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姨,抱……抱……”
个头才到人大腿的小男孩拽着许霞的衣角,两只光裸的小脚踩在地暖上,男孩踮起脚尖,抱住许霞的大腿,嘴里不停喊着要抱。
许霞揭开锅盖,白水饺子一个个冒了头,咕咚咕咚的发着热气,她关了火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手,才蹲下身对脚边的男孩道,“姨姨在煮饺子呢,小瓷去洗手,叫舅舅吃饭好不好?”
男孩不知道是听到哪几个字,一下变得兴奋起来,转头一溜弯儿地跑出厨房。许霞追随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她从柜子里拿出碗筷和调料,将饺子从锅里捞了出来。
酱油和辣椒油被一并放在餐桌上,许霞换下围裙,正准备上楼叫人,就看到男孩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的男人。
“小竹,快来吃饭。”
黎竹应了一声,坐下来往碗里调蘸料,他取了几张纸巾递给身旁的男孩后,对站在餐桌边的许霞说,“许姨,一起吃吧。”
许霞忙摆手道,“你们吃,阳台的花还没浇,我去看看。”
黎竹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双碗筷和一瓶醋,边走边道,“不差这一会儿,许姨,一起吧。”
男孩也抬起头应和道,“姨姨,一起吃,一起吃才香!”
许霞推拒不过,接过男人手中的碗筷坐在了对面。
她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碗里同样的蘸料,同时夹进对方碗里的饺子,还有同样印着云朵图案的天蓝色睡衣,忍不住笑了笑,“小竹,你和小瓷真的很像。”
黎竹也笑了,他的左眼眼下有一颗泪痣,笑起来时卧蚕会将痣像抱小孩一样举起来,“是吗?姐姐也这么说。”
说完这句话后黎竹顿了几秒,许霞看见他脸上的笑很浅淡地消失了。
一直没出声的男孩被饺子馅烫到舌头,伸舌头扇风的同时对二人的对话评价道,“妈妈又不回来,我不要妈妈了。”
黎竹给他倒了一杯冰水,揉揉男孩的脑袋,“妈妈是太忙了,不是不想回来看你。”
男孩一杯水下肚,被冰的牙齿打颤,忙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囫囵咽下去,才说,“那我不要像妈妈,我要像舅舅一样天天陪着我。”
黎竹被他毫无逻辑的话逗笑,触及到对面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低下头给男孩拣了几颗饺子。许霞同样笑得很开心,忍不住勾了勾男孩的鼻尖,“小瓷这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不像我们家那位,整天一个闷葫芦不爱说话。”
陆沿瓷眨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地对许霞说,“可是许姨的宝宝和姨姨一样好看呀,我就一点也不像妈妈。”
都说小孩子不会说谎,许霞被哄的心花怒放,“小瓷像舅舅,舅舅长的这么帅,我们小瓷也是小帅哥。”
闻言,陆沿瓷歪歪脑袋靠在黎竹的胳膊上,抬眼望向身旁清俊脱俗的人,黎竹五官生的标致,温柔地看着谁时就像一朵兰花。
“舅舅,今年会下雪吗?”
黎竹拿着筷子的手僵了一瞬,他转过头笑着对陆沿瓷说,“小瓷,江州是不下雪的,你想看雪,让妈妈带你去北方看好不好?”
陆沿瓷问,“舅舅也去吗?”
黎竹摇头,“舅舅看过雪了,就不和小瓷一起去了。”
陆沿瓷没作声,也不再提看雪的事。
吃完饭,陆沿瓷跟着黎竹回到卧室,他趴在窗户上看上面结的霜,拿粉嫩的手指在玻璃上画圆圈,又在圆圈里写下黎竹的名字。黎竹看着那两个浑圆的字,微微张了张唇,趴在窗户上的男孩这时回过头,笑着对他说,“这扇窗户是舅舅的,我帮舅舅打好标记了,它不可以再不听舅舅的话了。”
黎竹在床边坐下来,问他,“它什么时候不听我的话了?”
陆沿瓷从窗台上下来,抱住黎竹的脖子,“昨天晚上,我听到它打舅舅的手了。”
他说着牵起男人的右手,白色绷带缠着男人的手腕一路往上,最终隐没于衣袖下的黑夜,其中的每一道伤痕,都像刮在皮肤上的凛冬。陆沿瓷很小心地吹了吹,“吹一吹就不痛了。舅舅,你怎么哭了?”
黎竹一只手捂着脸,泪水从他的掌心里掉出来,一滴一滴地将棉质睡裤洇湿,陆沿瓷很紧地抱住他,学别人哄他时那样轻拍他的背。房间内安静了许久,陆沿瓷才听到男人哽咽道,“谢谢你,小瓷。舅舅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下楼找许姨玩,好不好?”
陆沿瓷沉默地又抱了他一会儿,才走出了房间。
门被关上的瞬间,黎竹终于忍不住从唇缝中泄出一点声音,他像被抛弃的流浪狗那样很小声地呜咽。
男人将脸埋在手心里,他维持了这个动作很久,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翻盖手机,他在短信里找到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拨通界面的蓝光映在他的面庞上,照出他未在门外表现出的疲态与痛苦。不知过了多久,黎竹才按下了“确认”。
“据气象台报道,江州近几日降雪概率呈上升趋势,气象专家称,这是由于……”
客厅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许霞放下手中的抹布,从二楼快步下来,边接起电话边对沙发上探着脑袋的人说,“没事小瓷,你看你的,姨姨来接。”
接通没几秒,许霞与巴巴望着这边的人对上视线,“……哎好的太太,小竹说他吃过药了,小瓷……”
许霞朝陆沿瓷招招手,“小瓷,来接电话,妈妈想跟你说说话。”
陆沿瓷从沙发上跳下来,几步跑过去接过许霞手中的听筒,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妈妈,冬至快乐!”
