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回头万里(1 / 1)

“请各位议员移步隔壁房间稍候,例行问话很快会结束。”

议会厅内,众下议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着站起身,离开了座位。治安稽查委员会会长站在圆形的议会厅中央,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对身后负手而立的裴野道:

“裴野同志,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会长身后的少年虽神情不变,却兀自沉默如走了神一般,两眼有些空洞地看着台下鱼贯而出的众人。

委员长转身:“小裴?”

裴野啊地一声,抬眼抱歉地笑笑:“抱歉,会长。”

“你这小子,从昨天裴参谋长把你叫走之后,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挨骂了?”

会长呵呵笑着在裴野的后背上用力拍了拍,“你还小,很多事早些吃亏就好了,吃一堑长一智!等咱们的一轮审查结束,这临时组成的委员会也该解散了,到时候还愁你亲哥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看样子,这老油条也并不知道昨天那秘密基地内提审猫眼的事。裴野心绪如麻,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谢谢会长提点。今天叫我跟来,就是为了配合您进行下议院的审核吧?”

“帝都的那几所大学,横竖都是学阀之间互相包庇的破事,”会长一摆手,“收尾工作交给别人去处理吧。下议院当初可是有不少人力挺老军部的,想蒙混过关的更是大有人在,远比几个臭教书的猫腻多得多。”

会议厅里人基本上走得干净,有几个落在队尾的听见会长粗声大气的谈论,却像是没听见般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

“你先去协助他们维持一下秩序,要是有挑事的,给他们吃个瓜烙就老实了。”会长说。

裴野点头称是,行了礼,走出会议厅,穿过走廊向尽头的一间屋子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会长看出他心思难得地不在工作上,对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个清闲点的差。

今天审核的议会下议院人等被分散在两个屋内等候,两个等候室在走廊的两边尽头,裴野负责的这一间人相对较少,只有一个配枪的警察站在门外。

裴野给警察出示了通行证,前脚刚踏进等候室,便听到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声音,忿忿不平地:

“荒唐!检察院才是最高监察机构,他们是什么人,经过议会的许可了吗,有什么权力审查我们?!”

屋内本来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裴野踏进屋内那一刻都消弭了,鸦雀无声的室内,唯有那抗议声更加清晰洪亮: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谁输谁赢有什么所谓?不过是换了一茬新的衣冠禽兽罢了——”

屋里坐了不少人,裴野一时无法精准定位声源,那大嗓门的抗议者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一般。

裴野剑眉微蹙,目光在一众与他避之不及的人中掠过,最后定格在最后排一个青年身上。那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旁边紧挨着他的一个同僚惊恐万状,死死扯着他的袖子拦着他不准再说,青年这才悻悻住嘴,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不仅不回避,反而格外有反骨地瞪了裴野一眼。

裴野定睛细看,那青年原也算得上眉目疏朗,明明穿着议会统一的下议员礼服,前襟的扣子却大剌剌地敞开了两颗,更夸张的是头上染了一脑袋叛逆的红发,要不是方才刚进屋没反应过来,他恐怕第一眼也要注意到这颗明晃晃的红毛。

青年生了一双丹凤眼,挂着脸看人时轻慢神色都写在了面上,轻狂得很。

裴野哼笑一声,在最前头拉开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鞋尖朝青年的方向抬了抬:

“这位议员有什么问题?”

屋里其余的人都低着头装鸵鸟,红发青年挣开同僚拉着他衣袖的手,抱着胳膊嘲讽一笑:

“a国的宪法上明明白白写着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我想说什么与你无关。”

除了裴初,裴野很少被人惹火,何况昨日傅声给他的打击太大,今天他精神还有些颓靡着,不愿多事,百无聊赖地一边拿出手机一边低着头例行公事道:

“等候室内不要大声喧哗,也不要讲无关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点开自己的电子邮箱,就听到那红发青年不怕死似的拔高了声线:

“那么请尊敬的委员大人告诉我,什么才是有关的事?藐视法律和议会,算不算无关的事?”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静得像死了一般。裴野的拇指停在手机屏幕咫尺上方,顿了顿,一掀眼皮。

这青年的脾气和他头顶的红发一样火爆,他不知道这人是怎样进入到下议院这种曾经在老军部的压制下过得及其窝囊的地方的,亦或许,他对于这样不公平的待遇积怨已久,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一吐为快了。

正直勇敢不假,只是为人过于不计后果,这世道容不得他这样的莽汉。

裴野站起身,等候室桌上快垒成山的牛皮纸档案就摞在他面前,他随意拿了一本,和这些天来每一次进行审查工作时一样,他一做出这个动作,底下的人便如同条件反射般心虚起来。

裴野拆开档案袋,拿出第一页,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又将纸放回档案袋,放下之后再拿起一本新的。

“不用找了。”

裴野放下第三本档案时,只听红发青年冷笑道:“在下沈辞,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裴野挑了挑眉。红发青年身旁的同僚已经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拉着他,压低声音:“小沈,你疯了……!”

“不是要查谁‘勾结’过老军部的人吗?放着我来,从我第一个开始!”

“老军部”三个字从沈辞口中吐出的瞬间,屋内一片哗然,裴野刚要说话,等候室的门从外头被推开:

“发生什么事了?”

是站岗的警察。那警察刚一推门,便看到面带怒色站着的沈辞,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的配枪上,然而沈辞却压根不分神看这警察哪怕一眼。

等候室内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议论声再次消失得一干二净。裴野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有的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抬头,有的拼命给沈辞使眼色让他闭嘴,还有的不敢吱声,却偷偷瞟着裴野和那警察的脸色,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裴野摇了摇头,从档案堆里又抽出一本,一圈圈将缠在上面的白线解开。

“没事,警官,”裴野打开档案袋,抽出一页纸张,看了看上面彩印相片上印着的某个一头红发的青年,唇角一勾,“有议员问今天什么时候能结束而已。”

沈辞眼底滑过一丝讶异,脸上却还僵着,一言不发。警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把手从腰间放下:“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说罢,警察转身对沈辞斥责了一句:“坐好,配合委员会工作!”

