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1(1 / 1)

墨香淡雅,和着雨后的清新空气盈满房间。

笔尖在纸上滑行,横折撇捺如丝绸般柔韧顺滑,兰景树专心练字,并未察觉背后飞过了一颗接一颗的小石头。

,已经扔了十多块,其中一半打响了窗户玻璃,眼看此法行不通,狗儿后退一段距离,助跑几步手脚并用爬上屋檐下约两米高的斜坡。

连着下了几天雨,再稳的脚力也吃不住堪比冰面的湿腻青苔。沾了一脸水汽下滑至原点,他转而捡个残缺的瓦片在斜坡上刨洞,挖出高低错落四个放脚点,这不就简单多了。

抬腿活动关节,一鼓作气冲上去之前,狗儿盯着露出头顶的窗口看了片刻,这么近的距离,玻璃都快被敲碎了也没反应,他不会和我一样是个全聋吧。

后背被手指触碰轻拍,兰景树回头。

左手抓紧窗户下沿稳住身体,狗儿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扬起右手,左右小弧度挥一挥「嗨。」

兰景树放下钢笔,起身站到窗口边。

狗儿退下陡坡,弓背弯腿地站不直,捂着肚子表演三天没吃饭的悲惨。

对上狗儿的眼神,兰景树知道他有话要说,抬手问「有什么事吗?」

狗儿刻意放慢手语的速度,只为保证对方能看得懂「我住在那边,那个很小的土墙房子里。」他指向身后一个位置「爷爷几天前说去妹妹家拜年,走了就没回来,家里没有吃的,我已经……」

打手语的速度越来越慢,狗儿轻抽两口气要哭的样子,表情流露出适当的可怜「三天没有吃过米面了。」

狗儿的手语动作小部分和兰景树使用的不一样,他结合前后词理解,勉强看懂「那我拿点吃的给你?」

「谢谢,谢谢。」狗儿连连鞠躬。

兰景树端着半盅米回到卧室,房间里没有合适的盛米容器,他将同学送的千纸鹤倒出来,再把米灌进玻璃瓶。

巴掌大的一罐米自窗口抛出。

狗儿接住米罐「等我爷回来了我就来还。」视线在兰景树尚还有些稚嫩感的脸上流连一圈,他大方地欣赏着他琥珀色的瞳孔,清透神秘,水水润润的「近距离看你,发现你长得好可爱啊。」

兰景树平淡地看回去,目光同样沿脸部轮廓游走「你长得也很可爱。」

没有那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喜欢被夸可爱,狗儿这才觉得这话有点欠妥当,但是,但是真的好可爱啊,头小脸小,骨相几乎完美,浓长的睫毛垂在眼尾,不做表情的时候,莫名有点楚楚动人的感觉。

「我走了。」狗儿拖着虚弱的脚步转身离开,待走出兰景树的视线范围,他挺胸抬头恢复正常的步伐。

连绵不断的山峰里坐落着一个小村子,农田,泥路,红墙青瓦,冬季柔和的阳光洒落,少年眼瞳呈现出颇有质感的金棕,日照一烈,流光溢彩。

回想起那双眼睛里天然的纯净,狗儿暗暗啧一声,旅游宣传手册居然没有欺骗游客,大山的深处真的有宝藏。

“突,突,突……”载着大包小包的拖拉机与狗儿相对而过。

路面不宽,仅够单车经过,拖拉机车尾吐出连续的废气,扫到狗儿身上。

狗儿被熏得快跑几步,同时拉袖子捂住口鼻。

正月初六一过,老百姓的日子迎来分离的时刻,正值盛年的一家之主们纷纷离开家乡,前往城市谋生,老人们则留在农田上耕种,养育年幼的孙辈。

再次遇到年后送行的拖拉机,狗儿有种时光飞逝的恍惚感,自己竟然在这个山沟沟里呆了一整年了。

谭良躺在狗儿家门口的木椅上静候佳音,余光瞥见远处归来的狗儿眉目紧锁,还以为他首战失利。

待狗儿走近看到他手中的米罐,谭良一下猜中「借东西这种搭讪理由也太老土了。」

放下米罐,腾出双手打手语,狗儿表情缓和一些「有用就行,明天还米不就又有理由接近他了。」

谭良这才半坐起来,右脚踩在椅面上,一派街溜子混混样「这么说来你还挺有信心,为什么愁眉苦脸?」

狗儿抬头望向放晴后蔚蓝的天空,如此广阔,无穷无尽。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变故发生之后,他时常半夜醒来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呆,思考人生的意义。如果说人生的意义是家,那么,他已经永远无法再次得到了。

苍穹之下世界之大,两相对比,人显得好渺小好渺小,内心的空缺更是微不可见。

眼眶有些发涩,狗儿眨眨眼,抬手回答谭良「赢了你的赌约后我打算走了。」

谭良立刻放腿坐正,心里一惊,脊背都跟着僵硬「你要去哪儿?」

狗儿垂眸思考几秒「不知道,下一站随便去哪儿吧,反正我的生活从那天起就没有意义了,一无所有的人去那儿都行。」

「别这么想,你不是还有我吗?我是你爹啊。」比划完手语,谭良抬手揉狗儿的脑袋,脸上的慈爱略显夸张。

谭良经常开这种玩笑,狗儿习惯了,捶他胸口一下。

「就这么肯定你能赢?儿子,你很狂啊。」思维一转,谭良嘴角拉出个的高深莫测地笑「刚才忘了告诉你,这场赌局是有时间限制的。」他想要狗儿输,或者让这件事变得更有趣。

「多久?」狗儿问。

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伸出其他三根手指,再单伸出食指,指尖向上,在头侧上方转动一圈「三天。」

兰景树一家提着拜年礼品去他二叔家拜年,言笑晏晏的亲戚们大多听力正常,他的聋人父亲和两个聋人长辈用手语聊家常,兰景树坐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吃完中午饭便独自回家了。

拿出一张白纸铺开准备画画,削好的铅笔拿在手上却没什么灵感。

走到窗口观察屋外的花草树木,瞧见自家养的土狗小黄趴在菜地里,狗腿压着一节大棒骨舔咬得正欢。

过年了,狗也能吃上平时吃不到的荤腥好肉了。

回到书桌前,他的注意力被桌角没了保护罩的千纸鹤吸引,继而联想到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男孩。

没来还米,他爷爷应该还没回来吧。

聋人的社交圈子很小,除去聋哑学校里的同学老师,听力正常的人里,其实没几个人会手语,即使有,年龄相差太大,也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

