大笑,那个压在心头的包袱也不知怎么的,暮然就轻了。

他想,兰景树也许没有龌蹉不堪的想法,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亲他一下。

捉腰的动作被兰景树灵活躲开,跑远两步还是被狗儿逮住,兰景树不是狗儿的对手,在他的禁锢中徒劳挣扎。

手掌伸进雪幕接雪,覆满细小晶体的手从衣领伸进,擦着皮肤抹过整片胸口。

兰景树冷得抖了一下,双脚离地跳起来,脑袋无意识地往后撞。

再接一手雪,狗儿从下巴抹到脖颈,再圈住咽喉,示威地掐了一把。

冷意激得身体有点难受,兰景树摆动上身弧度逐渐增大。

扭动的脑袋撞得狗儿鼻梁发痛,他咬住兰景树后颈一小块肉,威胁地磨了磨牙。

身高加力量的绝对压制,明白强弱差距,兰景树大口地喘着气,迅速思考反败为胜的对策。

南方很少下雪,几年十几年才能遇到一场雪。因此「新年好。」

细腻绵密的糯米汤圆下肚,狗儿帮着大人洗碗,看到兰浩问胡俊生等会儿拜菩萨要准备多少香纸蜡烛,他有眼力见地告了别。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的,他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

读完短短一行字,狗儿扯下纸张跑回兰家,恰巧碰到他们一大路人刚出门「村委会在哪里?我不知道路。」

村子里懂手语的人不多,他只能求助兰浩。

兰浩1958年生的,没上过学不识字,自动忽略狗儿递给她的“病危通知书”「你去村委会做什么?」

兰景树迅速理清现状,手语打得飞快「胡爷爷被人打伤了,现在村委会,小狗要去看他,你快点给他带路。」

约了神婆帮兰景树祈福,胡俊生不能听不会说,两位老人又年事已高,兰浩一路上都念叨着得赶紧回去不能错过算好的吉时。

疾行许久,兰浩将狗儿带到村委会,兰景树跟着二人。

大门敞开,她见没有人来照料胡老头,估算到结局,就拉着兰景树说要走。

生死二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胡老头无儿无女,又年事已高,她一个妇人,后面还拖着老老小小一大家人,不是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

挣脱兰浩十分用力的捏握,兰景树站到狗儿身后「我不走,我陪着小狗,你去就行了。」

兰浩不再用强,向狗儿说明她约了神婆为兰景树祈福,吉时不能错过,便离开了。

胡老头平躺在杂物间临时搭出来的一块木板上,脸上有擦伤,虚弱不堪的状态。狗儿叫醒胡老头问他那里难受,怎么问胡老头都没反应,他才发现胡老头眼睛看不见了。

聋人靠手语交流,而眼盲的人看不见手语。

「这下怎么办?」兰景树很会察言观色「我觉得胡爷爷一定伤得很严重,村委会故意不管,或许是想等着他死。」

救一个病重的五保户花的医药费,与火化的钱两者相比,村委会显然倾向后者。

正月初一,村委会放假,几间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村委会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一台座机电话。

这一刻,狗儿切身的体会到,危急时刻,仅仅是开口说话,就能挽救一条生命。

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张废纸,他拿笔在背面写下:请帮我打电话xxxxxxx,麻烦医生来村委会看病人,谢谢。

出门找人撞见村委会有人来收礼,秃顶男人两手提满了名贵酒水,笑得油腻又奸滑。

送礼的可能怕被看见,很快就离开了。狗儿找到机会将纸张递与男人看。

男人刚端起高高在上的官架子,被狗儿镇定夹杂轻蔑眼神一刺,瞬间泄气几分。假咳两声掩饰尴尬,他才慢慢悠悠开口,“初一天的,医生不放假啊。”

看清楚男人脸上阴阴阳阳的刁难,狗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就没回答。

收胡老头时,男人了解过他的情况,这会儿明知故问,“不会说话?哑巴啊?还是耳朵听不见,是个聋子?耳朵都没钱医,有钱给他看病吗?”

男人越说越嚣张,“村委会只管烧不管医,没钱就安静等死吧。”

打电话。

写下这三个字,狗儿转身把门反锁了,嘴角甚至带出友善的笑。

男人一米八几,肥头大耳,愣被一个毛头小子弄怵了,思虑前后,他还是打了这个电话。

通话结束,他写字医生来不了,将纸拍狗儿面前,起身便走。

沉寂多年的暴力因子疯狂涌动,脑中恶魔自咬了兰景树之后异常活跃,随时准备将他的情绪带领到爆炸的边缘。

力量能解决一切问题。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是这么认为的。

身后响起闷重的破碎声,男人吓得一抖,停住了扭动门把的动作。

刚才坐的木椅在墙上划出凹痕,狗儿从散架的木块里捡出半条椅腿,将断面高耸的尖刺对准男人。

眸里的恐吓意味很轻很淡,似乎暗示着男人,他还可以继续刚才开门的动作。

“想干嘛?知道我是谁吗你,动了我准备吃一辈子牢饭吧。”男人破口大骂,手指隔空点到狗儿鼻梁上。

狗儿姿态松弛,脸上没有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场随意的不够份量的挑衅,但兰景树的第六感告诉他,狗儿失控了。

须臾之间,男人被疾冲的身影逼到后脑撞门,眼睁睁看着尖刺以可怕的速度向他的脸插来。

安静的空间里,心跳声如擂鼓敲动耳膜,短暂的停顿后,由轻到重,再到狂跳不止。男人冷汗直淌腿软到站不住,熟面条似的滑坐下去。

兰景树额头贴着狗儿额头,双手捧住他的脸,安抚地轻缓拍动。

眼尾被手指遮住,极窄的视界里,一草一木格外清晰,狗儿看见兰景树纤长的浅色睫毛不停颤动着,像只紧张的找不到路的蝶。

狗儿稍微往前使力,用额头顶兰景树一下,表示他很好,不用担心。

鼻尖短暂相压,留下温温的触感。

交织的呼吸分开,兰景树端量着狗儿逐渐清明的眼睛,悬着的心算放下来了一半。

好汉不吃眼前亏,男人麻利地打电话命令医生赶来,“别说屋里母狗要生了,就是你老婆要生了也得给我来,半个小时内,不来等着关门吧。”

自行车摔村委会门口,医生头发被风吹得蓬乱,进门就问,“病人在哪儿?”