那一声简直不像是对议员应有的态度,倒像是在吆喝犯人。沈辞脸色一黑,正欲出言,同僚咬着牙狠狠拉了他一把,沈辞重心不稳,挺着腰杆扑通一下坐回椅子上,鼻翼微微翁张着,似乎气得不轻。

裴野唰地把纸塞回袋子里,拿着档案袋对警察礼貌地颔首:

“辛苦了。这些档案,我是否可以带回委员会查阅?”

“具体期限我不清楚,但只要在在规定时间内,当然可以。”警察回答。

裴野再次一笑,对警察说了声谢谢。

沈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左手握着牛皮纸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在右手掌心轻敲。

老军部之所以力压议会,令a国一度有转变为军政府之势,除了军部的强硬实力,更离不开议会内部的软弱离心。沈辞这样一点就炸的脾气,被排挤走裴野一点不会感到意外,可刚刚他对自己出言不逊时,竟然还真有不少人担心沈辞的安危。

看来,沈辞的档案,今晚他必须使些法子带回去细看才行。

与沈辞在下议院的插曲终究如过眼云烟,裴野找了个借口把沈辞的档案拿回自己办公室,并未太多加关注。

第二天一早,裴野早早来到那日关押审讯傅声的地方。从卫兵口中得知,裴初有好几处办公地点,而这基地便是唯一固定的一处。

早上八点,裴野准时敲开参谋长办公室的门。

“我来交检讨。”

裴初正在办公桌前用电脑浏览着什么,听见裴野的声音,头也不抬地挑了挑眉,指尖搭在桌上点了点:“放这。”

裴野把一沓纸放在桌上,后退两步,手插着兜站着没动。裴初鼠标点了几下,眼球随着快速的阅览而转动,就是没看裴野一眼。

“就不想感谢我一下?”裴初问。

裴野拖长了腔:“是啊,感谢裴参谋长,居然还用写检讨这种幼儿园的处罚方式罚我……”

裴初鼻腔里哼出声来: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的骂我。”

说完,裴初放开鼠标,拿起那一沓检讨抖了抖,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悠哉悠哉仿佛在看杂志似的:

“前天那样的场面,你同情他,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是我亲弟弟,你如此失态,要是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

“说到底,还不是你爱惜自己羽翼。”

裴野怨怼地嘀咕了一句。

裴初没听见似的,不急不徐,抿了一口放下水杯:

“治安委员会的工作马上就要收尾,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咨询我的意愿吗?”裴野一针见血地反问。

“你要是不习惯组织的工作,明年h大复课,你正常回去念书……”

裴初话音未落,裴野先一步抢断他:

“我不回学校。”

裴初顿了顿,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低头捻起一页写满了口是心非的检讨的稿纸:

“这倒在我意料之外。”

裴野眼神忽闪一瞬,抿了抿嘴唇:“读与不读都没意义,我想做点有价值的事。更何况……”

更何况,在h大的日子,点点滴滴,都与那个人分不开,只是物是人非。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裴初把第一页放在桌上,又似真非真地扫起第二页来,“回委员会那边吧。”

裴野怔了怔:“这就没事了?”

裴初嗯了一声。

“那我有事找你。”

裴野上前一步,顿了顿,一贯生硬的语气竟然也软了下来。

“我听说,再过几天就要对抓到的一批犯人进行审判,”裴野说着,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声……猫眼他会被处死吗?”

裴初没说话。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稿纸摩擦的沙沙声。

他沉默得越久,裴野心里焦急的火便烧得越旺,可裴野知道自己若是沉不住气的话,接下来只会一败涂地。

半晌,裴初放下检讨书。

“陪审团面前,他的命我一个人左右不了。”

裴初回答。

裴野插在兜里的手颤了颤:“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他要是迷途知返,能将功折罪,自然也有转圜的余地,”裴初对他摊了摊掌心,一副亲兄弟间交根交底的模样,“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可他不招,我也无能为力。”

“招什么?”裴野下意识追问,“就是前天你说的那个什么计划和什么行动?”

裴初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来看这个。”

裴野绕到桌后,放眼一看,这才发现裴初电脑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字,即便是裴野这样的好眼力也要觑起眼睛仔细看才能看清楚。

待他辨认清楚,才勉强看懂那似乎是一份程序的代码,裴野并不太懂计算机,但粗略地也能读出光是这屏幕上展示出来的代码就有不少需要勘误的地方。

裴野还在思索,却听裴初在他身旁道:

“轮渡行动,是老军部和警备部的联合绝密行动,他们越过议会挪用了大量经费,起初就是为了开发出新的联网军事系统,不被议会和检察院所管辖。”

“后来那群人有了野心,不光打算攻破其他国家的卫星和军事系统,甚至想利用它发一笔不义之财。这盘棋越下越大,系统还没有开发完,便先一步迎来了他们自己的末日。”

裴野皱眉:“那和猫眼有什么关系。”

裴初笑笑,鼠标滚轮一翻。

下一秒,裴野的手不由自主撑在桌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屏幕中显示的研发人员名单中,猫眼二字赫然在列。

“裴野,”他听见裴初嗤笑道,“你不会以为,猫眼只是把杀人的刀吧?”