那男孩看起来比我高一点,兰景树撑着脑袋想,应该大我一两岁吧。

发了一会儿呆,双腿鬼使神差地溜去灶房,双手鬼使神差掀开菜罩,从盘子里挑出几块肥瘦相间的腊肉。

用桌上还未下笔的白纸包好熟肉,他随便抽一张昨年的试卷又装了点米。

两份压成扁平形状的“心意”藏在外套与毛衣之间,兰景树出门,照着昨天狗儿手指的方向走去。村子里土墙房子遍地都是,“很小的土墙房子”却不多,他找起来还算简单。

十多分钟后,一座连地坝都没有的矮房子外,兰景树看到了狗儿,对方坐在简易的书桌板凳前写着什么,神情极其专注。

狗儿正在解数学一道课外拓展题,连兰景树轻步走近也没发现,猛抬头看见个人,他吓一跳,长吁一口气「你吓我一跳。」

兰景树往屋里看了眼「你爷爷还没回来吧,我再拿点吃的给你。」两包“心意”离开热乎乎的胸膛,落在桌子一角。

狗儿的心脏又一个重跳,幸亏现在过了饭点,胡老头打牌去了,要不兰景树这一来,直接露了馅儿。

昨天为了博取信任说了这个位置,今天看来,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狗儿机灵地转移话题,眼里的感动不全是装的。

他本打算天黑透了再去找兰景树,从窗户翻进屋和兰景树说话,深刻地卖一卖惨。时间不能太早,至少要“饿够”一整天,才显得有诚意。

时间突然缩短到三天之内,他只能改变战略,用些不太光彩的办法了。

不能让兰景树发现屋里有吃的,狗儿将书倒扣盖住两包食物,起身引导兰景树往回去的方向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爸爸。」

兰景树一头雾水地跟着走。

一个很寻常的没有碑的新坟堆前,狗儿开始预想好的剧情「这是捡到我的爸爸,一辈子没有结婚,过年前一个月去世了。」

兰景树有点惊讶,微微愣了愣。

狗儿继续编故事,动作表情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我脑袋里有一颗恶性肿瘤,爸爸捡到我时就知道了,他对我很好,我吐得快晕倒的时候他给我喂糖水,帮我揉肚子。可是,他已经永远的离开我了。前几天我发烧烧得厉害,爷爷没有带我去看医生,而是拿着钓鱼竿出门去了。我知道他不想救我也没办法救我,他只有很少一点钱,连买他看中的那口棺材都不够。」

有几个动作兰景树没看懂,重复一遍问狗儿是什么意思。

狗儿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待兰景树完全理解意思,狗儿继续卖惨「你知道我为什么饿了三天才出来讨吃的吗?因为前两天我完全看不见,肿瘤压迫了视神经,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瞎子了。」不用激动地流泪,淡漠反而能体现已经接受现实的无能为力「我从小聋哑,如果再瞎了的话,那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惊得兰景树无法回话,眉头挤向中间,脸上冰封似的凝固。

狗儿慢慢跪下去,垂着头无力地瘫坐一会儿,手语动作突然很快,透出心中强烈的渴望「明天是我的生日,在成瞎子或者病死之前,我想吃肉,吃鸡,吃鱼,我的生日愿望就是吃一顿饱饭。我不想当饿死鬼,我瞎了就再也找不到去你家的路了。」

兰景树心有触动,弯曲双腿蹲下,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狗儿,他抬手想说什么,手掌举到身前,踌躇片刻又放了下去。

狗儿眸子里闪动着亮亮的什么,像是小时候望着糖果的欣喜「我能不能去你家过生日?我想在大房子里,想在有家人有笑容的地方度过人生最后一个生日。」

额头磕在湿草地上,很快地一下,再一下,砸出细微水声,狗儿咬紧嘴唇憋住汹涌的委屈「如果你答应我,下辈子我给你当狗,当牛也行,马也行,我还你一条命,随便你怎么使唤我都行。」

涉及到死前未了的心愿,这个时候该哭了,奈何狗儿性格太坚强,从小到大没怎么哭过,现在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

早预料到关键时刻流不出眼泪,来的路上已经想出了解决办法。

上午下了一阵小雨,现在膝盖下的草是湿的。

狗儿两手撑地,快爬几步一把抱住兰景树,深呼吸鼓动胸腔装哭的同时在他背后使劲揉眼睛,把眼球眼眶揉红,再将手掌沾到的水涂到眼下。

像兰景树这类从未拥有过听觉的人,他们的思维里,聋人和听力正常的健听人是截然不同的,不只是正常人和残疾人的区别,而是物种的区别。

听力正常的人是狡猾又擅长欺骗的狐狸,是强大骄傲的狼,是充满力量的狮子统领,而聋人,要么是兔子,要么是指甲盖大的爬虫,或者是海洋里一份为大鱼准备的食物。

所以,当和他年龄相仿,又同是聋人的狗儿出现,兰景树有种发自肺腑的亲近感,他主动来送吃的也是这个原因。

时间被切开,准确地分割成碎片,面前孤立无援的狗儿,与以前某个时刻里无助的自己重合,爬行的姿势,颤抖的肩膀,夺眶而出的泪水,画面里所有的一切都那样相似。

手掌轻拍狗儿的后背,直到感觉他的哭泣慢慢平复,兰景树才放开怀中同样温热的身体。

待狗儿从极度的悲伤里回神,眼睛重新聚焦看向他,兰景树故意逗趣「你说要当我的狗,可不能反悔,先叫一声我听听。」

狗儿知道成功了。

没有比手语的“汪”,而是张嘴不发音,模仿狗的叫声,他嘴唇合上又张开,合上再张开……

像一出无声的默剧,满脸泪痕的男孩滑稽地学狗叫,另一个男孩眼里尽是疼惜,笑里掺着两分痛。

手掌抚过狗儿的脸颊,兰景树替他擦去悲伤「明天晚上来我家。」

直到兰景树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山脚下,狗儿仍有点不敢相信,前后不过10几分钟,这么简单,就赢了?

他也太好骗了。

他也太好骗了!

摸摸被轻风吹拂,干燥柔嫩的脸颊。

狗儿心头漫出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好烦啊。

狗儿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什么烦,兰景树的反应太走心,他完全相信自己,自然流露出的信任和怜悯那么沉重,像山一样压下来。

心有点乱了,怕自己承担不起谎言被戳穿的后果,抬手抹一把脸,眼皮往下耷拉着,狗儿自嘲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怂过。

不想胡老头回来被兰景树撞见,狗儿去胡老头打牌的地方塞给他五块钱,要他在麻将馆老板这里住两天再回家。

1991年,两毛钱可以吃一顿饱饭,这五块钱足够一个人花两天了。

胡老头摘下眼镜捻擦,镜片表面附着的污垢一点没少鼻托再次回到鼻梁坑位,浑浊眼球精准锁定五元纸币,老人仅剩的几颗烟牙全部跑出来晒太阳「我孙儿好啊」

离开繁华都市的那天,狗儿身上带着一些现金,当时他的人工耳蜗刚坏,突然消失的听觉隔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身体仿佛落入海中,被地心引力拉着往下坠,离空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某天,他在大巴车的车椅背后看到一本旅游宣传手册。