男人快步带路。

医生简单检查得出结论,“肋骨骨折,不确定有没有伤到内脏,要马上手术。”

男人写给狗儿看,并用自己的私家车将胡老头送往县医院,兰景树担心狗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提出一同前往。

派了村委会的其他人来照顾胡老头,男人默默地隐身了。穿鞋的最怕光脚的,被一个五保户捡来的聋哑小孩弄死了算怎么回事,他丢不起那个人。

木刺落下的瞬间,男人大彻大悟,人生一世,面子啊,钱啊,什么也没有命重要。

有了他的打点,胡老头手术很成功。

脱离危险神志清醒后,狗儿写字问被谁打的?村委会的梁阿姨翻译成有声语言问胡老头,再将他的回答写下来给狗儿。

胡老头说昨夜他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刚走出麻将馆,正摸着墙回家不小心踩到一个躺着要钱的乞丐。

乞丐是五保户张跛脚,他们以前打过麻将,他听得出他的声音。

张跛脚气不过动了手,他还没还手就晕了。

梁阿姨马上报警,警察那边火速地展开了抓捕,半小时后传来回复,张跛脚常住的简易蓬蓬里空无一物,已经卷铺盖跑了。

排查下来,门口纸条是知情人麻将馆老板留下的。知道胡老头捡了个还勉强能顶事的孩子,她连夜找人无果,才留纸条通知。

因为起初的无法沟通,而错过最佳抓捕时间,这笔手术费只能胡老头自己承担了。狗儿拿出剩下的所有钱,加上村委会批下来的五保户医疗补助,一合计,还算能撑到出院。

胡老头突发的眼疾是青光眼,治疗过程挺漫长。一个盲人,一个聋哑人,从根本上来说,是无法交流的。梁阿姨走后,狗儿只有写字拜托其他人传话当翻译,大龄病人很多都不识字,年轻的又没空闲帮忙。

时间一长,身累,心更累。

「小狗狗,我来看你啦。」兰景树取下书包,拿出里面保温桶装着的一罐热汤和一袋煮好的鸡蛋。

捏捏狗儿的脸肉,他做个哭相「瘦了,不可爱了。」

胡老头看不见,兰景树毫无负担地偏心「我给你的,只能你吃哦。」

视线触及兰景树情意绵绵的眉眼,狗儿心情松快了不少「这里空气不好,我们去外面吧。」

中庭花园里,吵闹的人流穿梭往来,两个孩子坐在角落的长椅上,一个郁闷地看天,一个抿笑着看人。

兰景树拍拍狗儿的肩膀,特意找话宽慰他「小时候,因为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都没人和我玩儿,那时候我宁愿自己是瞎子。现在看到胡爷爷,才知道瞎也不好。」

「如果老天爷给你机会可以选择,眼盲和耳聋你选那个?」

“如果必须要选一个的话。”敖镜小声地,慎重地回答父亲敖明浩关于残疾抉择的问题,“我选择,盲。”

残疾人交流会上,敖明浩带儿子敖镜来做公益捐赠,顺便实践手语。

敖镜先天全聋,即使很小便做了双耳人工耳蜗植入拥有听力和正常人无异,但他仍要儿子掌握手语这门无声语言。

敖镜的解释有条有理,“你看在场的盲人几乎都开朗健谈,而聋人却很拘谨,孤单单的,活在贫瘠的小世界里。”

“为什么是贫瘠的?”意识到讨论的话题不太礼貌,敖明浩也刻意压低音量。

“人是群居动物,有很强的社会性。眼盲带来的多是行动障碍,交流几乎没问题,但耳聋的话,很难与人交流。脱离大群体孤立生存,那样的世界一定是乏味的,单调的。”

聋哑形成一个信息的屏障,就像透明的敞口玻璃瓶从头顶罩下来,里面的人无法“传出”,外面的人亦无法“接收”。

见不满八岁的儿子被自己的问题搞得有些深沉,敖明浩一把将人捞怀里,嘴巴凑到他耳蜗外机前,“老爸给你攒了很多福报,如果生命再来一次,你绝对不会是残疾人了。”

父亲的轻声软语犹在耳边,狗儿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回视兰景树,他的手语决绝,每字落地有声「我都不选,我想当一个健全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意识到戳了狗儿痛处,兰景树右手使劲拍打左手手背。

狗儿捏住兰景树的手,止住他道歉的动作,慢慢的,将头靠了过去。

他好累,他想休息一下。

“聋哑”两年多,这一次,狗儿算是尝到了残疾的第一口苦。

兰景树挺直腰杆,肩膀稳稳地托起狗儿的脑袋。

两个孩子一倒一立,静坐角落,背后匆匆忙忙的身影模糊成横向拉伸的色块,整个画面,犹如一张很有氛围感的老照片。

时间的流逝本无意义,但掺杂了情感的日子却大不同,它们在日历上被圈出来,标注着某某纪念日。狗儿寻找依靠,兰景树给出安慰,情感赋予时光温度,今天,情脉脉,意绵绵,值得打个红圈,标注:相互取暖的第一天。

兰景树轻轻抬一下肩膀,狗儿直起头看向他「我今天是来看诊的,妈妈在三楼排队,应该快到我了,我先离开一下,等会儿来找你。」

狗儿忍下不该说的话,表情自然「好,你去吧。」

1993年,国内人工耳蜗的技术还不成熟,国外研发早,大量专利和技术垄断,产品品质更好。狗儿耳后被强磁场干扰坏掉的植入体就是进口的,现今市面上很不错的产品,单侧三十万。

市级城市人工耳蜗手术费用大概在两万左右,由于钱不够,兰浩选择了县城的医院做手术。

当“声音”被明码标价,残忍的现实面前,即使下跪膝行,也寸步难走。

手术有大约百分之二的失败率,狗儿无能为力,只祈祷医生技术好一点,千万不要出现术后并发症。

谭良提着一袋水果踏进病房,一见狗儿就问「我看见兰景树那小子在五官科排队,他怎么了?」

狗儿反问「医院里人挨人,你怎么就看见他了?」

五官科就在楼梯边,兰景树发色浅,在一群黑头发里像个老外一样扎眼,五官精致,皮肤又白,戳人群里跟个灯泡似的,谭良想不看见都难「别扯,他到底怎么了?」

狗儿没再绕弯弯「做人工耳蜗。」

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谭良顿了一下「他家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不会借啊。」

谭良染了个饱和度颇高的艳红发色,狗儿笑「这个颜色适合你,显年轻又显气质。」

发散的思维回笼,谭良唇角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那当然,你爹我要走大运了。」

医院附近的水果比肉还贵,谭良全买的狗儿喜欢吃的,塑料袋往狗儿腿上一放他的手语带点命令意味「我买给你的,你吃。」

面对同样的偏爱,狗儿有点受宠若惊「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我问的麻将馆老板。」谭良有意把话题往钱上面带「听他们说,你交了一万多的医药费。现在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没钱了,带过来的钱用完了。」狗儿如实回答。

「去打黑拳吧,那个来钱快。」谭良欺近,眼里精光四射「你这么厉害,我们两个一起大捞一笔。」

如果是以前,狗儿无所谓,但自咬了兰景树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己的情绪极不稳定,像个定时炸弹,隐隐约约的,狗儿有种直觉,他的暴力倾向可能比母亲还严重「算了吧,现阶段还不是特别缺钱。」故意轻描淡写,不甚在意的样子。