“七年前猫眼一战成名,就是因为他黑进了全情报人员都没攻破、设有重重加护的安保系统。当初猫眼还是警官预备学校里的傅声的时候,傅君贤可是有意让他进入相对安稳的研究所的,没成想阴差阳错还是来到了执行局。”

“如今这份名单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们掌握住的,只有猫眼一个。”

裴野愕然,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接着问:

“你们想让他协助复原这个系统?”

“我们彼此之间都安查了内鬼,所以,”裴初关上文件,“得到的系统漏洞百出,从根上就是错的。另外,很多机密必须要当年参与研究的人的身份信息才能解码。”

“那、那个什么蛛网计划,也和猫眼有关联?”

这次裴初回答得倒很快:“这确实是我猜的。老军部为了牢牢掌控政要官员,背地里调查了他们不少的把柄,所以好多人不得不做他们的傀儡,就像蛛网上的虫子……”

“这么大的事,猫眼怎么可能接触到?”

裴初难得被弟弟蠢到翻了个白眼:

“他是不够格,傅君贤够!万一傅君贤曾经和他提过什么,或者暗中让他参与了呢?”

一阵沉默。裴初没有看裴野的表情,叹了口气:“可猫眼宁死不招,法治社会,我们也不能刑讯逼供,所以……”

“等一下,”裴野突然打断他,“能不能再拖一拖,我来想办法说服他。”

裴初忽的笑了。

“你?”裴初重复了一遍,“你有什么把握?”

“我可以回家……我是说,回猫眼的住所调查一下线索,实在不行,我可以亲自去劝降。”

裴野几乎是脱口而出。裴初再次端起水杯,放在唇边,沉吟片刻又放下。

“我不介意出面协调,把他的事往后拖一拖,”裴初若有所思道,“他或许不会死,但是牢狱之灾是避免不了的。”

裴野的脸色微变:“不行,他受不了那种折磨……”

裴野自己也知道他这话说出来特别贪得无厌,更知道裴初也知道他自己的这份纠结。

少年身躯微微颤了颤,咬咬牙,最终还是妥协地低语道:

“哥,猫眼他……他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你不是想留着他复原系统吗?他要是,他要是病了——”

裴初挑起一边眉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说完又打量了裴野一番,从弟弟的表情确认了对方不是信口胡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我了解了,”裴初说,“庭审我来想办法。其余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裴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一种诡异的却劫后余生般纾解的心绪涌入他的胸腔。

“那我们一言为定。”裴野沉声说。

可裴野没想到,傅声的审判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

两日后。

“不是你亲口保证陪审团那边你来想办法的吗?”

走廊外,裴野等路过的人走远,这才将裴初拉到安全出口外,压着嗓子质问。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判决猫眼的消息,按照裴初给的地址赶来医院,却连傅声的影子都没见到,等着他的只有裴初。

面对弟弟的诘问,裴初一如既往的平静。

“知道我叫你来这里做什么吗?”裴初反问,“程序有变,不需要审判团介入了。”

裴野一愣,下意识就往最坏的方向想:“要直接判刑?!”

裴初嗤笑一声,看裴野的眼神有点怪:“要判早判了。好了,一会在现场,我不希望再出现上次那种局面,明白吗?”

“什么现场——”

裴初不等他,转身从出口拐回走廊里,裴野咬咬牙,不得不把内心的疑问咽了下去,抬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傅声是被一阵晃动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脚镣去了,换做手上铐着一副手铐。房间比之前审讯他的那间屋子大了整整一倍,长桌三面环绕,而他坐在中央。

傅声低头活动了一下沉重的手腕,疲惫地笑了笑,合上双眼。

自那日和裴家兄弟见了面后,傅声便再也没有过任何逃跑的迹象。他的新伤未愈,心脏的老毛病又缠着他不放,c党见他实在不配合,便不给他止痛药,每晚傅声几乎都是痛到昏过去,直到两日前,他被转移到这所医院,才得到一些稍微像样的治疗。

可多日的心悸早已让傅声虚弱不堪。想来是睡梦中他被人转移到这里,可自己也早就全然不知。

房间门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傅声抬起头。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裴初,看到他之前傅声其实就有预感,在见到裴初的那一刻心里更是了然,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等待他的审判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不上军事法庭,至少也要在议会“被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政制裁”,可这里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医院的一个房间。或许对于猫眼这种罪人而言,无需弯弯绕绕,c党早就迫不及待将他挫骨扬灰。

“听说你最近老实得很,真让人惊讶。”

傅声听到裴初的嘲讽,本想回敬点什么,一掀眼皮,视线正好对上最后踏进屋内的少年。

是裴野。

他竟然也来参加自己的审判了。

傅声张了张嘴,思绪一瞬间乱成了一团,竟什么话也没说得出。

屋内的人各自落座,裴初坐在正中间的位子,饶有兴致地品鉴了一会傅声的沉默,对裴野招招手:

“坐这里。”

裴野愣了一下,同样沉默着走过去,在裴初身旁坐好。

他和裴初位置紧挨着,可傅声看着裴初的目光好像狭窄极了,连余光都不曾落在裴野身上丝毫。

两侧的长桌各坐了四五人,裴初另一边也有一男子落座,裴初对那男人笑笑,又重新看向傅声。

“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吧,猫眼。”

傅声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垂下眼帘。

他能感觉到,裴野一直死死盯着自己,那目光灼热滚烫,煎熬着的却是裴野自己的真心。

他应该感到痛快的,为裴野那份自我煎熬,为他备受拷打的良心——傅声甚至有种献祭似的快感,反正他是要死的人了,倘若裴野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见到朝夕相处七年的“哥哥”被处死,但凡裴野心里有一丝难过,都不枉自己用命报复了他一回。

他本应该痛快的,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裴野或许有一丝为自己的死难过的可能,傅声的心就一阵隐隐的钝痛。

坐在侧面的一个军装男人此时开口道:

“到这个时候,再保持沉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猫眼!”

