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 手执法器, 口念《太上救苦经》,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祖师殿内,有一男一女跪在蒲团之上,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 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 大拇指往内弯曲,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 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 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 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缓缓息声, 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开始, 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都入梦来, 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 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哭也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说话。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她也不说话。
只是在每夜昏梦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姑姑才会张嘴说一句“娘娘,我先去走了,明天再来看望”。
被缠身多日后,男子心里面再也不能安心,等不及忌日,立即就带着她先来天台观请这位上清法师给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两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从殿外进来,行了个君臣礼,然后再是道礼:“静室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示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请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是奉他们家主的命令前来的。”
男子和身边的女子相觑一眼,然后颔首:“请进来。”
几息过去,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个人的视线刚触及到祖师殿外的男女,马上就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名乙,取自《史记》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
太子妃出身是泰山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突然生起不让家主受辱被轻瞧的想法,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支的大宗现在是那位被李毓纵马踢伤而任用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李乙直问:“要你来这找寡人,有什么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书函。
李乙从宫卫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表面,干净的没有一个字,然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察觉到后,赶紧上前去,抚拍着自己夫君的胸口,小声埋怨起来:“来的时候,医工都说肝火过旺,劝大郎你少动些怒。”
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前:“你家主还有什么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男主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凤眸里面既有哀痛,又有恨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寡人知道了。”
童官也马上起身,下山回长乐巷。
看着奴仆的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乙似乎是不愿意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然后命宫卫迅速去高陵郡一趟,必须在夜半之前赶回来。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在官道上,行到缈山地界的时候,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都是山阶。
几个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走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不是吃得消,只知道要完成太子的命令。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静室里面,灯盏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足够看清楚妇人凌乱的发髻和满脸的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全部是污垢,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是室内的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好像是一定要逼着她先开口一样。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我们明明都建邺,但是现在才能够相见,都说侄儿类姑,贵主当年还不信,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假话,大郎的眉眼长得很像。”
“是啊,转眼就已经二十载,寡人长大了,但是你也老了。”李乙虽然坐在席上,但是眼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语气里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威严,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寡人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陪着贵主一起去王邸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但是李乙只说:“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就算是挫骨扬灰也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安珠玉,安是安福,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