视线扫到床头柜上的保温桶和鸡蛋,谭良抬手抚额发,遮住盘算时阴毒的目光:不缺钱?很好。那我就让你非常缺钱。

「明天拍颞骨x线照片,检查前庭功能……」兰景树兴奋地说了一大堆术前准备,太过激动,眼中渐渐地涌上了热泪。

母亲给予他鲜活的生命,获得听力让他完整,从此进入有声世界,走入主流社会。

指腹按住氲氤着水汽的漂亮眼睛,兰景树就着狗儿强制闭眼的动作深呼吸缓冲情绪,外力打断起效显着,他很快便不那么想哭了。

狗儿放下双手,撇眼冷视「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什么哭,矫情。」

兰景树吸鼻子抽进一口凉气,打了个颤。

瞧着兰景树眼圈发红的懵样,狗儿一拍大腿,破罐子破摔地坦白了「告诉你算了,我怕你哭,不知道怎么哄。」

「我很好哄的,一个亲亲就行了。」兰景树被泪意染得湿润的眼眸扒住狗儿的嘴唇,脸上漫出一股明晃晃的玩味。

只是神情变化,狗儿觉得兰景树丑了。再倾国倾城的脸,也扛不住猥琐下流的表情。

抓住时机,兰景树嘟起嘴巴朝狗儿的脸怼过去。

什么惊天大雷!狗儿一掌推开兰景树,拔腿就跑。

看狗儿跑出残影,兰景树猛拍长椅,止不住地狂笑:哈哈,太好玩儿了,太好玩儿了。

人生无常,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围着灯光打转的飞蛾,被趋光性困于方寸之间,人又何尝不是一样,被贪婪的天性困在得失之间。

半夜,狗儿被摇醒,顶上强光打进眼里,上下眼皮应激性地合上,挤成一团。

兰景树伸手虚盖住狗儿眼睛,等他适应光线「治耳朵的钱丢了,已经报案了,目前还没有什么线索。」

比起手语内容,兰景树超越年龄的冷静与镇定,更让狗儿意外「怎么丢的?」

详细地说了一遍过程,兰景树梳理现状「你说会不会是朱光辉做的?」

朱光辉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有犯罪动机的“嫌疑犯”。

银行卡在兰浩身上,她回宾馆没看到胡俊生,才发现卡不见了。

胡俊生外出买东西被人截住带到偏僻的地方,来人拿一缕棕色头发威胁他把卡里的钱取出来交给他,如果惊动警察,母子二人直接撕票。

胡俊生聋哑又不认识字,接收不到威胁信息,来人竟然煞费心思地画图解释。

聋哑人处于社会边缘又是弱势群体,遇见绑架事件比正常人更好欺骗与控制。有兰景树的头发和兰浩身上的银行卡作为证据,胡俊生相信了歹徒的话。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把钱交到歹徒手上,胡俊生重重磕头,恳求对方大发慈悲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那头发是你的?」狗儿还沉浸在刚才的案情过程里。

「不是我的,只是发色相似。」兰景树理性分析「密码只有妈妈和爸爸知道,银行里有监控,对方不好自己出面取钱,才设计绑架说谎诓骗爸爸。」

「他怎么知道你们住那家宾馆?」狗儿追问,他想知道对方如何精准地在茫茫人海里逮住胡俊生。

「房卡和银行卡放在一起的。」兰景树猜测「应该是偷银行卡时看见的。」

一场堪称完美的犯罪。成年人,中等体型,蒙面,特意带了手套,没有暴露任何显眼特征,除了银行提供的现金编号,一点线索没有留下。

「胡叔叔没事吧?」狗儿心中有了形象基本贴合的嫌疑人。

「没事。」

狗儿叫兰景树看着胡老头,他连夜回村子里找找线索「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钱的事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年你也过来了。」

宽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兰景树眉目凝重,心思更沉。

狗儿没有身份证买不了车票,机灵地到当地派出所寻求帮助,胡俊生和兰浩在办公大厅还没离开,他向兰浩表明要看胡俊生描述的罪犯画像。

帽兜盖住头发,口罩遮面,耳朵完全看不见,狗儿问了些关于眼睛的细节,胡俊生补充一句皮肤比较黑。

回到乡里时天还没亮,狗儿在屋后的石头下摸到谭良放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潜进谭良房间,在他脱下的衣裤里翻翻找找,一张有使用痕迹的案发时间的车票成为不在场证据。

起床发现床边多出一个人,谭良吓了一大跳,骂人的手势翻飞,指头戳到了狗儿脸上。

「你昨年为什么骗我去兰景树家?」狗儿凝视谭良,像个审判者。

「一大早问这个干嘛。」谭良伸个懒腰,腿绷得展直,一副睡饱的餍足「昨年的事我都忘了。」

陈珊照顾女儿谭仙仙洗脸漱口,见狗儿和谭良从房间出来,没好气地数落,“还带狐朋狗友回家过夜,你一辈子能不能做点正经事。”

仗着狗儿听不见,谭良调侃,“别这么说,搞不好这是你未来女婿呢。”

谭仙仙有智力缺陷,年龄和狗儿差不多,身材娇小的女孩抬头看向狗儿,无意识地痴傻一笑。

“看,你看,她笑了,她还挺喜欢他呢。”谭良自个乐呵。

谭良皮肤不黑,眼形也对不上,难道不是谭良?时间紧迫,狗儿追问不出理由告别走了。

谭良认为这时回答才恰当,神情温和地道出编好的理由「村子里会手语的人不多,我看你整天一个人挺无聊的,就想给你找个伴儿。一般的方式你不会接受,所以用了点计谋。」

狗儿做出最后的试探「兰景树做人工耳蜗的钱丢了,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吃惊,思考,给出答案,谭良的反应十分自然毫无破绽。

同样的问题询问朱光辉,他爽快地承认了。

是我做的,那种垃圾就该一辈子聋哑。

手快地将可以作为证据的纸张撕下来收好,狗儿写字沟通:把钱还给他,不然我通知警察抓你。

朱光辉双手往外一挥,“欢迎。”

警察传唤朱光辉问话,兰景树满怀期待地等待审理结果,事情最终变成一场空欢喜。

证据不足,警局放人。

朱光辉恶狠狠地捶了狗儿几拳,咆哮了许多脏话,离开警局前,他找到双眼空洞的兰景树,一手横伸,手背贴于颏部下方

「等。」

睁大眼睛,兰景树震惊「等什么。」

“等着聋一辈子吧你。”这句手语太长了,朱光辉还没学会,先用发声语言代替,他原本想说的是“等着瞧,我们之间的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钱刚丢还有希望找回来,兰景树紧绷着神经排兵布阵,但现在,他绝望了。

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在他看来,自己是输给了腐败的官僚主义,败给了无可选择的穷苦出身。