裴初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接着身子向前,手肘搭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叠,看着傅声。

“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裴初不急不忙道,“轮渡的程序,你是核心研发人员之一,有些核心机密只能经你之手。”

傅声笑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我真是核心人员,我倒更希望你把我杀了。这算不算求仁得仁?”

“你不用威胁组织,”又有人微怒道,“你死了还有别人,只要有一个人有权限,复原轮渡是迟早的事!”

傅声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那就杀了我吧。”

屋里的人都被噎了一下,唯独裴初神色照常。

裴野放在腿上的手痉挛似的握紧了。

他听不得傅声把杀啊死啊的挂在嘴边。面对傅声的事他总是一再妥协和懦弱,只要傅声活着,哪怕让他恨透了自己也罢。

可傅声用行动一次次把他本就微不足道的成果推开,好像在裴野的努力下苟活着,是一种耻辱。

“把轮渡复原。”

裴初忽然说,“只要复原,蛛网计划组织可以当做你与它并无瓜葛。”

“我本来就没有瓜葛。”

傅声回答得很轻却很清晰。裴初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般,自顾自地继续道:

“复原了轮渡,组织会向议会申请为你从轻量刑,最多两到三年,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傅声苦笑了一下,视线在四周环视一圈。裴野渴望他能哪怕赏自己一点眼神,可是傅声像是看空气一样,目光在他身上一滑而过,最后重新定格在那张和裴野几分相似却更加成熟的脸上。

“不管你口中的老军部怎样作恶多端,”傅声的嗓音冷了几分,“可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你们拼了命也要得到,因为你们的目的和他们一样都是龌龊的。”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傅声却毫不在乎,继续缓缓道:“打倒了他们,却并不是为了推翻,而是为了成为他们……军部靠着某些手段发了不少战争财,你们也不甘落后,不是么?”

“闭嘴!”

有人忍无可忍,一拍桌子:

“危言耸听,趁早枪毙了他!”

裴野心跳都停了一拍,却见裴初身旁那个男人清了清嗓子:“肃静。”

屋内霎时静下来,傅声反而有些满意似的,浑身放松下来,等着那人宣告自己的死亡判决。反倒是裴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想要偷偷拉裴初一下,然而裴初不理睬他,对男人点点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份文件。

“看来我们没有和谈的余地。”

裴初说。

傅声闭上眼睛小憩,听见裴初继续道:

“各位同僚,各位战友,原本猫眼是要接受审判团的正式判决,如无意外,也将被执行死刑……”

顿了顿,裴初打开文件夹:“不过,情况有些变化。”

傅声眉心一跳,睁开眼,裴初上扬的嘴角直直撞进他的视线。

“议会法案早有规定,凡有精神类疾病的,出于人道主义,应接受治疗后再进行审判并服刑。”

裴初举起文件向四面展示一圈:

“血鸽同志向我汇报,猫眼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这两日我们对比了他的dna检测,证实他确实有高风险致病基因。”

嗡的一声,傅声浑身一震,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裴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劈手要夺过那份文件:

“裴初,你干什——”

裴初哗的一下站起来,躲过裴野的手,抬高音量:

“我们不能确定,老军部是否知晓并利用猫眼的病情逼迫他进行了一些非法行为。很遗憾,对猫眼的审判,恐怕要等到他接受治疗并康复之后再——”

“我没有病!”

傅声忽然低吼了一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肤里,整个人浑身发抖,“你们擅自调查我的隐私是违法的,我根本没有病!”

裴初把文件放下,对身旁的男人撇撇嘴,仿佛在示意对方傅声这样的失控更加证实了他的病情,接着回头对傅声轻蔑一笑。

“报告是医院提供给组织的,”裴初说,“至于你的家族病史,是血鸽同志告诉组织的。违法在何处?”

傅声呼吸一滞,猛的抬头,第一次直勾勾地盯着裴野。裴野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下意识连连摇头:

“我不……我只是——”

他从没见过傅声这样情绪失控。傅声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泛红,青年全身因为愤怒而克制不住地颤抖,望着裴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傅声呢喃着,“我没病,你知道我没病的……”

裴野的呼吸愈加沉重,慌乱地侧过头看向裴初:“他只是有——他比正常人得病的概率大一些,他还没有……”

裴初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他身旁的男人冷笑一声:

“看猫眼这激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还是等医院治好他的病再说吧。”

闻言裴初唇角勾了勾,对傅声柔声道:

“你放心,这里有帝都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在这里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轮渡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傅声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颤,气息急促,单薄的肩头罕见地瑟瑟发抖起来。

童年尘封的回忆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泉涌而出,病重的母亲痛苦的哭吼、奄奄一息伸出的求救的手、一向坚强却也只能躲在角落背着身子抹泪的父亲、葬礼上冰冷的棺木,纷涌的画面如锋利的玻璃碎片,割着他的血肉,令他遍体鳞伤。

“我没有病……”

傅声喃喃着抬眸,瞳孔中倒映出裴野同样惊慌失措的那张脸。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最后都要这样中伤他?

“带猫眼去接受治疗吧。”

裴初轻声说。

一声令下,两个人起身向傅声走去,青年忽然一咬牙起身:

“滚开,我没有病!!”

即便戴着手铐,傅声仍然是前警备部执行局首席,他敏捷地躲过一个人要钳住自己的手,一屈膝顶肘将那人击倒在地,抬手用手铐绷直的铁链抵住了另一人劈头而来的拳,可长久的缠绵病榻早已让他虚弱至极,被对方的拳风震得失了重心,倒回椅子上,很快被两个人重新压制住,跪在地上。

“放开我!”