到达深山景区时刚巧国庆假期游客很多,几辆大巴车下来的人一窝蜂冲去检票口排队,那场面,光是看也知道有多吵,偏偏他什么也不听见,连买票都成问题。

这种热闹让狗儿难受,他坐车往路更窄的地方走,搭船过河,徒步翻山,终于彻底远离了城市的喧闹。

与人交流骤然减少,安静与孤单折磨着这个8岁多的孩子。

胡老头隔着吸满灰尘的眼镜片观察狗儿很久,在他偶然回视的瞬间用手语问他「你想你爷爷吗?」

万家灯火齐齐亮起的那天,狗儿跟着胡老头回了小土墙房子。

狗儿体态良好,脸蛋饱满,穿着还不土气,胡老头断定是富贵人家走丢的娃,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那儿,要送他回去领点酬谢。

狗儿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

除夕夜,鞭炮声响个不停,胡老头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那你跟着我吧,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叫狗儿吧,贱名字好养活。」

胡老头听力尚可,也会说话,已经去世的老伴是个聋人所以会手语,他的眼睛堪称世界之谜,连路都看不清却能准确分辨纸牌上的小小数字。

「节约着点花,输了我没有了。」狗儿挺佩服胡老头的,不管刮风下雨还是落冰雹,每天一牌,阎王老爷来了估计都得先打两把才能说话。

晚上狗儿把兰景树送来的腊肉切丁和米一起煮油油饭。这种做法是胡老头教的,是他们这个地方很普通的家常做法。

米肉下锅,狗儿留意到装米的语文试卷。鲜红的100分在柴火红光的映衬下,愈加显眼。

答题页均匀分布着略带潇洒感的正楷字体,观感很舒服。狗儿的字一般,自觉规定答题时间内,每个字还能写成这样挺难的。

手腕一翻,目光游到作文大题——假如你是动物。

和答题页的端正字体截然不同,作文页的字棱角均以圆润的方式呈现,可爱俏皮,仿若天真烂漫的幼儿。

者以极快的速度代入欢快的氛围,《不会跳高的鱼》。

作文以歪脊椎鱼的简简单单平铺直叙,每个字单看都很普通,组成句子却能爆发出不可小视的力量。兰景树的感知力很强,非常厉害地大化了文字浸入人心的程度。

读完后,狗儿喉头润润的,仿佛喝下一杯微甜的温水。

明明是会跳高的鱼,标题却是《不会跳高的鱼》。故事是童话,文名是现实,好一个糖裹刀。难怪语文老师用红笔划掉标题的“不”字后没有扣分。这不是满分作文,这是兰景树的“声音”啊!

眼睛被灶口飘出的热灰熏得干痛,后脑抵住墙,狗儿仰头掐按太阳穴,心里比中午那阵更烦了。

谭良翻窗进屋推醒狗儿,开灯比手语要他出去外面陪自己练一会儿「你睡得也太早了,这早睡的毛病必须改了。」

「习惯了,改不了。」狗儿边走边热身。谭良衣着单薄,脸上一层薄汗,显然刚运动过。

为了配合谭良高涨的兴致,狗儿特意只守不攻,拉长对战时间,让谭良充分享受格斗的乐趣。

狗儿轻盈后退连续躲避谭良的出拳,趁空比手语「有进步。」

接近力竭,谭良原地喘气装思考,趁狗儿比手语突地快进一步使全力直出一拳。

右手抓住谭良小臂往下压,接着身体疾速后转,右脚飞起。

风扫向谭良腹部,脚底堪堪停在胃部前方。

这一脚十分有力却没有踢中,狗儿不想朋友受伤。

谭良被速度惊到,条件反射往后退,脚没站稳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立刻挥手做罢「刚才跑步太累了,没劲儿了。」

「这次怪跑步了哦。」狗儿笑笑,呼吸很快恢复平常。

谭良坐地上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比手语「明天最后一天了,怎么样,肯认爹了?」

狗儿和谭良的赌约,狗儿输了认谭良当干爹,谭良输了,在家里大办一桌,等狗儿去拜年。

很不公平的规则,但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很值。

狗儿半蹲下来平视谭良「你才大我八岁,有资格当我爹吗?」

谭良难得正经,眼神透出两分寂寞「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走了没人给我养老送终了。」

一个人影快步靠近,弯腰压着谭良的肩膀亲昵地对他说着什么。

谭良脸上空白几秒,站起来比手语「我助听器坏了。」

“打什么哑迷呢?”少年带着客气地笑,“我又看不懂手语你比手语干什么?”

谭良再重复一次我助听器坏了,又换更简单易懂的手势反复解释。

“坏”的手语一手握拳,向下伸出小指,看起来有点像骂人,少年脸色即刻有些变化,“你是不是骂我。”

读懂唇语,狗儿立刻摆了摆手,用嘴型说没有,可对方的注意力全在谭良身上压根没看他。

“你不把我当兄弟了吗?”少年顶着一张受伤的脸顾自说话,很快委屈地捂脸。

狗儿跑进屋拿出纸笔这才化解危机,两人用写字的方式聊了一会儿,少年满心欢喜地挥手告别。

谭良向狗儿解释说这是他初中最铁的哥们儿,当年有点矛盾没说清这哥们儿就去市里读高中了「没什么事,他叫我助听器修好了一定去找他玩儿。」

「你助听器坏了?」狗儿看一眼谭良耳廓上挂着的耳外机,外观看不出破损。

「昨天小树林里太黑摔了一跤,碰坏了。正准备去修。」

「天黑的时候你去小树林干什么?」

谭良扔出一个不算严肃的眼刀「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狗儿回一个同等含义的眼刀「你还没满18岁,没成年也算大人?」

谭良捏住狗儿脸肉,好玩儿地搓了搓「小孩和大人的分界线不是18岁好吗?乖儿子。」

「那是什么?」

没满10岁的小屁孩应该啥都不懂吧,谭良本想逗他说摸女人屁股,转念还是决定给儿子留一片净土「有喜欢的人就是大人了。」

狗儿迷糊地点点头,像是认可的样子「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了,而且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谭良的表情忧郁起来,眼里盛着一汪脉脉的深情。