黎扇坐在办公室里,她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听着电话里的祝福扬了扬嘴角,“冬至快乐。妈妈今天加班,回去的晚,我听许姨说和舅舅吃过饺子了?”
陆沿瓷点点头,“吃过了,姨姨包的猪肉馅的,特别好吃。妈妈,你吃饭了吗?姨姨说给你留了饺子,一会儿让司机叔叔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黎扇应下来,“好,妈妈还没吃呢。听说今天会下雪,小瓷和舅舅一起出去走走吧。”
“真的!”陆沿瓷差点从原地蹦起来,他激动的飚了句德语,“ichliebedi我爱你,妈妈”
“ichliebedichauch我也爱你”黎扇看了眼镜子,镜子中的女人面容精致,神情洋溢着幸福,全然不见之前的严肃,“帮妈妈叫舅舅来接一下电话,妈妈有话和舅舅说。”
“好。”陆沿瓷放下听筒,噔噔噔跑上二楼,敲了敲次卧的门,“舅舅,妈妈来电话了。”
无人回应。陆沿瓷以为人是睡着了,于是又敲了两下,“舅舅?”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根本不见人影,他忙去阳台找许霞,“姨姨,你看见舅舅了吗?”
许霞愣了一下,“没有啊……舅舅不在房间里吗?”
陆沿瓷摇头,“妈妈要舅舅接电话,我刚去卧室找舅舅,卧室里没人。”
许霞心里一惊,但顾及面前的孩子她不能显露出来,她弯腰捏捏陆沿瓷的手,安抚道,“没事,别着急,我去问妈妈看看监控。”
陆沿瓷乖巧地点头。许霞下楼向黎扇说明了情况,得到许可后去书房调了监控,发现半个小时前人就出了大门。
“对不起太太,我真的没注意到小竹出去了,我这就去找他。”
黎扇穿好外套,饶是此时她也十分冷静,“没事许姨,麻烦你去保安室查一下监控,看一下小竹走的哪个方向,我找警察局的人调一下路上的监控。锁好门,别让小瓷跑出去,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知道了太太,我这就去找保安。”
挂了电话,许霞正准备交代陆沿瓷不要出门,叫了好几声“小瓷”都没人应,她急忙看向门口,发现门开了条缝,于是拖鞋都来不及换就锁好门去了保安亭。
到了地方,保安告诉她,“你是黎扇家的保姆吧?我刚看到她儿子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了,他和黎扇的弟弟走的一个方向,我还以为是去找舅舅了。”
许霞急的满头大汗,“大哥,你还记得他们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吗?”
保安给她调出监控,画面显示两人都在大门左拐后200米出了监控范围,保安嘶了一声,“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全是开发区吧,都施工好几个月了。”
许霞连忙道谢后给黎扇打过去,黎扇已经坐在去警察局的车上,听了后她对许霞说,“知道了,我这就派人过去,许姨你不用着急,小瓷不会有事的。”
听了这么一句,许霞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直到挂了电话后她才发现,黎扇的这句“不会有事”里包括的人,没有黎竹。
腊月的风刮的人脸疼,陆沿瓷出来的急,只穿了一件薄睡衣,他趿着拖鞋在施工地里穿梭,风卷起挟着碎石和塑料袋残肢的尘土,与寒意尽数砸在他的腿上。
他的小脚指尖冻的通红,每走几步陆沿瓷就要停下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脚背,他的手心发麻,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脚踝都没有知觉了。
冬天的夜晚来的快,眼看太阳落山,天色变得昏沉,陆沿瓷加快了搜寻的脚步,他一边喊舅舅,一边四处张望着,就这样走了很久,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冰凉的湿意落在他的耳畔,接着是他的发丝,他的面颊,肉眼可见的白色泡沫从空中飘下,在他脚下的土地生了根,很快长出一层花田。
下雪了。
陆沿瓷是第一次见到雪,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花白的沙融化在他的衣襟,化成转瞬即逝的水痕,像天倒下来一堆海粒,落在人身上便成了实质的潮汐。
他想他会用一生去铭记这一刻,雪为他透墨色的世界刷上白漆,涤荡了灰黄的、不堪的,洗脱了尖锐的、残缺的,只剩下肚腩般的柔软。
是妈妈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没有被玻璃打痛手臂的舅舅,是锅里咕咚着的一戳就破的饺皮。
陆沿瓷没忘记自己还要找舅舅,他要抱着舅舅的脖颈,告诉舅舅下雪了,说原来雨和雪不一样,雨那样硬,和舅舅的眼泪一样苦,雪却是甜的,软的。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麻木的脚心像踩在了棉花上,他想黎竹可以不再为冬天感到悲伤,江州的雪不比北方任何一个城市的贫瘠,下的那样大,像极了他此时迫切看到那个人的心。
他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干脆在雪中跑起来,手背和脚背被漫天的寒冷刺痛,喉咙干哑到发不出声,陆沿瓷只能凭目光抓住那个人的身影——他抬起头。
“嘭——”
陆沿瓷停了下来,大片的红像朵朵诡谲艳丽的花,开在天蓝色的布料上,任雪也无法将其掩埋。白色粘稠状液体从头部流出,混杂在寂静的寒冷中,散发出难以言状的味道。
和雪一起被天倒下来的,还有他的舅舅。
五岁那年的冬至,黎竹死在了陆沿瓷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