混乱中,傅声被死死压着,喉咙里喘着粗气,及肩的长发凌乱散着,过长的刘海却掩盖不住他那双惊恐的眼睛。

“我没有病,”傅声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阵阵腥甜,眼前也愈发模糊,只能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傅声费力地抬起头,想要去寻找谁一般,眼眶一点一点湿润了,咬了咬嘴唇,语气竟然染上一丝孩子般的委屈。

“你答应过我的,”傅声颤抖着,“是你说过会护着我——”

他睁着模糊的泪眼,裴野的人影他早已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压着他的人用力一扯就要将他拖起。

“不,不要!”

傅声浑身过电般猛的一颤,剧烈挣扎起来:

“我不治,不要——”

青年满脸的惊恐极大取悦了在场的人,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甚至笑出声来,一脸的幸灾乐祸。裴初指了指门口:

“就在隔壁。”

“放手!我没病!!”

傅声啪地挣脱两个人拽着他的手,整个人狼狈地伏在地上,消瘦的身子蜷缩着抖如筛糠。

那两人又去一人一边拽着傅声细瘦的手臂将他架起来,傅声被迫仰起脸,跪在地上的青年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傅声喘息着,涣散的瞳孔如打破的琉璃珠子,望着裴野的脸,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惨白的脸上竟浮现出哀求的神情。

“我不要……”

他连求救都微弱极了,被打碎了自尊,跪在地上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求求你,”傅声祈求道,“不要治疗,让我死,让我去死……”

裴野嘴唇一哆嗦,探身向前想要伸手把地上的人拉起来,可那两人架着傅声起身决绝地向外走去,他眼睁睁看着傅声被拖到门口。

“不,我没疯……!”

门锁的咔哒声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声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叫了出来。

“我不治,我不治!”

门关上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响动,傅声的喊声隔着一堵墙依然清晰可闻:

“你们绑我干什么?!我说了我不——”

似乎是某种仪器开始了运作,嗡嗡的机器运转的底噪声响起。

下一秒,青年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不、不要啊啊啊——!!”

裴野猛的喘了口气,弯下腰死命捂住耳朵。

他从没听过傅声发出这样凄厉的尖叫声,那声音几乎要把他的心脏刺穿,他死死捂着耳朵,可还是挡不住傅声的惨叫,一开始那喊声还格外凄惨,到后来一声比一声弱了,像是受伤的幼崽般呜咽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了……”

那机器停下来,傅声便虚弱地呜咽一阵,等机器一开动,傅声的尖叫又响彻了整个房间,如此往复,到最后连尖叫都没有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救救我……”

裴野捂着耳朵的双手颤抖得不像话,可傅声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拍击着他的耳膜。

“妈妈……”

他听见傅声细若游丝的呢喃。

“小声好痛……”傅声听上去早已神志昏聩,口齿不清地轻唤道,“妈妈,救救小声,小声没病……”

屋内某个人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果然是疯的,”那人嘲笑道,“治个病而已,要死要活的。”

砰的一声,裴野顶着满屋人的目光像一支离弦的箭般推开门冲了出去。隔着门上的玻璃,他一眼便看到了隔壁治疗室内的景象。

治疗室内好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围着一张病床正在来回走动,而傅声正躺在床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般湿透,浅色的长发在枕上铺开,汗湿的鬓角紧贴着青年巴掌大的脸。

傅声额上和太阳穴都贴着电极片,他仰面平躺着,瞳孔失焦,微张着薄唇,小口倒着气。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拿着针管走过来,按着他纤细的手腕在他手臂上注射了些什么,傅声随即战栗起来,睫羽如蝴蝶振翅般颤动,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逆着窗外的光,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指尖在半空中抓了抓:

“妈妈,带小声走……”

傅声对着虚无的空气痴痴地念着。

裴野用力拧了拧门把手,发现拧不开,又拍了拍门,可屋内的人像是聋了一样没人理他。

“给老子把门打开!”

裴野一拳砸下去,屋内的人终于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却还是无人开门。

床上的傅声依然放空着,像是坏掉了的玩偶被丢弃在角落。

少年终于忍不住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掌心。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句交谈:

“参谋长这招真是高,猫眼杀了可惜,不杀,还不得不交给议会审判……”

“真把他逼疯了,说不定他还能吐出点真话来。”

“用不着,看这样没几日说不准他就自己招了。刑讯逼供不行,没说给人治病不行吧?”

那交谈声伴着众人的脚步远去了,唯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身后。

裴野站起来,回过身。

裴初看着他,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多亏了你,这局才能成。”裴初笑着说。

裴野定定地望着他,嘴角抽搐,忽然嗤地笑了一下,笑声越来越密,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

是他害了傅声。

他的天真害了傅声,他以为裴初至少会顾念手足之情,在傅声的事上为了弟弟稍稍让步一点。可他越是想护着傅声,裴初越是抓着他这份赤裸裸的偏爱利用算计,终究走到了万劫不复。

不爱是错,偏爱更是错。

从背叛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傅声的感情,就成了将傅声万箭穿心的利刃。

走廊里少年的笑声几乎瘆人,裴野叉着腰,笑够了,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是啊哥,”裴野嘴角还上扬着,声线却带着笑过后的余颤,“还是你想得缜密。往后我得多向你学习学习。”

裴初上前一步,凝眸细看着裴野的眼睛,低声笑道:

“只要你乖乖的,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裴野回望着那双眼睛。他们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一度对这相连的血脉抱有无由来的赤诚,直到此刻放才发觉,那与自己极为相像的黝黑瞳孔深处是黑洞般的深不可测。