「谁呀?快带我去见见,我特好奇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早就见过了。」

直到法地吮吸温热肉团,胡乱往里深入。牙齿碰撞,舌身纠缠,尝到淡淡甜意,他的双颊立时腾起更大的热意。

后脑撞上衣柜门板,鼻尖充斥着迫人的灼热呼吸,狗儿再淡定,也有片刻的慌乱。

捉住目标,示威一咬,不想兰景树退缩逃掉,狗儿手腕扣住他的后颈,又再咬了一口。

尝到血的浓郁,狗儿心满意足地推开兰景树,紧贴的肉瓣分开,两人口唇之间牵出一根细长透明的丝线。

思绪混乱,兰景树没看清狗儿得意洋洋地比划着什么,只觉自己糟糕透顶,连耳朵和脖子都烫得快熟了。

狗儿用袖子使劲擦嘴,把兰景树的味道全部抹掉,数落好一阵,才察觉兰景树的反应有点不对劲「你还好吧?」

心跳太快了,跟打了兴奋剂似「没事,烤火烤的,有点热。」强撑着比划完,兰景树起身逃到书桌边,背对着狗儿。

气氛实在尴尬,狗儿撑着膝盖站起来,想出去换换心情,拉开房门跨步前,他暼一眼床边冷寂的火盆,心嘲:这把火怕不是在你脑子里燃的吧。

听不见关门声,兰景树并不知道狗儿离开了,他用翻开的书页冰自己的脸,极力地想隐藏失态。

舌尖传来麻麻的痛感,兰景树伸出冒血的舌头,抑制不住地、几分疯痴地、回味地笑了。

十二岁,还未知晓男女之欢的年纪,他无知又无畏,荒唐到荒诞。

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敢徒手抓蛇,待七八岁真正明白蛇的可怕,便会惊声尖叫,仓皇躲逃。

青春的前奏已经响起,这样无忧无虑的,不计后果的蒙昧之岁,如同日历本上的昨天,一去不复还。

粉条挂在嘴边,兰雪梅的注意力全部被门外的奇景吸引了去,待看清空中那飘飘洒洒的轻盈白点不是雨,她欢喜得抬手乱挥,“雪,雪,下雪啦!”

手中筷子戳了碗沿,陶瓷小碗踮起脚打转。

兰浩眼疾手快地捧住滑出桌沿的碗,嘴里低声斥责:“腊月间不能打碎东西,你看着点碗。”

聋人只能靠视觉获取信息,遇到突发事件反应要慢一些,待桌子上四个正常人都看向屋外了,狗儿,兰景树,兰景树爸爸胡俊生三人才跟随视线,看见纷飞的雪。

摊开手掌,刚接的雪已经化成水滴,兰雪梅娇气地粘兰浩,“妈妈,你看小雪花。”

细长手指探入雪幕,兰景树抬起脸,分散的视线聚焦到一片比较大的雪花上,指腹迎上白雪,凉意还未消散,他将其抹到狗儿鼻尖。

偷袭得逞,兰景树舒畅地笑,整个身体都往一边倒去,毫无负担的样子。

乘着月色的雪花泛出一点光,点亮了兰景树的右边脸,左边脸则隐在无光的屋檐下,由光划分的似乎是人性两面,一半明媚,一半阴暗。

兰景树使手段亲了自己,狗儿心中是有芥蒂的,可看见他这样无拘无束的大笑,那个压在心头的包袱也不知怎么的,暮然就轻了。

他想,兰景树也许没有龌蹉不堪的想法,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亲他一下。

捉腰的动作被兰景树灵活躲开,跑远两步还是被狗儿逮住,兰景树不是狗儿的对手,在他的禁锢中徒劳挣扎。

手掌伸进雪幕接雪,覆满细小晶体的手从衣领伸进,擦着皮肤抹过整片胸口。

兰景树冷得抖了一下,双脚离地跳起来,脑袋无意识地往后撞。

再接一手雪,狗儿从下巴抹到脖颈,再圈住咽喉,示威地掐了一把。

冷意激得身体有点难受,兰景树摆动上身弧度逐渐增大。

扭动的脑袋撞得狗儿鼻梁发痛,他咬住兰景树后颈一小块肉,威胁地磨了磨牙。

身高加力量的绝对压制,明白强弱差距,兰景树大口地喘着气,迅速思考反败为胜的对策。

南方很少下雪,几年十几年才能遇到一场雪。因此「新年好。」

细腻绵密的糯米汤圆下肚,狗儿帮着大人洗碗,看到兰浩问胡俊生等会儿拜菩萨要准备多少香纸蜡烛,他有眼力见地告了别。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的,他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

读完短短一行字,狗儿扯下纸张跑回兰家,恰巧碰到他们一大路人刚出门「村委会在哪里?我不知道路。」

村子里懂手语的人不多,他只能求助兰浩。

兰浩1958年生的,没上过学不识字,自动忽略狗儿递给她的“病危通知书”「你去村委会做什么?」

兰景树迅速理清现状,手语打得飞快「胡爷爷被人打伤了,现在村委会,小狗要去看他,你快点给他带路。」

约了神婆帮兰景树祈福,胡俊生不能听不会说,两位老人又年事已高,兰浩一路上都念叨着得赶紧回去不能错过算好的吉时。

疾行许久,兰浩将狗儿带到村委会,兰景树跟着二人。

大门敞开,她见没有人来照料胡老头,估算到结局,就拉着兰景树说要走。

生死二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胡老头无儿无女,又年事已高,她一个妇人,后面还拖着老老小小一大家人,不是不帮,实在是有心无力。

挣脱兰浩十分用力的捏握,兰景树站到狗儿身后「我不走,我陪着小狗,你去就行了。」

兰浩不再用强,向狗儿说明她约了神婆为兰景树祈福,吉时不能错过,便离开了。

胡老头平躺在杂物间临时搭出来的一块木板上,脸上有擦伤,虚弱不堪的状态。狗儿叫醒胡老头问他那里难受,怎么问胡老头都没反应,他才发现胡老头眼睛看不见了。

聋人靠手语交流,而眼盲的人看不见手语。

「这下怎么办?」兰景树很会察言观色「我觉得胡爷爷一定伤得很严重,村委会故意不管,或许是想等着他死。」

救一个病重的五保户花的医药费,与火化的钱两者相比,村委会显然倾向后者。

正月初一,村委会放假,几间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村委会主任的办公室里有一台座机电话。

这一刻,狗儿切身的体会到,危急时刻,仅仅是开口说话,就能挽救一条生命。

从垃圾桶里找出一张废纸,他拿笔在背面写下:请帮我打电话xxxxxxx,麻烦医生来村委会看病人,谢谢。

出门找人撞见村委会有人来收礼,秃顶男人两手提满了名贵酒水,笑得油腻又奸滑。

送礼的可能怕被看见,很快就离开了。狗儿找到机会将纸张递与男人看。

男人刚端起高高在上的官架子,被狗儿镇定夹杂轻蔑眼神一刺,瞬间泄气几分。假咳两声掩饰尴尬,他才慢慢悠悠开口,“初一天的,医生不放假啊。”

看清楚男人脸上阴阴阳阳的刁难,狗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就没回答。

收胡老头时,男人了解过他的情况,这会儿明知故问,“不会说话?哑巴啊?还是耳朵听不见,是个聋子?耳朵都没钱医,有钱给他看病吗?”

