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煊何尝不想将宋晗宠到天上去,晗儿是他与阿蘅唯一的孩子。可他不能。生在帝王家是多少人艳羡的事情,而个中滋味,谁又能知?
陆仁贾曾是在太后身边服侍的人,太后于他有恩,他虽是宦臣,却有一身了不得的武艺,且忠心耿耿。于是他能知道,他的晗儿又长高了多少,他的晗儿近来又看了什么书,他的晗儿又发起了烧,他的晗儿掏鸟窝磕到了膝盖……他只能在遥遥路过的时候留心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或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望一望灯下伏案苦读的少年。
他荒淫无度,私底下却是费尽了心力,为他的晗儿铺好可以铺的一切可行之路。
那一日,秋风送爽,残阳如血,他站在城墙上,目送宋晗出征远去,心中感慨万千,激荡不已,腥甜之气涌上喉头,生生咳出一口红中带黑的血来。这么多年了,姜贵妃依然是放心不下他啊,这毒下了,好说也有三两年了吧,终于到了按捺不住的时候么?
“儿臣知道,父皇是万不得已。”宋晗终于不再垂眸沉默,而是抬了眼,与榻上那人对视。
宋启煊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虽然当时儿臣尚且年幼,母亲的话却从来不曾忘记。”
那时候,宋晗还是小小一只,被宁妃抱在怀里。周围无人伺候,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于冷宫中一棵梧桐树下。秋意浓,树上红黄相间,树下宁妃笑得万分温柔。
“为什么父皇不来看我们,父皇不喜欢娘亲,也不喜欢晗儿了吗?”宋晗委屈发问。
宁妃拂去宋晗头顶一片落叶,温言道:“晗儿,你要相信,你父皇心中最喜欢,最重要的就是我们了。”
“父皇他过得很辛苦,如果我们也怨他,他是不是会更难过呢?”
……
“母亲至始至终未曾怪过您,至始至终都爱着您,”宋晗贴在宋启煊耳畔,语气颤抖而急切,“儿臣——晗儿,也是。”
胸中绞痛,眼前的景象愈发的模糊了。宋启煊抓住宋晗的手,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迷蒙之中,他好像看见那个日日夜夜缠绵于梦里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朝他粲然一笑,宛若春风拂面杏花雨。
“阿蘅……”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脸上还余一丝笑意,尔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星河耿耿,银汉迢迢,宋晗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一番景象。今夜天气甚好,空气中的血腥味淡了许多,隐隐竟有暗香浮动。他深吸一口气,依然压抑不住打心底翻涌而上的刺痛,悲怆,以及一种苦得发涩发酸的滋味。
他好像看见了叶小花,正站在台阶下头仰首望他,眼里流动着与他相似的感情,一种毫不遮掩的、浓得仿佛化不开的、沉重的悲伤。
心没有片刻可以松弛的间隙,一股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宋晗,可当他失去所有强作的镇定,惶然奔到叶小花面前时,那人的眼神突然一阵空洞,接着闪过迷茫、讶然、震惊,叶小花伏倒在地,声音激动而欣喜,还带着一点结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不是阿峦。
宋晗昂首,挺直脊背,阶下人群同叶小花一般跪了下去,整齐而洪亮的声音响彻皇宫乃至整个夜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团青光从叶小花的后脑勺悄然溢出,仿若盛夏萤火,窜到宋晗眼前跃动两下,又绕到他身后化成峦影模样,然后伏在他的背上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宋晗已经看不见她了。
未过多久,峦影又变回青色光点。春日里,连晚风也是软和的,它卷着花香,卷着峦影,不知飘往哪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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峦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