朱光辉逞口舌之快不为别的,只单纯地享受兰景树憋屈又无能的表情。

有点小遗憾,由始至终,兰景树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那种被现实打垮的神态。

就此,七万块钱找不回来已成定局。

90年代初,农民的收入逐年增高,但年收益仍旧没过千元大关。

为了给兰景树做人工耳蜗,兰浩厚着脸皮去求双方老人,兰浩父母拿出老宅被国家征用的一万元拆迁款,胡俊生父亲掏出昨年工地受伤的八千赔偿款。

胡家老人瞒着其他子女把钱交给幺儿胡俊生,一是觉得亏欠儿子,当初做主倒插门让他一个男人去了兰家。二来,也是希望孙儿兰景树做个健全人,以后活得容易些,不走他父亲的老路。

丢失的四万外债犹如一座大山,压得兰家当家的喘不过气来。

胡俊生克服多年以来的社交恐惧,跟着大哥二哥去了外地打工。兰浩用老宅做抵押赊了十只小猪崽,每天忙完田里的活马不停蹄又背着背篼上山打猪草。

麻绳绑紧割好的野菜,放在地上都有一人高。兰浩手拿一根木棍蹲下,手臂穿过宽布带,肩膀往前卡住位置,膝盖叩地,大腿猛地使力,背篼离地变成跪姿。

木棍戳在地上,兰浩粗糙的手掌捏紧枝干借力起身,站定吐一口气,立刻弓着背快步下山。

目送负重前行的身影,狗儿感触太深,如果说勤劳能致富,那农民一定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回过身,他瞬间漫出一股脱力感「今天学校开始报名了,妈妈明天给你报吗?」

兰景树暂停割猪草的动作,放下镰刀「我不读书了。」

狗儿万万没想到「为什么?」

「我本来就不打算继续读聋哑学校。我要去打工,挣钱买人工耳蜗,读正常人的学校。」

无论怎样也不能打压兰景树想听见的决心,因此,狗儿只能用沉默面对他的辍学。

接了计件的手工活儿做到夜深,兰浩每天睡眠严重不足,宰猪草时注意力不集中菜刀剁掉了一截指肉。

狗儿撞见兰浩躲到猪圈旁边偷偷抹眼泪,腿边手指缺失一块,创面恐怖地滴出大颗浓血,他也跟着痛,手都抖了「快点包扎,快点消毒。」

兰浩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擦干净脸上泪痕,慢慢地再三交代「不要告诉小景,这点伤没什么,不要给他说。」

能盖过血肉之痛的,唯有爱。兰浩亲自将兰景树送到工地那天没有哭,今天却忍不住了,泪水接连滑出,淌了满脸「帮我带话给他,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兰景树到县城工地已经一月有余,每天洗菜,切菜,洗碗,拖地,帮管厨的阿姨打下手。

「家里挺好的,没什么事儿。」狗儿落了俗,报喜不报忧,将白纸与画笔放床上「这是张老师给你布置的作业,花草树木素描五十副,她说再困难也不能断了这条路,你将来可以靠画画挣钱。」

兰景树休息的地方很窄,没有窗户,连一个凳子也没有,狗儿看床上堆了衣服就没坐,靠着墙聊一些家常的话。

兰景树手上带着宽大的橡胶手套,全程柔和地笑着。

管厨阿姨踏进狭小的空间喊走兰景树,狗儿立刻跟上「我帮你。」

兰景树跟着管厨阿姨离开的动作麻利又迅速,争分夺秒地打了个简短的手语「别跟。」

工地上那么多人吃饭,每天该多忙啊。狗儿见床上折好的衣裤倒了,便坐下随手扶正靠边放好,这一下,手指碰到了床墙缝隙里卡着的一板消炎药。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向下扫去,他在床下看到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纸壳垃圾桶。

里面的卫生纸沾着脓血,十来个创可贴的纱条全部卷曲着,狗儿判断应该贴的手指位置。

难怪他抽空出来见我也要戴着工作手套。

啊,胸口好闷啊。

狗儿抬手盖住沉重合上的眼皮,情绪液体一般向地底滑去,缓缓拖出灰暗的痕迹。

兰景树目标明确,勇往直前,反观自己,得过且过,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刚失聪没遇到胡老头的那半年,甚至有过极端的想法。

回顾此前的人生,狗儿惊地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去争取过一样东西。

活得就像一滩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以前总笑兰景树明明是哥哥却矮那么多,现在狗儿有点明白了,兰景树其实很高,根茎比躯干繁密,他的生命力可以用顽强到恐怖来形容。

狗儿悲喜入心,是脆弱的人类,兰景树眼里只有天空,是一颗向着阳光与希望而生的参天大树。

意识陷入混沌深海,漫无边际的黑暗窒息般地压迫过来。

这那里是人间啊!

分明是地狱!

被黑暗掩埋,浓厚的阴影重重叠叠,刀割不开,针刺不透。

无意义地游荡了不知道多久,天空偶然出现疏落的光点,很微弱,像海底的磷光。

我也是树,我也是树,强烈的同化意愿成为突破口,狗儿奋力前进,倏地破开黑暗,光线越来越强,视野一瞬间清晰,黑底白灯,眼前是拳击台射灯交错排列的天花板。

主持人在喧闹声里念开场白,“率先登场的是少年组里的常胜选手“小旋风”,战绩15胜2负,15胜里13场ko,他要对阵的选手是目前为止参赛选手里年龄最小的,长相很有个性,名字也很霸道,大家给点掌声,有请“恶魔”……”

兰景树以身作则教了狗儿一个道理,当生活遇到困境,不要逃避,不要躲,甚至不等,主动出击跟它斗到底。

过得去,它就是个坎儿。

过不去,那就用尸体给它填了。

脑中狰狞可怖的恶魔,来吧。

一江不纳二龙,这一战,决出身体的主导权。

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恶魔一记强劲的高扫踢击中对手头部,小旋风身体僵直,砸向地面。

台下观众绝大部分买了小旋风胜,此刻目瞪口呆。

解说席主持人激动地站了起来,“哇,爆冷啊,49秒ko……”

医生上场,小旋风慢慢恢复意识。

两方站定,裁判举起狗儿的手,宣布蓝方胜利。

下了拳台,谭良吐槽狗儿打得太文雅太规矩了,没看点,教他如何制造噱头「血腥,暴力,绝对压制,这才是地下拳击的灵魂,别打得跟汇报演出似的……」

出场费二十块,胜方奖金一百块,一共一百二十元,工薪阶层半个月的工资。

不到一分钟,狗儿拿了高学历人群十五天朝九晚五的酬劳。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非来打黑拳不可,因为只有自己,才能救兰景树。