男人越说越嚣张,“村委会只管烧不管医,没钱就安静等死吧。”

打电话。

写下这三个字,狗儿转身把门反锁了,嘴角甚至带出友善的笑。

男人一米八几,肥头大耳,愣被一个毛头小子弄怵了,思虑前后,他还是打了这个电话。

通话结束,他写字医生来不了,将纸拍狗儿面前,起身便走。

沉寂多年的暴力因子疯狂涌动,脑中恶魔自咬了兰景树之后异常活跃,随时准备将他的情绪带领到爆炸的边缘。

力量能解决一切问题。

从小到大,他其实都是这么认为的。

身后响起闷重的破碎声,男人吓得一抖,停住了扭动门把的动作。

刚才坐的木椅在墙上划出凹痕,狗儿从散架的木块里捡出半条椅腿,将断面高耸的尖刺对准男人。

眸里的恐吓意味很轻很淡,似乎暗示着男人,他还可以继续刚才开门的动作。

“想干嘛?知道我是谁吗你,动了我准备吃一辈子牢饭吧。”男人破口大骂,手指隔空点到狗儿鼻梁上。

狗儿姿态松弛,脸上没有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场随意的不够份量的挑衅,但兰景树的正式奏响。

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无比灿烂的,情感萌发的青春。

下了大巴,得知他们两决定骑车回村,朱光辉气得吹胡子瞪眼「必须坐车,这么冷,吹什么风。你的脑震荡还没好彻底,自行车载人下坡根本刹不住,万一摔了又晕了怎么办?」前冲一步呛兰景树,手几乎扬到对方脸上「你负得起责任吗?」

狗儿按着朱光辉的额头推开他「我摔了就摔了,不用谁负责任,就这么说定了,你打车去吧。」

狗儿身后,兰景树有点得意,双手举过狗儿肩膀打手语「看清谁是主人了吗?」

手指绕颈半圈,表示链子,另一只手拿住手指顶端虚无的链头,显摆地摇晃一下。

察觉朱光辉的视线,狗儿猛然转身,看见兰景树左手握拳举在空中「你和他说什么?」

兰景树以前撒过很多的谎,偏偏此刻,他不想说假话隐瞒什么「我在向他炫耀,我的小狗很听话。」眉毛上挑,理直气壮。

狗儿头顶跳出一个问号,单拎出来每个词语都能看懂,连一起怎么就看不明白了。

朱光辉快气炸了,踢一脚草丛「随便你,摔死算了。」甩给两人一个火气冲天的背影。

狗儿丝毫没有夹在媳妇与亲妈之间的左右为难,而是不论对错,只一味地偏袒兰景树。

这个年龄阶段,对情感处于蒙昧的状态,狗儿还不知道,兰景树在他心中,已经和所有人都不同了。

前方道路向下蜿蜒,坡度接近四十度,兰景树在平坦处停住,让后座的狗儿做选择「你骑载我?还是我推着走?」

「胆小鬼!」狗儿做个嫌弃的表情「要是我把你摔了怎么办?好痛痛的。」他故意逗趣,兰景树都敢耍弹簧刀了,怎么会胆小。

「我信你。你骑载我,摔了我听天由命。」兰景树也,但眼下心事重重,他勉强微笑一下,算作回应。

敖天愉快地走在前面,谭良故意慢一步,问并排的朱光辉,“你说兰景树是同性恋,对他有意思?”

“直觉。”朱光辉同样眉头紧锁,“但是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谭良对这个群体不太了解,以为和男女恋爱一样,“兰景树是女的那个,还是男的那个?”

轻易想到兰景树乖巧顺从的样子,却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敖天作为承受方的画面。

没听到回答,谭良胳膊肘碰朱光辉手臂一下,“问你呀。”

眼神躲闪,朱光辉尴尬地抓抓脸,“一般来说,没有固定位置。”

增长见识似的点点头,谭良突然定住视线,“欸,你还挺懂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

操!

当时是亲身经历过啊。

由朱光辉和谭良操盘的“曝光兰景树计划”开始启动,兰景树来到教师办公室,亲眼看见一个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

学校老师热情的推荐,“有个新人导演正在筹拍一部乡土电影,打算寻找一名年龄在十八岁左右的学生扮演聋哑主角。导演特地说明不需要什么演技,只要自然地展现原生态的一面就可以了。”

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肤色偏深,运动表现力强,长相具有辨识度,能给观众留下记忆点。

听完导演的要求,兰景树脑海里跳出来一个人,敖天,这个角色根本就是他。

“虽然你的形象有点不符合,但是可以化妆嘛。”老师也想学校出个明星学生,笑咪咪说了很多,“单是会手语这点,你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

兰景树思考再三才开口,“导演去过聋哑学校吗?”

“不知道。”老师想起什么又补充,“哦,对了,剧组后天下午两点在市里枫叶酒店面试演员,你记得准时去报名。这个站点选不到合适的人,他们大概就要换个城市了。”

不出二人所料。

兰景树并没有告诉敖天这个消息。

走出大山的机会,一条捷径,他选择独自前往。

站台前,兰景树遥遥地望到了将要乘坐的班车。

身后忽然跑来几个人,搅得人群骚动,他们大喊着,“快去救火,酒楼那边着火了。”

神经一紧,兰景树转身拉住跑动的男人,“你说那里起火了?”

“挨到酒楼的那个久久宾馆。”男人不停挥手,将人群往那边引,“消防车应该快到了。”

瞳孔紧缩,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公交车停在路边,车门哗一声打开,司机撇一眼学生打扮的兰景树,“走不走?”

再次催促,已是不耐烦的口气,“走不走?”

右手搭上操作杆,司机点击关闭车门。

万箭穿心的时刻,兰景树突地想通了,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手掌扣住即将闭合的门扇,用力向左推开,逐渐开阔的门缝后,兰景树面带微笑眼里闪着光,“走,麻烦开门。”

胸腔里的心脏痛苦不堪,大脑却似注入了毒品一般,前所未有地亢奋。

公交车驶去的地方才真正有拯救敖天的机会。

连年爆嗮,为树遮阳的伞千疮百孔,自身难保,树想要拯救伞,保护伞,只能强大,强大到用金钱和权力成为天。

操控烈日。

俯瞰公交车站台的高处,朱光辉讽笑着拍手,“好,好,好。好一个忘恩负义,见死不救,无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他奔赴大好前程。”同样的内容,朱光辉用手语再对敖天说一遍,表情伴着怒火逐渐失控「你的全部家当就给了这么一个人,别说失火,就是你被车撞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在他眼里,就是一坨屎!」

强烈侮辱意味的手语没有激起半点风浪,敖天嘴唇倔强地抿着,平静淡然地帮兰景树说话「正常人都会那样啊,谁会把机会让给竞争对手。就像荒岛上发现了食物,换了你,你也不会通知别人吧。」

手语越来越没底气「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如果是我,我也会上车。」

旁边的谭良忍不住笑出了声「何必偏袒他,搞得自己跟个傻子样。」

公交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敖天没有任何失落,他像一条狗,对主人忠诚是刻进血脉里的基因。

