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香在搀扶下坐起身,看着信上的字,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却是冷笑一声道:“死就死了,还费这工夫告诉我作甚,以为我会千里迢迢赶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吗?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去为她做那些,何况她还是自己喝醉酒掉下楼摔死的,更加死不足惜。”
说的越狠,贺兰香的眼越发泛红,最后她将信团在掌中撕个粉碎,信纸如碎雪飘落,洋洋洒洒散了一地,又像满地纸钱。
她长吐两口气,强行释怀,阖眼道:“谢折在哪。”
细辛:“将军在您昏倒半个时辰后便受传唤入宫,眼下还没有回来。”
贺兰香睁眼,眼中满是素日所没有的脆弱与偏执,“好,等他回来了,你们告诉他,他不是问我想不想让他去镇压反王吗?告诉他我不想,我要他留下陪着我保护我,除了我身边,他哪里都不准去,一步都不行。”
细辛犹豫着应下。
贺兰香再未置有一词,卧下翻身朝里。
两个丫鬟看着她漂亮的后脑勺,面面相觑,各自犯愁。
贺兰香心情不好时人便会刁蛮反常许多,直到心情好为止,这是她历来的秉性。在侯府时,谢晖总惯着她,无论多么过分的要求也无一不从,纵容至极。
可,谢折不是谢晖。
百善孝为先,一个弑母杀弟,恶贯满盈的家伙,又怎么会受一个坏脾气美人的掣肘。
长明殿内,一声脆响落地,檄文碎散,玉轴两半,骨碌滚到谢折的脚边。
龙椅上,咳嗽声震天响,夏侯瑞哈哈笑道:“——残害忠良,弑父杀君,本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又兼秽乱后廷,先帝尸骨未寒,遂与太妃李氏滋长奸情,此乃崩坏人德,颠倒伦常,枉为人子,枉为人臣,不忠不孝……”
将檄文的结尾尽数回忆念完,夏侯瑞睁开眼眸,笑声依旧,喃喃沉吟道:“他们骂朕不孝,可朕不明白,什么是孝,何为孝?”
谢折不语,恭听在侧的王元琢亦屏声息气,金殿内一片寂冷森然,针落有声。
久未等到回答,夏侯瑞一拍金案,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朕告诉你们什么是孝!老子压着儿子就叫孝!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就叫孝!要永远跪下去!从生跪到死,那就叫孝!”
吼声落下,笑声又起,夏侯瑞咳嗽着,看向谢折,轻声细气道:“长源你说,朕说的是不是很对?”
谢折面无波澜,黑眸冰冷,沉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岂有不对之理。”
夏侯瑞满意点头,笑意更甚,“朕就知道,长源与朕的心思一直是相通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谢折眸光阴沉,并未回答。
夏侯瑞笑完不语,缓转目光,看向安静缄默的王元琢,眼眸微眯,温声道:“王爱卿你说,朕方才所言,可有不对之处?”
王元琢双肩僵直,走到殿中对龙椅躬身拱手:“陛下见解独到,微臣听完犹如醍醐灌顶,感悟良多,未有不对之处。”
夏侯瑞发笑,笑声得意。
这时,王元琢却乍然跪地叩首,朗声道:“然臣认为,孝之一字,所括良多,难以用一言概之。古今以来,父慈故而子孝,兄友故而弟恭,父与子,并非天生仇敌,而是因父无德,难为表率,故子生出不孝之心,行不孝之举,此乃自保为上,并非不孝。倘若为父者仁慈爱子,品性端正,子尊父爱父,便为天经地义,此为孝道,反之弑父杀父,则为真正不孝。”
夏侯瑞哦了声,若有所思沉吟着,忽然道:“所以王爱卿的意思,是在说朕与先皇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父不慈子不孝,落得个父子相残的下场,对么?”
王元琢叩首,“臣不敢!”
夏侯瑞哈哈大笑,似乎并不想与他计较,喊了声平身,欣赏着对方惶恐的表情,“爱卿能得如此感悟,想来朕的王提督对你定是爱护有加,让你相信世上真有父慈子孝一说,看来你很得他喜欢啊。”
王元琢平复下心神,道:“臣父为人刚正不失仁爱,素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正因有臣父历来松弛有度的教导,臣才能得圣上青眼,有幸侍奉御前。”
夏侯瑞咳嗽着发笑,笑声是直白的讥讽,笑完道:“是这样么?可朕怎么发现,他身边最爱带的是你哥哥王元瑛和你弟弟王元璟,有好几次,朕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你这个儿子了,他也从未与朕提起过你,他若果真有心教导于你,为何不将你常带身边?就像对待你的哥哥弟弟那样。”
王元琢一时哑然,久久无话,片刻后道:“回陛下,臣的兄长与幺弟皆在卫所任职,与臣父相见方便,臣历来与笔墨书卷为伍,又兼专爱游山玩水,任职之前久不在家,自与臣父鲜少谋面。”
夏侯瑞咂舌,“原来如此啊。”可他旋即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闻爱卿所言,爱卿若与笔墨为伍,专爱山水,又为何入宫任职,囹圄在此?”
王元琢欲言又止,彻底说不出话了,僵愣在原地。
夏侯瑞这时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盘龙金阶,先走到谢折面前,抽出谢折腰间的御赐佩刀,接着用力挥刀,朝王元琢劈了过去。
王元琢弹指间侧身躲过,毫发断于刀尖,回过神立即下跪高呼:“臣惶恐!”
夏侯瑞丢掉刀,指着他,转头朝谢折哈哈大笑,“长源你看,他的身手是不是比他哥哥要好多了?”
谢折瞥了眼地上的刀,抬眼看着夏侯瑞,眼神已全然陌生。
。
月沉日升,灼热晨光压下彻夜寒露,化为雾蒙蒙一片湿润,氤氲在池面,引游鱼嬉戏。
贺兰香的头脑也成了晨雾一样,充斥满了化不开的愁云惨淡,用过早膳,思绪也仍是混沌飘忽,什么都听不进耳朵中去。丫鬟对她说话,她便只顾点头,连谢姝什么时候来的房中都不知道。
“嫂嫂?嫂嫂?”谢姝兴高采烈小跑到贺兰香面前,连喊了好多声,却一句没等到回应,眉头都要皱紧了。
这时,贺兰香总算有所回神,看向谢姝的眼神像刚发现她,欣喜讶异道:“呀,是妹妹来了。”
谢姝本是带着任务来的,见贺兰香这般模样,便也顾不得正经事了,先是焦急问她:“你怎么了,看着魂不守舍的,一点都不像你了。”
贺兰香不能跟她提兰姨之死,又懒得编个新鲜由头,便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这两日害喜厉害,精神萎靡了些,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谢姝叹气,手落到贺兰香肚子上,轻轻抚摸着,“这都快要四个月了,怎么这小家伙还是那么不让人省心。”
贺兰香听了一怔,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是啊,她光顾着伤心,都要忘了自己腹中孩儿明面上的月份竟已即将过半,快到显形的时候了。
贺兰香脸白了一白,一时不语。
谢姝只当她不舒服没力气说话,安慰了几句,便把藏在她这的话本子都翻了来,与贺兰香一人一摞随意翻看起来,边看边说些闲话。
“嫂嫂,我听人说你前几日将李姐姐和郑袖都请入家中小住了,有这回事?”谢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