「明天能打吗?能打我上。」狗儿恨不得一天打十场,提前两个月训练体能和技巧,他现在处于一个稳步上升的状态。

「能,我去安排。」谭良眉飞色舞「全场就七个人压你赢,你的赔率一赔三,这场我赚三千块,羡慕吧。」他借了一千块高利贷下注,狗儿没担保,借不到。

捧场地恭维两句,狗儿拜托谭良用他的奖金买一台碎菜机送去兰家「麻烦你今天就送去,妈妈每天切几背猪草,太累了。」

「妈妈,妈妈喊得亲热,病床上那老头不管了。」这两个月,都是谭良帮忙照顾。

「他右眼看得见了,也能下床走动了,带他出院回家吧。」狗儿像个当家的大人,

谭良就等这句呢,爽快拍板「行,我走了,好好训练。」

四方绳擂台虽然叫拳击擂台,但戴露指手套,更像综合格斗。

从小在运动方面展现出天赋,狗儿还不会说很多话时便在母亲的引导下学习技巧性的摔跤,擒拿,巴西柔术等,上小学后又开始学习力量型的散打,拳击,少林腿功等等。

这里面的选手水平普遍不高,多数是一些空有蛮力的穷苦汉子,没有教练指导,攻防不清,出招杂乱,临场应变也不行。

狗儿母亲从业二十多年,精通拳台上各个派系各种类别的招数和拆解,前者倾囊相授,后者照单全收。因此,狗儿出现在这里,活脱脱一匹拥有通关秘籍的黑马,他有预感,自己能在这里呆很久,走到很高的位置。

结束一场比赛,狗儿内心其实很开心,以前顾及到耳蜗外机,陪练哥哥们从来不会全力对战,真实的战场充满了不确定性,刺激极了。

全神贯注对战的时候全身都燃着火焰,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绝无仅有的爽快感觉。

“狂风骤雨般的拳头砸向鲨鱼的脑袋,感觉鲨鱼快扛不住了,恶魔作为一个新人,实力不容小觑啊,两秒五拳,这速度……”

“举手投降?唉,意料之中啊,疯熊认输了。亮相三十六天,平均三天一场,“劳模”恶魔实现了十一连胜,打败排名第二的疯熊得到冠军挑战权。”

“众望所归,我就知道这小子能行!恶魔战胜少年组冠军巨蟹,成为新冠军。”

“少年组冠军跨级挑战成年组排名第三十六的黄狮,跨级挑战一般来说成功的比较少,毕竟力量悬殊。欸,两人拳头都挺硬,看不出来太大差距,反而恶魔的还更准一点。两人你来我往地出拳,硬碰硬打起来简直太好看了。”

“恶魔正蹬,这一脚威力好大,黄狮直接摔出拳台了。”

“黄狮没料到恶魔会突然出腿,这招出其不意简直防不胜防。”

“对战体型更加高大的选手,一般情况下是要避免出腿的,体重轻的一方如果被抱腿弄到失去平衡,丢失主导权很容易被ko。恶魔这招成功的关键就在速度快,将送人头的行为,转化为杀招。”

“黄狮重回拳台,他手捂着耳朵摇头,嘴巴一张一张的发出“啊巴啊巴”的声音,做了个聋哑人悲惨求饶的表情,哇……观众席沸腾了,现场火药味儿太重了!”

“裁判吹哨,比赛继续。”

“恶魔骑着黄狮砸头,裁判拦都拦不住,我没看错吧,一分二十秒,少年组的恶魔ko了成人组八连胜的黄狮……”

“几天不见,恶魔的打法更高效了,二十秒将铁拳拖入地面,顺利拿背。这是那一招?从来没见过,恶魔用腿锁住铁拳的身体,双臂扣住铁拳脚腕用力收紧。”

“铁拳身体折叠,髋关节和膝关节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嘶——我好像听到了铁拳筋肉撕裂的声音。”

“铁拳拍地认输,哇喔,又一场一分钟内终结比赛的胜利。”

“地面强者恶魔总是能准确的找到每个选手的短板,并以此作为突破口。他不止会打,脑袋更是聪明。”

“漂亮漂亮!这招飞膝太漂亮了,啊,毒药跪地不起……”

“肘击像切菜一样快!机械师满脸是血也不认输,裁判喊停了,比赛结束……”

“裸绞成型,花臂喘不上气快晕过去了,拍手了拍手了,花臂认输,恶魔赢了!”

“红牛一米八,七十四公斤臂展一米八,恶魔才一米六五,五十八公斤,臂展一米六八,差距这么明显,拳头对轰也输。红牛今天状态太差了,全程心不在焉,简直离谱……”

“下位蹬踹,这招一般都蹬膝盖,很少有人用于腹部,食人鬼倒地了,看样子踢中要害了。恶魔最近太顺了,一场接一场,赢得也太轻松了。再赢一场,他就可以挑战冠军了……”

“水神可是柔术蓝带啊,他在他最擅长的地面搞什么?”

“恶魔打败排名第五的水神,得到冠军挑战权。”

七个月,三十九场全胜,狗儿打法越来越精,多数在第一回合终结对手,最好有过16秒ko的骇人成绩,他疯狂了,观众也疯狂了,一个名叫“恶魔”的时代来临。

“危险危险!飞鹰拿背锁定,断臂十字固成型,恶魔脚蹬地快速地转换身位,扭转肩关节。”

“完了!恶魔手臂已经反关节了,十字固是无解的,他怎么还不拍地认输,他不要命了!”

“已经十秒了,恶魔在探索人类的极限。”

“恶魔不停地对裁判比ok的手势,表示自己可以撑住,不认输。”

“这回合还有一分钟,只要恶魔撑过这一分钟,就有可能扭转局面。”

结束声响,裁判上前分开两人,生生抗下一分钟十字固的恶魔利索起身,手臂脱臼,软趴趴地垂在身侧。

医生复位恶魔的手臂,嘱咐他接下来的比赛右手臂不能用力。谭良翻译裁判的话「还要继续吗?」

正在喝水的恶魔点点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来自右臂的疼痛。

谭良于心不忍「你一只手不能用,还有整整三分钟,胜算大吗?不能赢就放弃吧。」

「能。」

恶魔如果在人间,那狗儿脚下应该就是它的影子。

第五回合还未开始,主持人与嘉宾闲聊,声音通过喇叭进入现场每一个人耳里,“飞鹰心软了,刚才没有用力,不然以他的力量绝对能把恶魔手臂掰断,直接ko。”

“是啊,恶魔还很年轻,为了一场比赛断了手臂太可惜了。飞鹰的儿子好像和恶魔差不多大,他怎么下得了手。”

观众席漫出一片议论声,纷纷盛赞飞鹰有德。

“最后一回合了,地面强者恶魔在地面都输了,站立还能行吗?他矮十多公分,胳膊腿比飞鹰细两圈,力量虽然不弱,但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啊。悬了悬了,这场太难打了。”

“快看,恶魔右手抬不起来了,那地面锁技是没法施展了。飞鹰曾经做过八年的散打教练,拿过无数奖杯,站立技术无敌,堪称传奇。”

“这局到底谁ko谁,不到最后一秒,都太难说了。”

裁判吹哨,第五回合开始。

左边选手,飞鹰,一个正值壮年的成人。实力断层,蝉联冠军二十多届,统治成人组六年之久。

右边选手,恶魔,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七个月连胜三十九场,从少年组打进成人组,一路过关斩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解说拳赛多年,主持人心中有底,快口断言,“除非飞鹰主动投降,否则恶魔根本不可能赢。”