满身疲惫地从市里回来,吃过夜饭,兰景树躺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才出发去久久宾馆找敖天。

小黄察觉到兰景树的异常,撑着老胳膊老腿跟在他身后。

“回去,回去。”呵斥赶不走小黄,兰景树捡个树枝打了小黄两下,快满八岁的老狗了,眼睛很不好用,田间小路黑黢黢的,他担心小黄踩到什么锋利的东西或者掉下田埂摔伤。

“走,不许跟着我!”兰景树大吼,伸脚作势踢小黄,老狗躲闪的反应变慢,他心软,也没有真踢。

小黄铁了心要跟着,跑得远远的,在兰景树身后十米的位置趴下歇气。

算了,狗嘛,都粘主人,兰景树默许了小黄的跟随,放缓脚步慢慢走着。

宾馆二楼,瞧见兰景树的身影,敖天立刻赶走了前来等着看好戏的两人。

他不想兰景树难堪,发自内心的,他不觉得兰景树做错了,不告诉自己选演员的消息,宾馆失火不来救自己,都不重要。

兰景树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

狗的主人哪怕是杀人犯,也仍旧能得到它亲热的舔脸示好。

楼梯口,朱光辉拦住迎面走来的兰景树。

多年不见,朱光辉的形象气质有些变化,兰景树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真是失败啊,还是没能抢走我第一的位置。”朱光辉阴阳怪气,高傲地撇视兰景树,“听说你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报应。”

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激化矛盾,面对贬低,兰景树显得很无所谓,“今天是你设的局。”

“禽兽偶尔也要脱下人皮,现出原形,今天刚好被我们看到了,真是大开眼界。”朱光辉兴致来了,越说越起劲。

谭良念在兰景树之前的相救之恩,大力扯走朱光辉,“走了。”

沉重的脚步停在敖天身前,小黄蹭着兰景树的脚倒下,四肢舒展,横在地板上打盹。

面对敖天,兰景树不想解释,懂他的人自然会懂,不懂他的人,解释再多也没意义。

扬起笑脸,敖天递出一个熟透的果子「还记得我们的称呼吗?」

两人座的沙发空着一半,似乎在邀请谁,兰景树在敖天身旁坐下,沙发前有个可以置物的小茶几,他却将果子放在腿间「什么称呼?」

「小狗和主人。」

敖天想说的,兰景树懂了。

拿起果子,咬一口,甜味进入身体,微微盖住心中的恶苦。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向后躺,兰景树软下骨头,瘫在沙发上「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钱的人轻松得到想要的一切,权大势大的人甚至能决定一个城市的未来,而我,像蚂蚁那样渺小,为了一粒大米,任人摆布。」

果子太小,三两口就吃完了,兰景树下意识地仰头看向敖天,为自己寻找更多的甜。

「我是不是只能这样了?」

呼吸交错的距离,滋生不易察觉的暧昧。

敖天摇头,不说话。

太累了,兰景树闭上眼睛:我想给爸爸做耳蜗,想给你做耳蜗,我欠你那么多,我想还一点……

安静没有一点噪音的环境,小黄睡着了。

今天下午,朱光辉找敖天谈心,他说「兰景树阴险,擅长伪装,故意接近你寻找机会,结果你把所有的钱拿出来给他做人工耳蜗,真的上当了。」

敖天听后没有知晓秘密的震惊,反而好奇地问「你很讨厌他吗?」

朱光辉下巴微仰,天生的优越感「反正我不喜欢他。以前和他关系好的时候,去聋哑学校找过他几次,那里面的学生大多木讷,眼神空白而无知,他却很不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活着无数个生命体。」

敖天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幼小的兰景树,在黯淡的背景里,眼珠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

「原来觉得他聪明灵性,后来才知道他那么卑鄙无耻。」朱光辉态度平和时说出来的话,更加伤人「他是个不健全的人,不择手段进入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又如何,阶层改变不了,还是在原地打转。」

挫败感导致兰景树对自己产生怀疑,面对主人的情绪低谷,敖天没有说话。

小黄出生便是一条狗,它明白,忠诚和陪伴,是一条狗能为主人做到的所有。

身体放松,脑袋后仰,敖天也躺下。

无论是挑拨离间,还是用好听的条件诱惑,小狗都不会离开主人身边。

同甘苦,共患难。

——狗不说话,只用行动言语。

两双大脚并排放着,仿佛隐喻以后的路要一起走。

生活很苦,有了你,也就有了珍稀的那一丝甜。

万鹏结婚了,对象是先前媒婆介绍的脸上有个肿瘤的同村女孩。两人都刚满二十,大城市里刚刚参加工作的年龄,小山村里却已经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宴席散场,敖天和肖海龙结伴往回走。

婚纱领口低,肉球呈现出诱惑的弧度,肖海龙欣赏地说万鹏老婆身材好好,胸那么大。

丰盈的肉感等于性感,直白简单,直男审美都这样。

敖天心里附和,身材确实不错,腰也细。

「如果她脸上没有那个肿瘤,其实人还挺漂亮的。」

两人聊着婚礼的话题,敖天察觉有人拍他的背。

转身看见一个城里打扮的女孩礼貌的笑着,嘴唇开合在说话。

对方极有气质的形象激发了敖天的自尊心,他盯着女孩的嘴唇认真读唇。

越想证明自己越能体会两人之间的差距。

读出了女孩是在问路又怎样,她能看懂手语吗?

食指点一下耳朵,再伸直左右摆动几下。

耳朵听不见。

承认耳聋,似乎等于告别从前。

女孩走后,敖天一直沉浸在这件事带来的负面情绪里。高二下学期快结束了,高中还有一年,毕业后该何去何从?没有大学愿意接收聋哑人,注定无法接受更多教育。将来除了去工地埋头苦干,不然就是和胡俊生一样,种田或者在家做手工。

宾馆没有过多装饰的天花板白白的,敖天叹息,和我的未来一样啊,一点色彩也没有。

原来对他来说很大的世界,悄无声息地变小了。

朱光辉回来十多天又走了,走时才告诉敖天他大学已经休学,正准备创业。

他离开那天,想说什么被谭良捂嘴拦住了,谭良眉目凝重地看着敖天「很多事是上天注定的,个人改变不了。」

朱光辉有些不甘,但还是吞下了那句话。

小黄老死了,埋在屋后的那颗大树下。

兰浩叫兰景树到山上去挖坑,说必须埋远点,尸体腐烂有臭味。

树旁湿润的凹坑前,兰景树对共同挖坑的兰雪梅说,养了八年的狗怎么舍得让它孤单单地长眠在山上呢。

他温柔的一面,只对在乎的人表露。

听到兰景树提出分手,白玲流着泪问他为什么。

“有更喜欢的人了。”移开目光,兰景树看向远处靠着树干等待的刘一燕,算一种明示。

躲开甩来的巴掌,兰景树下颚咬出紧绷的线条,“走吧,我不适合你。”