他们处处相似,却有着背道而驰的灵魂。

裴野脸上慢慢升起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对你,对组织,”裴野说,“我永远忠诚。”

镭射灯光的喧闹色调压下酒精和香烟弥漫的刺鼻气息,沈辞在吧台旁坐下,对人招招手,提高声线:

“老规矩,多加冰。”

他背对着热闹,没有去看欢呼起哄的人群。这家酒吧他经常来,倒不是因为喜欢人多,只是a国民风尚武,而这家酒吧又是帝都少有的不设舞池dj、反而设置了地下拳击擂台的一家,人们都在看拳赛,座位空着,他随便坐。

酒保很快端上来两杯龙舌兰,沈辞端起玻璃杯,透过杯壁和乳白色的冰块观察屋内折射的光。

杯壁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不远处擂台上对战的人影,酒保站在吧台里面,叼着根细烟,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热闹。

“老沈,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酒吧里一阵人声鼎沸,酒保不得不粗声大气地和他搭话,“哎,今天这人挺生猛,连赢三场了。”

沈辞抿了一口杯中酒,辛辣顺着喉咙滚落到胃里。他向后看了看,善意地敷衍一句:“没有,工作太累了。”

擂台两侧围得水泄不通,兴许是他这一回眸时机巧合,底下忽的喷出大量干冰,烟雾缭绕,代表着又一场拳赛胜负已分。

人群适时地爆发出一阵拍手叫好,透过无数挥舞的手臂,沈辞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擂台上直起身子。那人的脸笼罩在紫色镭射灯照射下的雾气中,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上半身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线条一览无余,胸前坠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熠熠闪光。

沈辞对拳击毫无兴趣,回过头呷了口酒,手摸进口袋里。酒保还在观望着擂台,没有注意到沈辞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上衣口袋空空如也。沈辞又不死心地摸了摸裤兜,这才确定自己是把钱包落在议会的办公室了。

这家酒吧他是常客,按理赊一杯也没什么的。可沈辞脸皮薄,越是熟人这种丢脸的事他越张不开口。

他正犹豫着,酒保走过来,看沈辞有些愣着,手揣在兜里,好心提醒了一句:“急什么,走时再付。”

这下沈辞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忘带钱的事,正在瞠目结舌,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旁紧挨着坐下,敲了敲吧台面:

“再来杯威士忌,都算我的。”

沈辞回头看去,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酒保应了一声,不疑有他,擦着杯子走开了。

“你是……”沈辞眯起眼睛,“审查那天等候室的人?”

裴野微微一笑,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麋鹿吊坠。

酒保很快端上裴野点的威士忌。沈辞皱起眉,看着裴野付钱:“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打野拳?”

“不好吗?很解压,而且锻炼身手。”

酒保拿着钱走到另一边去了,酒吧里再次逐渐吵闹起来,擂台上又开始了新的竞技。明明背景无比嘈杂,可裴野的声音沈辞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裴野说,“你别多想。”

沈辞对着他手里的威士忌扬了扬下巴:“想让我欠你个人情?”

“想交个朋友,”裴野举杯,“交朋友都是从欠人情开始的。”

沈辞沉默了。裴野把杯子往前举了举,沈辞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和他草草碰杯。

“裴野,”他听到对方说,“沈先生,请多关照。”

沈辞嗤笑一声:“如日中天的c党人,治安稽查会的大红人,也能屈尊将就和沈某交朋友。”

裴野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这种天之骄子,也愿意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场所独自小酌。”

沈辞眼神一凛:“你果然调查我。”

裴野没反驳,眼神上移,当着他的面回忆起来:

“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恒常数学奖得主,二十三岁转向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方向,到今年不过五年时间,已经稳坐前沿领域的头把交椅。沈先生在科研方面如此年轻有为——”

顿了顿,裴野垂眸看向沈辞的脸:“居然还踏足政治,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吧台角落的光线昏暗,裴野棱角分明的脸半边浸在黑洞洞的暗处,高挺的鼻梁分割出光与夜的交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辨不出来意。

沈辞握着酒杯的指尖收紧到泛起青白。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沈辞沉声道,“我不是泡在实验室里的书呆子,比起闭门造车,我更喜欢做点有意义的事。”

裴野微微歪了下头:“沈先生,恕我直言,您在议会可没有像您说的这般大展宏图。”

“我看开了,”沈辞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闷了口酒,“如今我在这也就是混日子,不摆烂能怎么办?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

“议会早就被架空了,您想施展抱负太难。”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沈辞放下杯子,玻璃叩击桌面发出啪的一声。

“你要是说客,就赶紧滚蛋。”沈辞没好气地瞪着裴野。

“不不,”被搡了一句,少年反而有些高兴似的摇头,“沈先生误会了。我和您不一样——我不热心政治。”

沈辞觉得这话虚伪极了,嘁的一声:“那你能巴巴地加入c党?”

裴野很平静:“我是孤儿,被c党人收留,我没得选。”

沈辞的眼睫一颤,不作声了。良久,他别开视线,举起杯子,和裴野碰了一下。

“你也挺不容易。”沈辞说。

“沈先生您很善良,”裴野说,“您不怕我编造一个可怜的身世骗您?”

沈辞嘴角扬了扬,乜他一眼:“一周前审查那天,我看出来你和其他c党人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忙着给议会下马威,可你没有,你根本不在乎这点权力。”

裴野没有接过话,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十指交叠搭在桌上:“沈先生今天为什么看起来不大痛快?”