狗儿近乎邪门的连胜离不开谭良这位鬼才军师。

铁馆里,狗儿跟着教练的节奏出拳,别人每天训练四个小时,他翻倍地练,打沙包打到拳头出血,每天累得倒头就能睡着。

拳台下,谭良认真观察每个选手的出招规律与防守空当,优劣势记录纸上,两人关门合计,赛前针对每个选手,提出几条制胜方案。

就这样,一个专心练习,一个探查敌情,两人配合,一路乘风破浪,得到冠军挑战权。

总排名进入前十,大家的水平差不了太多,输赢有时候全靠运气,出拳慢半秒,移动再快一点,都可能是不同的结局。

其他选手偶尔输一场没什么,不过是拿不到奖金,但恶魔不能输,一场都不能输。

从红牛开始,每个选手谭良都有针对性的后台操作。要么塞钱求放水,要么自称黑社会拿家人威胁,总之,全方位地保证狗儿能赢。

三十九场全部压狗儿胜,谭良当初空手套白狼赢来的两千赌本如今翻到了惊人的四十万元。

1993年,一位名校教授一年的工资也才三千元。

九个月,每场奖金加上赌拳的收入,狗儿狂揽六十万。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这么多钱。

开赛前,谭良说飞鹰无懈可击,站立和地面都顶尖,兼具力量与灵活,根本找不到漏洞。

经过一夜的研究,两人推断出飞鹰唯一可能的弱点,是心软。

根据是几十场冠军卫冕战,飞鹰没有一次重伤对手,他打得很有武术精神,再艰难也不用损招阴招。

于是,狗儿今天有意拿手臂试探,顺便让飞鹰看到他取胜的决心。

一回合只有三分钟,恶魔不再跳跃移动,突地探进内围,单臂箍颈顶膝。

飞鹰挣脱不及,眼角吃了一记膝击,眉弓裂开。

这体力,简直怪物。

主持人没说错,这场非常难打,飞鹰盘算之际,恶魔借着体型小移动快的优势,打完就跑,退到远处策划下一次攻击。

恶魔的闪躲很快,出拳基本打空,身形像泥鳅一样滑,十分难控制,锁技几乎无法成型,他打到第四回合才碰巧形成一个十字固。

飞鹰自认为他的综合能力很强,但恶魔与之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还有非人的意志力。

最可怕的是,恶魔还不到十三岁,如果他一直打拳,到了全盛之年,该是怎样无敌的存在啊。

既然这样,何不送个人情。

如果想赢必然要用些不入流的招式,那些打法太难看,他做不来。

飞鹰自诩和这里多数选手不同,他清清白白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上岸后他想继续当教练,可不想在最后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人命。

在恶魔冲上来前,飞鹰摘掉护齿,举手认输。

现场一片哗然,买飞鹰胜的观众纷纷摔票。

拿过主持人的话筒,飞鹰目光向下寻找,“恶魔的翻译呢,请你上来一下,把我的话翻给他看。”

谭良首次上台,有点紧张,小跑着站到恶魔正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飞鹰出于尊重,先问名字。

谭良翻译狗儿的回答,“我叫小狗。”

“小狗你好,我想问问你,谁教的你膝击对准眼睛?”飞鹰问责地指着眉毛豁开的口子。

恶魔沉默,没有争辩。

“这里是竞技场,不是你杀人的舞台。”

面对说教,恶魔的态度还算诚恳,全程低垂着视线,像讲台边挨训的学生。

“比赛的输赢不重要,不过是片刻的情绪,擂台上最大的失败,是扭曲了原本正直的心。”飞鹰亲手送上冠军腰带,“恭喜你获得胜利,我真心地希望这里不是你的终点,而是。”

飞鹰输了,但他赢了现场所有观众的心。

以残暴为宗旨的黑市拳赛,面上覆盖着迸溅的鲜血,底色却是人性的赤红。

摘下手套放地上,飞鹰宣布退役,称早有计划,打算回归家庭生活,当一个普通人,做一份平常的工作。

裁判举起恶魔的手,场上再次沸腾。

“新的传奇诞生了……”伴随着主持人青筋爆起的亢奋声音,狗儿扬起左臂绕圈奔跑,取下代表枷锁的护齿,猛地甩向观众席。

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这九个月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密集的拳赛,狗儿训练,备战,研究对手,制定计划,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别的选手一旦受伤基本都要休息很久,而他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后期每场都带伤上阵。

拳台上他屏蔽痛感,把自己当一台战斗机器。

时间慢下来,狗儿想兰景树了,想看他的手好了没有,想告诉他,这几个月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源自他的激励。

树,你看看我,我也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样东西了。

你说,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厉害呢?

繁华的高楼向后疾驰,城市缤纷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映到狗儿脸上,想到马上可以看到兰景树,他的眼里冒出清清亮亮的光点,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都秋凉了。

大巴换乘出租车,清晨时分,狗儿到了工地,岗亭的门卫大爷刚起床,正点燃一根饭前烟,他对这个脸蛋俊俏,气质出众的孩子有些印象,“又来看你哥啊?”

狗儿微笑点头。

兰景树房间里没有人,看样子是去厨房准备早饭去了。

挨床的墙壁上多了一张悬空的小桌板,台灯下放着一张画。

上床拿起来随便看看,狗儿想起这是张老师布置的绘画作业。五十张而已,这么久才画完吗?

叶片边缘向内卷缩,树身脱皮,深深的裂痕像一条条吞噬生命的渊洞。

兰景树的画技已达到出版水平,狗儿一眼看出来,这是一棵被烈日炙烤即将干枯而死的树。

兰景树以往的作品,表达的永远都是纯真,希望,向上,美好得仿若童话世界。

通过这副和他风格完全相反的画,狗儿看到了兰景树的内心。

他对画中的树说:你很绝望吗?

目光抚过树干布满“伤痕”的身躯,狗儿拿起铅笔在正上方落点。

主人,你的小狗来拯救你了。

端出最后一笼包子,兰景树回到厨房吃早饭,整个工地没有一个人会手语,因此他习惯性地低头喝粥,也不看厅里热闹的人群。

和往常每一天一样回到寝室,视线扫到狗儿的瞬间,兰景树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小桌板上的画变了。

树的上方多了一把遮住整个树冠的大伞。

树干长出来一只卡通风四指手,稳稳地拿住那把撑开的伞。

手指临摹伞的线条,兰景树将画放到胸口,深呼吸胸腔贴紧纸张,他的心被甜甜的什么涨满了。

连夜坐车,狗儿等不住躺到兰景树的床上睡着了,没经过允许,觉得有点不太礼貌,便斜躺上去,只占床边一小部分,腿和脚仍在床外。

轻手脱掉鞋子,兰景树抱着狗儿的腿往床里送。身下散乱的被子理出一个角,勉强盖住肚子。

你要给我撑伞吗?目光化作热情的舌,渴望地湿舔狗儿越发瘦削的面庞,兰景树心内绕着情窦初开的羞臊之语,我不接受短暂的好意,你要陪我,要帮我,要保护我,就得是一辈子!一生一世不能变!