白玲手语比得飞快,把毕生能想到的脏话全部骂了一遍,可怜兮兮地抹着泪离开了。

刘一燕的父亲是教育局的一把手,与她交往是二人交易的条件。

无法画画后,兰景树曾去请教过当初特别赏识他的老评委。

空间昏暗,四下无人。天时地利,老评委狎昵地轻捏兰景树的手臂,释放潜藏多年的兽欲。

察出不对,兰景树挣脱后退到远处,一脸吃到苍蝇的恶心。

老评委不疾不徐地整理衣服,“你不是想听我给你答疑解惑吗?唉,年龄大了,说话声音小,你要离我近点我才能讲给你听。”

半生努力即将付之东流,兰景树说什么也要听到答案,僵硬着身体靠近老评委,仍由他拉坐到太师椅上。

双手绕过腰腹,老评委紧紧搂着兰景树,脸凑到耳后吸他身上的味道。

牙周病导致口臭,老评委身上散发出一股腐烂水果的气味,呼吸蠕动着爬向脸颊,空气黏腻得让人窒息,“你还是雏儿吧?”

拳头握紧,忍下打人的冲动,“说好的,你要回答我。”

声音深沉有力,在耳膜上回响,犹如敲击人心的鼓槌,“所有和艺术沾边的事都需要极高的天赋。朱光辉上课从来没有认真听讲过,还经常无故旷课,专业照样第一,次次拿奖,这就是天赋。而你,不过用努力弥补短板,勉强到达门槛而已。”

“你所拥有的那一丁点天赋无法支撑你到达天空,当飞翔的高度达到极限,自然回落,跌回原来的位置。这就是你突然无法画画的原因。”手掌摸向胯间软物,老评委满足地呻吟。

短短几句话,带给兰景树无法比拟的震惊。由始至终,他从来没否定过自己。

下蹲转身捏腿,逃过那只揉捏隐私部位的手,兰景树低头避过目光直视,“有办法改变吗?。”

“创造力和想象力是天生的,无法后天培养。”皱皱巴巴的手指抬起时刻散发光芒的脸,“而你真正的天赋在这儿。”

脸颊的肉控制不住地抖动,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那你以前都是骗我的?”

“谎言是我对美人的鼓励。”

什么只有内心纯洁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不过是老禽兽的特殊癖好。

借刘一燕的手,兰景树成功曝光老评委的丑恶行径,当初业内盛名的老人如今身败名裂,躲到其他城市养老去了。

视线紧紧跟随着白玲离开的身影,曲顺再一次数落自己胆小如鼠,从隐蔽处走出来,他别扭地问兰景树,“既然你不喜欢她,为什么答应和她交往?”

“她喜欢我,我答应交往满足她的虚荣心,那里不对吗?”谈起女人,兰景树总是一脸无感。

根据曲顺的了解,他们两人连手都没牵过。

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女孩,别人却像垃圾一样丢开,他狠得牙痒痒,“真卑鄙。”

连成一排的树荫下,刘一燕边走边抛接水瓶,悠闲地迎接胜利。

看着又一个女孩的主动靠近,兰景树眼神淡漠,诚实道,“是啊,真卑鄙。”

高高瘦瘦的刘一燕穿一身黑,显得很酷,拿住兰景树一绺头发从中段摸到尾部,玩味地碾动手指,她勾起嘴角,“事情搞定了,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草原上的狮子从不惧怕任何兽类的挑战,现在的兰景树脱胎换骨,再也不见当初的怯懦和拘谨。

轻松笑笑,他眼里的豹子化成猫的形象,“你好,女朋友。”

卑鄙,用来形容成年人的词语。

同时也是兰景树生理心理双成熟的标志。

阴天,风在街道中间徐徐打旋,扬高谭仙仙雪白的裙摆。

经过康复治疗,她具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出门不乱跑,不去不熟悉的地方,能定时回家,但思想方面始终和正常人不一样。

卖酒的店家新进了一个约两米高的假人摆在门口招揽生意,倒酒老头色彩浓重,和善的微笑着,倾倒手中酒壶。

眼圈乌黑,嘴唇血红,谭仙仙眼中的倒酒假人是恶鬼的形象,对视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鬼叫住了。

今天放假,敖天和肖海龙在游戏厅玩到饭点才回家,离宾馆只有半条街的时候,他看到了道路中间行为异常的谭仙仙。

裙摆上有小块的鲜红血迹,敖天想提醒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谭仙仙只能听懂简单语句,几乎看不懂手语,他们之间沟通很困难。

在谭仙仙身前站定,敖天手语尽量慢,特意变化手法,让不懂手语的人也能看懂「你跟我走。」

谭仙仙的注意力全在假人身上,根本没看敖天,察觉到这点,敖天移动位置,用身体断开谭仙仙仿佛被迷惑的视线,耐心地一遍遍打手语。

比腰粗的树干旁,兰景树往后退一步,让树干遮住身体,这条路上等了快两个小时,这一幕实在出其不意。

天色阴沉,小小的雨点飘落下来,弄湿女孩乌黑的长发。

谭仙仙中邪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进去,敖天拉着她的手臂连拖带拽,她挣扎,尖叫着回到原地。

人群往两边分散,统一地往可以避雨的屋檐下跑,街道上瞬时只剩他们两个。

雨势增大,雨点如珠帘一般落下,敖天怕谭仙仙淋雨生病,脱下短袖,双手抓住边缘摊开,遮在她头上。用来说话的双手没了,他便用表情说话,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宾馆方向指。

街道空旷,雨滴溅起,正值青春的男女渲染出一副情意深浓的画面。睫毛缀着大颗雨水,视线渐渐被水汽模糊,眼皮下压,嫉妒开始侵占兰景树的内心。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衣服围住谭仙仙的头,左右两个角打个结。转身弯腰预备,倒退两步,背起女孩往屋檐下跑。

谭仙仙被吓到了,打直手臂抵着敖天的背使劲抽腿,重心太往后,敖天转身不及和她一起摔在路边。

身体泥鳅似的捉不住,尝试几次,由于谭仙仙的拒不配合敖天都没能将人抱起来。

敖天光着上身,谭仙仙的肩带也垮到手臂,他们之间肉贴肉的亲密动作在兰景树眼中无异于床笫之欢,眼睛被无形尖针的刺痛,妒意几乎淹没头顶。

一招擒拿制住谭仙仙的双手,敖天抱起她往宾馆方向奔跑,身上都淋湿透了,与其在路边等雨停,不如回宾馆换衣服,吹头发。

心脏被嫉妒的情绪逼得发痛,兰景树无力地合上眼皮。

我的头发也淋湿了,你的衣服却遮在别人头上。

还记得吗?曾经,你也是这样用尽全力保护我。

同为聋哑,观察力比一般人好,兰景树看得懂敖天手语以外的身体语言——他喜欢谭仙仙。

想到敖天迟早属于女人,身体和心都会被另外一个人霸占,兰景树便有种生不如死的想法。

从前孤单一人的路,你非要闯进来,牵着我的手与我一起前进,现在我离不开你了,你却喜欢上了别人。

休想。

你休想离开我!