“老子在议会就没痛快过,”沈辞冷笑,高脚椅转了个角度,侧倚着吧台,“会开来开去都是内斗,改善民生、发展教育的提案一个也不通过,这份钱我挣着亏心。”

“这话您可别到处乱说。”裴野笑道。

沈辞懒懒地歪在吧台上:“怎么,弄死我?他们不敢……老军部我照样指着鼻子骂,他们还不是乖乖让我做他们的技术指导。”

说完,他细细打量了裴野一会,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解压’?”

沈辞抱着不能让自己口头落了下风的念头随便探听一问,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一直算得上情绪内敛的少年居然眸光一黯,垂下眼帘。

“我想救一个人,”裴野的声音轻得快要淹没在远处的山呼海啸中,“可是我让他以为我不要他了。”

沈辞愣住了。

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少年低落的眸光却犹如坠落的流星般惹人注目。

“为什么?”

沈辞问,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意指什么。裴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太幼稚了,以为躲过这世道,带着他远走高飞就好,”裴野弯了弯唇,“可是我太没用了,只会让他一遍一遍失望。”

酒吧喧嚣不断,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与世隔绝般安静。

沈辞张了张嘴,他似懂非懂,因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他本就不擅温情,憋了一会,磕磕绊绊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你什么人,不过你还年轻,等你足够强大,就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了。”

裴野怔了怔,抬头看着沈辞,喃喃地重复道:

“足够强大……是啊。”

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笑了笑将酒杯放下,从吧台上拿过酒保记单的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下那页纸。

“为了他,我必须成长到足够强大。”

他把纸压在沈辞酒杯底下,拎过外套站起身。沈辞伸出手:“你干嘛?”

“这是我的电话,”裴野转身向门口走去,吊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沈先生,有空可以打给我。”

“我为什么要打给……”

“你会有需要打给我的这天的,”裴野回头对他扬起唇角,“而且,沈先生,别忘了您还欠我个人情。”

“血鸽同志,按照纪律您必须登记——”

“担心我串通政治犯?是我抓他进来的,你不知道?”

门口的女护士愣了愣,眼神一阵乱飘,不吱声了。裴野本就长相冷峻富有攻击性,不苟言笑时的模样比起那雷厉风行的裴参谋长来逊色不了多少,让她不由得胆寒。

“小王,让血鸽同志进去吧,没关系。”

走廊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来,裴野回身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胡杨。”

胡杨正是裴初的下属,也是当初炸毁安全屋、逮捕傅声的那个人。男人从阴影里走出,一身黑色制服外头不伦不类地套着肥大的白大褂,身上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脸上却笑嘻嘻的。

“参谋长让我看守猫眼,”胡杨笑着,“血鸽同志自然不需要登记,请进。”

裴野眼神暗了暗。

自傅声被关进帝都这家精神病院“治疗”已有整整一周,这一周里他忍过千百次想来探望傅声的冲动,就是怕裴初发现自己来过。

胡杨嘴上说着不需登记,可有他在就没什么两样,裴初依然会知道。

“那多谢胡杨大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不愿再多给外头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进了病房,砰的关上门。

可刚一进门,裴野的脚步便硬生生止在原地。

这病房大极了,苍白空旷,角落堆着许多他不认得的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仿佛那种重症病房给病人维持体征的监护仪器。

被医疗器械簇拥着的病床中央坐着一个人影,裴野一眼便锁定了他。

眼神落下的一刹那,心却在悔恨的余波里震颤起来。

裴野眉眼间的痛苦几乎无以掩盖,喉头哽了哽,对床上的人出声唤道:

“声哥?”

傅声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死的蝴蝶标本。

七个日夜没见而已,可傅声却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连颜色都消褪得淡薄了,头发也更长了一些,发梢已经熨帖地垂搭在肩膀上。

见到裴野来了,傅声毫无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的方向,往日清澈如春水的琥珀色眸子笼着灰蒙蒙的尘雾般失了高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却又像在透过他看着冰凉的空气。

若不是裴野认得傅声,他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得失真的等比人偶。

裴野心脏咕咚咕咚地跳着疼,血管里流淌着沙子般酸涩,手心阵阵发麻。

他怕吓着傅声,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向前蹭了一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小声?”

傅声看了他一会——亦或是发呆了一会——终于缓慢眨了眨眼睛,弯长的睫毛如蝉翼上下忽扇,薄唇仍旧无动于衷地轻抿着。

裴野这才意识到,傅声没认出他。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疯了。

七天而已,他们对傅声做了什么,傅声怎么连他也认不得了?!

裴野大步走过去,哆嗦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却停在距离傅声脸颊咫尺间。

他不知道傅声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傅声现在是个被粗暴地用胶水粘起来的陶瓷娃娃,看着光滑整洁,内里已经碎了,裴野不敢轻易去碰他。

灯光照射下,裴野的视线落在傅声白皙清瘦的侧脸,瞳孔却猝然一紧,指尖抽搐了几下,修长的指节一勾,珍重地挑起傅声脸侧一缕柔软的发丝。

傅声的发色生来就浅,可即便如此,裴野还是一下就发现了,里面混杂着的一根醒目的银丝。

“小声……”

裴野的手抖得止不住,他掌心捧着那一缕长发,柔顺的浅棕色发丝与那根白头发都服帖地躺在他手中,又随着动作滑落,仿佛在与少年的掌纹摩挲缠绵。

裴野俯下身,咽下嘴里泛起的苦涩,竭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激动:“小声,是我,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你……你看看我,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傅声的眼神凝固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单向时空里,魂与灵与世隔绝,只剩肉身孤零零地坐在这,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前方的虚无。

裴野的语气变得绝望:

“小声,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

“血鸽同志,别担心,他经常这样。”

门吱呀一声推开,胡杨半个身子探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野。

“猫眼很不配合治疗,”胡杨耸耸肩,“没办法就让人多给他打了些——”