眉目安静,呼吸平缓,狗儿对兰景树的倾心一无所知。

你会吗?

小狗,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守护我吗?

兰景树的眼中,狗儿充满了魅力,看不见摸不着的性吸引力勾着他,身上痒痒的,口中泛出清甜的涎液。

好奇心指使兰景树一点一点地靠近狗儿的脸颊。

皮肤氤氲着暖气,柔软嘴唇碰触脸肉,沾上即收。

偷吻成功,兰景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像个红透的桃子,怕狗儿醒来看见,捂着烫热的耳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脚趾撞到床腿,疼了好一会儿。

做坏事果然有报应。

食物的香气充满狭窄空间,狗儿被垂涎三尺的馋虫叫醒。

「刚想拍你肩膀呢。」太久没有打手语,兰景树的动作有点生疏「起来吃饭吧,你睡八个小时了。」

床边多了一根独凳,凳面上放着一碗饺子。

饺子的形状不是特别规则,狗儿看向兰景树,心情莫名地很好「你包的吗?」

此前九个月天天吃少盐少油的增肌食品,吃到呕吐也继续往嘴里塞,味觉都快失灵了,现在这碗饺子简直犹如山珍海味。

兰景树点点头,微微侧脸躲避狗儿的直视「嗯,我放了一会儿才端进来,不烫了,你吃吧。」

狗儿抓起兰景树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查看「留下印子了。」说不清胸口酸涩的滋味是什么,总之,难受。

手指纠缠,接触的地方过电般麻木,兰景树佯装镇定,警告自己咚咚大跳的心脏:声音小一点。

面对狗儿投来的温柔眼神,兰景树有种时间停止的恍惚感。

「没什么,只是成长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这句话,如同重斧落下,深深凿进狗儿的脑海里。

刀伤破坏掉皮肤原本的纹路,愈合后,新肉颜色比肤色略浅,像一条肉色的小虫爬在手上。一向爱漂亮的兰景树面对不可逆转的伤痕,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眼前兰景树的身影突然拔高,变得伟岸,拉高他的是一种精神,像一颗真正的树,无论风霜雨雪,都屹立不倒。

饺子滑下喉咙,他顿悟了——内心的强大,比身体的强大更重要。

狗儿一边吃,一边看兰景树的手语。

兰景树说狗儿上次离开后来了一个腿脚残疾的婆婆,代替了他所有的活。

他现在帮厨师长打调料炒菜,每天把饭菜装盘端上去就行了,比以前轻松很多,钱还多一点。

「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狗儿随口问。

「没有,我空闲时间都在画画,张老师帮我联系了插画工作,收入还挺好的。」

狗儿想,这半年多,我们都一样无聊且繁忙啊。

汤喝完,碗底只剩几粒葱花,兰景树问狗儿还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水果。

「我想吃老家那种薄皮柑子。」狗儿不客气。

兰景树从食堂的供货里找出两个,狗儿尝了后失望地皱起鼻头「不甜也不酸,干巴巴的,没有妈妈种的好吃。」

狗儿的指关节覆盖着一层茧,脸上也有受伤的痕迹,根本无法忽视,兰景树还是问出了口「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犹豫片刻,狗儿循序渐进地全盘托出。

气氛沉重,仿佛连空气也被凝结。

狗儿转移话题说自己现在力气很大,可以抱起一个成年人做一百个下蹲。他说得保守,毕竟训练时负重两百斤自由深蹲能做一百多个。

兰景树也有意跳过这个话题,顺着接话「吹牛吧,你抱我蹲十次试试。」

狗儿本想打横抱,方便下蹲,但兰景树率先伸出双手扣住他的后颈,两腿向外站开,准备发力上跳的样子。

面对面抱的动作太亲密了,狗儿有点不自在,但也不好说什么,下伸手臂去捞兰景树的双腿。

兰景树起跳,双腿夹住狗儿的腰,脸颊蹭着他的耳朵。

狗儿硬着头皮下蹲,两人的大腿隔着裤子布料摩擦,一团凸出的软肉上下滑动磨着腹肌。当他意识到那是另一个男生的性器官,表情立刻绷不住了,松手把人放下来。

小心思得逞,兰景树内心暗爽,表面不屑「我说你吹牛吧,才蹲七次。」

狗儿吃个哑巴亏,闷头嚼那没滋没味的柑子。

相聚的时刻总是特别短暂,夜幕降临,狗儿告别,说去宾馆开一间房休息。

兰景树想留他,拿话过渡「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吧,我还要回村看胡爷爷和妈妈。」狗儿回答。

「留下来,和我睡。」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兰景树快手关门,生拉硬拽地不让狗儿走,把人按床上,一条腿压上去「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好好好,我不跑,你别压着我。」面对兰景树莫名的执拗,狗儿选择妥协。

工地有简易的公共洗漱间,洗完澡回到床上,兰景树气鼓鼓地丢给狗儿一个散发冷气的背。

僵持几分钟后,狗儿认输,手指戳兰景树的背。兰景树不动,装感觉不到。

狗儿在他背上写字:我错了。又画了个哭泣流泪的表情。对付兰景树这种小心眼,他清楚,认错准没错。

果然,兰景树端着审判姿态转了过来「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想和我睡?」

宿舍灯光灰蒙蒙的不太亮,铺在兰景树脸上像一层修饰的粉。

眉眼,鼻梁,嘴唇,脸型,无一不是仙品。水泥墙,脏吊灯,破破烂烂的背景前,少年要命地好看。

狗儿心中啧啧,兰景树长大以后该要迷到多少小姑娘啊。

「哥哥,别说我了。」手语粘糊,带点撒娇的意思。

狗儿一声哥哥很受用,兰景树迅速翻篇「睡觉。」起身伸手准备关灯。

白天睡到中午,狗儿现在毫无困意,拉住兰景树「我们聊会天吧。」他问「你存了多少钱了?」

兰景树比划了一个数字,狗儿说自己打拳赚了六十多万「但是还不够,只够一个人的耳蜗钱。」

兰景树知道市面上最好的人工耳蜗单侧三十万,双侧植入加手术费共计六十多万,但他不明白狗儿话中“一个人”的意思「什么意思?」

「还差你的耳蜗钱。」狗儿的神态那样平常「我还要去打最后一场,打完我带着钱回来,到时候我们都能听见了。」

兰景树年少时最鲜明的记忆,便是这一刻。脸上带伤的男孩躺在他身边,呼出的气息轻轻扫过脸颊。

树的上方多了一把伞,他好像也得救了。

飞鹰主动认输引发巨大争议,空前的舆论带来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谭良提议借这个风头大捞一笔,打一场吸引眼球的一对三。