强烈的怨念集中到右手上。

挥拳砸树,干硬树皮磨烂拳峰,皮肤渗出豆大的血点。

随着社会能力的提升,兰景树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以前他不敢想不敢行动,但现在他敢想敢做,他要拥有敖天——敖天的身体,敖天的心,兰景树全部都要。

通往未来的路上种着一株罂粟,兰景树知道那是要命的,万万不能碰。

可绕过这株罂粟的未来那样苍白无趣。

他终究还是被吸引,伸出手打算去触碰它。

浓稠的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滴落,没入草丛。

敖天便是这株罂粟,兰景树想,沾了他,是死是活都值了。

大雨穿透树叶泼下来,他仰头接住这股透彻的冷意。

雨声哗啦,盖住兰景树发泄的怒喊。

一记重拳再次捶向树干,像对欲望的妥协也像战斗的开始,“敖天,你死定了。”

雨后的天空格外晴朗,一道彩虹横在蔚蓝的天空上,仿佛在对谁微笑。

得到谭良的现金支助,敖天又来到游戏厅门口,正准备进去玩个够,注意到角落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脚崴了,起不来,你扶下我。」兰景树戴着全指骑行手套,眼镜,水壶,装备搞得很齐。

敖天扶他起来,听他解释道「肖表叔的,他借我玩玩。」

「脚伤的严重吗?要不要去拿点药?」敖天关心地看向兰景树的脚踝。

对面刚好有间诊所,兰景树点头「去看看吧。」

精心准备的一幕正式开演。

在聋哑学校里,敖天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多次打架生事,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

利用这点,兰景树找人扮演仇家,设计一出英雄救美。

一个面生的光头男人拦住敖天,大力推搡的同时嘴里骂着什么。

顾及到兰景树在身边,敖天一退再退,没有还手,他不想兰景树惹上

事。

摩托车轰鸣着靠近,兰景树转头,与驾驶交换眼神。

剧情按照设想进行,摩托车后座的男人探出身体用长棍抡打敖天。

兰景树上前抢夺伤人凶器,扭打间被后座抓着手臂拖行。期间光头男缠住敖天,让他不能立刻追上去。

摩托车消失在街道转角,一场苦肉计完美落幕。

打趴光头男,敖天追上去,在小巷子里找到晕过去的兰景树,骑行手套脏兮兮地扔在一旁,右手手背大片破皮,血迹斑斑。

心一下被揪紧,敖天难受得低吼了出来。

眼睫微动,这是兰景树第一次听见敖天的声音。

感受到颠簸,他适时的醒来,手臂圈紧敖天的脖子。

兰景树身高一米九,虽然体型精瘦,但体重并不轻。

害怕错过抢救时间,敖天肾上腺素飙升,爆发出超越身体极限的力量,一口气将兰景树背到了游戏厅对面的诊所。

表皮边缘缺水干燥,红肿程度也不合理,像是旧伤重合新伤,医生问兰景树,“什么时候受的伤?”

兰景树记录着敖天心疼的表情,“刚刚。”

吃了听不见的亏,敖天没机会识破这场骗局。

行医多年,没少见隐瞒病情的患者,包好伤口,医生例行收钱。

敖天拍拍医生的手臂,指向兰景树的脚。

“我脚没事,谢谢,你忙你的吧。”支开医生,兰景树向敖天坦白「我脚没扭伤,我骗你的。」

不解地偏偏脑袋,敖天满脸疑问「为什么?」

貌似理所当然,兰景树微抬下巴「制造机会呗,我想和你说话啊,最近你都不理我。」

句句真话,堪称最高级的谎言。

拿起兰景树包扎好的右手查看,手指还有在工地食堂干活时留下的已经很淡的刀痕,敖天问「疼吗?」

兰景树用平静代替回答,说不疼是假的,说疼又太矫情。

「怎么伤的?」敖天清楚,这不是擦伤,摔倒也摔不成这样。

「脚踩的。」兰景树早就编好了理由。

这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人情债敖天算是欠下了。

除了右手受伤以外,兰景树胯部和膝盖还有几处擦伤,骑行服紧身不透气,医生嘱咐第一时间换上宽松的纯棉裤子。

兰家门口,敖天脚底灌铅,怎么也挪不动步「我不敢进去,兰姨会骂我的。」

知道他心中所想,兰景树替他解围「我骑车摔伤的,妈怎么会怪你。」

晚饭后,利用愧疚感,兰景树要求敖天在兰家过夜。

看到他们两个这样亲热,兰浩打心底觉得高兴「我去再拿床被子。」

「不用了,一床够了。」视线扫过敖天胸膛,兰景树表面不动声色,脑内却开始狂乱的畅想「我们两个都挺瘦的。」

没有手机,无法联系,谭良到处找敖天,最后才找到兰家。

敖天说明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表明要好好照看受到惊吓的兰景树。

几乎立刻判断出当中有鬼,离开兰家时,谭良深深盯了兰景树一眼。

深夜,估计家人都睡熟了,兰景树起身推醒睡在旁边的敖天,丢出圈套。

敖天完全无法消化他说的内容「你是不是脑子也受伤了?」

内容虽然称不上惊世骇俗,但确实闻所未闻。怕新交的女朋友不满意自己的尺寸和硬度,要兄弟帮忙检查一下。

「没有啊。」兰景树装得郑重其事「我和你关系好,才想请你帮忙的,别人我不好意思开口。」

「这么隐私的事,我怎么帮啊?」敖天头都痛了。

兰景树说软话「她家庭条件那么好,可以选择的男孩那么多,如果我这方面太差,肯定不行啊。你帮帮我吧,我真的想和她走到最后。」

「我」敖天进也难,退也难「我帮不了你。」

「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啪一声关灯,兰景树负气躺下,故意背对敖天。

脑袋里很乱,敖天保持坐立姿势,久久没有躺下睡觉。

敖天思考得越久,兰景树越开心,心里暗暗窃喜:嘴硬什么,这不是很在意我吗。

再次开灯,兰景树慢悠悠坐起身,抛出王炸「你不帮我,我就告诉妈,是你打架连累我受伤的,你还教我抽烟,带我去找小姐。」

太过离谱,敖天已经不觉得震惊了。

「我无耻啊?现在知道不算晚。」兰景树微微一笑,人畜无害。

想起小时候被兰景树强吻的事,敖天觉得这次自己也能“反咬一口”。

「好,我帮你。」侧身直面兰景树,敖天勾起嘴角,表情隐晦「脱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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