似乎是某个字眼触动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下一秒,傅声一直如灵魂出窍般平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抗拒与惊恐的神色,清秀的五官几乎扭曲,呜咽了一声,抓着盖在下半身的被子往后边退边躲。

“不治疗,不治疗!我错了,不治,我不想治——”

傅声拼命摇头,撑着身子退缩到床边一角,他动作太激烈,一个不留神,一手支了个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床去。

裴野眼疾手快,坐到床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人捞起来搂到怀里。

“乖,别怕,”裴野紧紧搂着怀中抖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傅声,“不治,咱不治啊,放心,我不让他们治,不怕啊……”

青年蜷缩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战栗地埋在青年颈窝嘶嘶地倒吸着气,有一瞬间裴野以为是傅声瘦得肩胛的骨头硌得裴野胸膛生疼,很快他发觉,是自己的心早就疼得碎成了渣滓。

裴野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傅声的头发,又顺着长发抚过傅声单薄的后背:“好了小声,看看我,我是谁?”

许是七天来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讲话,许是这声音熟悉到让他下意识想要去相信,怀里打颤个不停的人在裴野的柔声安慰下,一点点抬起头。

视线对上的一刻,裴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怎么回事,”裴野脸上的肌肉抽动,抽出手,宽大的手掌包住傅声半边侧脸,难以置信地反复端详着,摇了摇头,“谁,是谁……”

他把傅声搂着腰圈在怀里,这样近地观察才得以发现,傅声的半边脸上有一个快要消退掉的、巴掌大的红肿痕迹——

有人打过傅声耳光。

“谁打的他?!”

裴野抱着人扭过头怒吼一声,胡杨吓了一跳,收起吊儿郎当的笑意,挠挠头:

“呃,可能是不小心碰的,有的时候他不受控制,你也知道……我去提醒他们以后注意……”

“滚,”裴野用力大喝一声,全身都紧绷着,“滚出去!!”

胡杨愣了愣,讪讪地退出去关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傅声似乎被裴野吓着了,他本就像是痴怔着,裴野这样大吼大叫了一番,他更加六神无主,抓紧了裴野的外套,低喘了一声:

“我不治……我好好的,求求你……”

“好,小声不治,我们不治。”

裴野忙又低着头哄孩子似的哄着傅声。他知道这病房里一定有监控,可他还是咬咬牙,俯身在傅声耳边用气声道:

“小声,我一定尽早接你出来……你等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接你出来的那天,等着我……”

傅声抖得厉害,他的唇角凑在傅声莹白的耳垂边,一股浓郁的雪松香味扑面冲进裴野的鼻腔,少年蓦地愣了。

他死都不会认错,这是傅声的信息素。

正常的oga除了发情期,若非故意是绝不可能泄露这么多信息素的。

在惊惧下喷薄而出如此浓郁的信息素,几乎可以用信息素“失禁”来形容。

裴野闭上眼,咬着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堪堪止住快冲出眼眶的泪水,哑着嗓子把傅声搂紧了些。

“小声受苦了,”裴野呢喃道,“不怕啊,马上就结束了,很快结束了……”

他忽然好庆幸傅声现在神志不清醒,否则他该如何对着那双眼睛罗织这漏洞百出的安慰。这地狱般的日子是由他而起,他却无法在监控下光明正大对傅声说一句对不起,只能机械地告诉他这磨难肯定会结束。

他按着傅声的肩膀,将人从怀里扶起身。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裴野垂着眼一寸一寸地细细看过傅声的脸,慢慢蹙起眉。

“不好。”

裴野不满地低声自言自语。

他的小声自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好,只是这外人眼里或许漂亮极了的长发,在裴野眼里却格外扎眼。

傅声骨子里是和特工职业背道而驰的温柔性格,他的心是透明的,宽和爱人是傅声与生俱来的底色;可他如今病着痛着,那温软通透便坍塌成了过度的脆弱。

长发的傅声看着太柔弱太易碎了,美则美矣,叫人看着太好欺负,他不喜欢傅声像个毫无灵气任人蹂躏的玩物。

他越看心里越不得劲,修长的手指曲起,骨节蹭了蹭傅声下颌。少年手长脚长,忽然回身一捞,从床头摆着的托盘上随手一翻,眼尖地瞥见一个黑色发夹。

傅声头发长,“治疗”的时候头发少不得会碍事,这发夹大概是某个护士随手放在这的。

“别动啊小声,”裴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拿过发夹,手覆盖上傅声的额头,“来。”

裴野一个alpha,并不是很懂怎么摆弄这东西,笨手笨脚地试了好几次,才把傅声额前的刘海捋上去,露出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傅声睫羽颤了颤,僵着身子不敢动,直愣愣地看着裴野。

裴野赶紧说:“都怪我笨。别害怕。”

他费力地把傅声额前过长的刘海别好,放下手端详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傅声呆呆地看着他,琥珀眼珠了无生机地眨了眨。

“不适合小声,”裴野忍着心酸,强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想逗他开心,“我帮你理发,剪短一点,好不好?像以前在家,你让我帮你理发那样。”

傅声始终沉默着,唯独听到最后一句时,裴野看到傅声嘴唇微启,似乎有了点反应,接着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慢慢点了下头。

裴野顿时欣喜若狂,握着傅声的手腕小心地捏了捏:“好,我去叫人拿东西来。小声果然没有疯也没有病,因为小声认得我,对不对?”

可不论这次裴野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傅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如系统进入休眠期的仿生人,静默地呆呆坐着,没人知道他的神思徜徉在何处,或许只有回忆里美好的碎片是他精神的容身之处,纵然那美好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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