一对三在黑市拳赛里并不罕见,为了看点,有的甚至允许三人皆手持棍棒。

换大场地,卖门票,卖独家摄影权……所得收入和拳场老板三七分。谭良估算,如果打赢比赛,他们能拿到至少六百万。

只打一场,超过此前九个月的收入,狗儿一口答应,要了两个月时间备战。

恶魔以排名第五的身份挑战冠军飞鹰,没有对战过第二第三和第四。一对三,自然邀请这三位。

考虑到观众的接受能力与赛事的正规性,提供场地的甲方要求三人一方均不能带武器,也不能同时一起上,而是车轮战,三人一共打五个回合,其中任何一人那怕使用地面技降服恶魔,都判定恶魔输。

两个月后,比赛如期举行。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主持人语调轻松,尾音拖曳,完全屏蔽拳台的血腥,像在介绍一场充满视觉享受的男性秀,“接下来,有请冠军恶魔登场……”

高挑笔挺的身影走进射灯的光圈里,在摄影机前站定,恶魔侧身,食指绕场一圈,再握拳向上伸出拇指「你们好。」

镜头后谭良翻译成有声语言,主持人转达观众。

信息闭塞的时代,场下多数观众并没有见过这位历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更不知道,他是个聋人。

主持人由衷夸奖,“会打拳的没你长得帅,长得帅的没你能打。”

看完谭良的手语翻译,恶魔伸出拇指,弯曲两下「谢谢。」

谭军师这次的功课做得极其认真,不止拳台上,对方三人从生平轨迹到家庭成员都被他摸了个透。

子弹,排名第二,个子小速度快,出招变化莫测。父母皆在狱中服刑,品行低劣,三人中的头号劲敌。

藏刀,排名第三,阴险狡诈,擅长诸多不入流的打法,地面稍弱,三人里综合实力最差。

虎豹,排名第四,体型魁梧,站立无敌。进修过心理学,临场发挥十分稳定。创业失败欠下巨债,一直在努力还钱。家庭成员众多,一家老小全靠他打拳的收入生活。

赛前两人合计,以为他们会先派出排名第四的虎豹消耗对手体力,没想到排名第二的子弹第一个上场。

容纳万人的场地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高处,金钱靠回豪华躺椅,冷眼笑看奴隶之间供它取乐的打斗。

拳套冲向下巴,击打闷响声后,子弹倒地,抽搐不止。

与此同时,恶魔脸肉绽开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染红脖颈。

两人距离很近,恶魔如果低头躲拳,必定被子弹抱头膝击,丢失进攻权非常危险,很容易就此被终结,他以拳换拳,再近一些,后一刻出拳。

子弹瘦高,恶魔不得不仰头瞄准目标。出拳时连带的闪避但凡迟一秒,这一拳,他的右眼就会开出血花。

毕竟带了手套,再厉害的拳头也没有类似刀片的杀伤性,旁观过无数场拳赛,恶魔一眼看出子弹的手套有问题。

皮质手套外观看不出异样,恶魔在医护上场之前蹲下察看,拳峰位置有不太明显的凸起,伸手一捏,内里果然有硬物。

医护擦干净伤处血迹,摄像机将一张青春帅气的脸转送给全场观众,恶魔下巴到耳垂,一条约10厘米的伤口,隐约看得见雪白的骨头。

裁判问谭良比赛还要继续吗?

嘴角因忍痛微微抽动,清俊的脸蛋刻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眼前画面给谭良带来摧毁性的打击。

时间无法逆转,狗儿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谭良无法接受事实,雷劈似的定了几秒,然后焦虑得不停打转「你毁容了,你毁容了。」手不受控制,一直抖,眼里逐渐有泪花涌出「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带到这该死的拳台上来,我是猪,我是畜牲,我是乌龟王八蛋……」

台上医生护士主持人都在,对于受伤,连拳手本人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反而谭良一个翻译,天塌了一样地崩溃,边哭边骂。

裁判再问谭良,谭良语气坚决地否定。

主持人看恶魔状态尚可,表情不免露出几分遗憾,举起话筒,准备宣布比赛结束。

听不到声音,视觉捕捉信息的能力便越发敏锐,察觉到主持人的反应不对,恶魔立刻起身挤开围在身前的医护,拉下主持人握住着话筒的手,做停止的手势。

摘下手套「我要继续比赛!」恶魔猜到谭良私自做出的决定。

抹一把眼下泪水,谭良抬手,竟然语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你还这么小,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你知道如果比赛继续你将遭遇什么吗?」

恶魔沉重地点头。我知道。

「还有两个人,还有四个回合,十二分钟,他们每一次出拳都会对准你的伤口,地面缠斗用指甲扣你的脸,原本很好缝合的创面会烂成一滩碎肉。」无声无息,眼泪又滴下来,谭良懊悔,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我知道。」

「放十二分钟的血,你坚持得下去,我看不下去。」谭良半是劝说半是警告「他们不是飞鹰,不会再有投降退役。有再多的好运也该用完了,你是人,不是神,没有谁能一直赢。」

想起挑战飞鹰之前动的手脚,恶魔眸光黯淡几分「我知道。」

脸抬起来,直视的目光透出孩子气的执拗「我不想兰景树失望。我答应过他,会带着钱回家给他做耳蜗。」

兰景树!兰景树!谭良想一巴掌扇过去「兰景树是你爹?我是你爹?」

恶魔噎住,懵懵懂懂地打出一句意义非凡的手语「兰景树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是你爹,是世界上最疼你的人。不打了,走吧。」谭良从没想过让步,伸手捏住恶魔的手掌,阻止他再多说。

身体被谭良大力拖往台下,情急时刻,恶魔毅然放下自尊「爸爸,爸爸……让我继续打吧,这是唯一能让他听见的机会。」

他,食指指向侧方。

我,食指指自己。

现实似乎与手语相反,“他”存在于身体内,重要且唯一,自己则是虚空中任意一个点。

「毁容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我保证,我会活得好好的。不不不,比之前还要好。」

谭良的后悔追溯到很久以前,自作聪明拆穿骗局,强迫两人再次产生交集。

他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对谁都不冷不热的人怎么就能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做到这步「兰景树没有耳蜗就活不下去了?」

拳台的主角年纪尚轻,却有成人般的胆识与伪装,拳风沉稳,表现完美,活生生一台为打拳而造的仿生机器。

恶魔此刻流露些许软弱的表情令摄影师兴奋,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将是今晚最具价值的一幕,脚步平移,摄像头缓慢地向前推进。

小小的显示屏里,少年的脸被强烈的顶光映得绒毛可见,他的眼睛有些遮瞳,总是很平静,透出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厌世感,但现在却那样不同,瞳仁里有股小小的火燃烧着,火苗冲破隔膜似的跃动,像生命,缓缓流淌,也像自然规律里的欲望萌发「他需要我,我想保护他。」

“你”与“我”,在手指翻转间,融为一体。

「我的人生,因为他,好像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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