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倒叙上(1 / 1)

李孜泽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在十岁那年。

那天他的父亲李沉渊一反常态,用温柔的神色拉住他的手,带他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

那时他才发现,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所谓“母亲”,原来简单到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一位美丽的,被摧毁的,歇斯底里的oga。

李孜泽看到叶遥的时候,后者的身体正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扭曲着,破叶般残败在潮湿的地面,他的眼神昏暗破灭,仿佛已行将就木,但却在看到李孜泽他们的瞬间变得徒然狠戾起来。

如同恐怖片里狰狞的恶鬼一般,叶遥从粗哑的嗓音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憎恨话语,对着两人散发出所有的恶意,怨毒,与诅咒。

李孜泽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身旁的李沉渊。

男人一如往常般忽略他抗拒的动作,含情脉脉地看着叶遥,语气温柔到有一股深渊终于被填满的意味,他告诉李孜泽:“你去说服妈妈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一家三口?

可李沉渊的“一家三口”多如牛毛,只李孜泽就见过好几个打扮或美艳,或清纯的女人给他带来一个个正在襁褓里的弟弟妹妹,只是很快就又被打发回去。

李沉渊口中的所谓团聚,不用脑子去想也知道只是他无聊时偶尔打发时间的休闲娱乐,但他却又一次强制性的把任务布置给李孜泽,然后把他锁在了那个地下室,和叶遥一起。

每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没有得到过爱,也会对“母亲”这个称谓感到好奇,于是李孜泽试探性地朝他靠近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叶遥表情柔和下来。

他勉强坐起身子,把额间脏乱的黑发拨开了些,用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叫:“孜泽?”

他不确定地喊道,然后又说:“来,让我看看你。”

叶遥语气温和的像是在拿糖来诱哄稚童,仿佛从小看他长大般的疼爱宠溺,可下一秒,他的十指稳稳落在了李孜泽尚且稚嫩的脖颈上。

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只有人失去呼吸与心跳,直到李孜泽看向叶遥的眼睛,那里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他猩红布满血丝的眼如同一只被逼至陌路的困兽,在鱼死网破时孤注一掷地落下最后一击。

李孜泽双眼翻白,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胡乱踢着腿的动作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他眼神逐渐涣散,在长久的窒息中失去色彩。

然后他身体突然重重摔落在地,五脏六腑回归原位,从鬼门关拼尽全力爬了回来。

别误会,叶遥当然没有心软,是李沉渊从没让他吃饱过,他没有力气了。

片刻后,李孜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边咳嗽边朝出口跑去,可铁门被李沉渊牢牢锁死,就连一粒灰尘也飘不进来,逃不出去。

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演,又是这样,李孜泽无助地抱着脑袋,脱力地缩在墙角。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李沉渊从不爱李孜泽,但却最满意他,在李孜泽刚刚可以拿起筷子的年纪里让他摸刀,在别的小孩看动画片笑得没心没肺时逼他去做人体解剖。

格斗,剑道,枪支,以及各种不可说,李沉渊从不管他年幼的身体是不是在超负荷,但李孜泽却固执地从未朝他期盼的方向发展,被打到体无完肤也不愿意踩死一只曾经挖伤过他的猫。

在李孜泽又一次试图放走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时,他被李沉渊拉着手带到了这里。

地下室的空气不流通,每呼吸一次嗓子里就锈进灰尘,湿冷不堪。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叶遥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舒展着纤细美丽的四肢,神情专注地跳起一支古典舞蹈,仿佛这里不是潮湿阴暗的地下室,而是堆满聚光灯的明亮舞台。

李孜泽转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叶遥的舞很美,即使那个时候李孜泽还很小,但却能清楚的感知到,他所跳出的舞里蕴含的美与力量是许多专业舞者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顶点。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

一舞毕,叶遥双腿无力地软倒在地上,他大口喘息着看向李孜泽,问:“你会跳舞吗?”

后者畏惧地摇了摇头。

“你和我一点也不像。”叶遥冷笑一声,语气恶狠狠的,抬头的样子像只骄矜的鹤,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李沉渊倒是没打算把他们饿死,到了晚上派人送了几碟清粥小菜,但分量显然只够一个人的。

叶遥毫无谦让之意,强硬地把李孜泽推开大快朵颐起来。据说他之前厌食,每次送来的饭都只能勉强吃下一点,虽然总共也就一点,但唯独这次,他把饭吃得一干二净。他们之间不像母子,倒更像仇人。

一连三天过去,李孜泽都没能从他手里抢下任何食物,时间越往后推移,李孜泽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不断流失,他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随身带刀。

困、饿、累、冷占据了李孜泽的身体,他头脑发昏,命若悬丝,蜷缩着幼小的身体藏在角落,就在他绝望之际,忽然有一道逆光的阴影出现在他面前。

李孜泽费力睁开眼,看见了叶遥那张即使是在如此脏污的环境中也盖不住的琼花玉貌。

他把一碗小粥放在李孜泽的面前,而后转身离开。

李孜泽回光返照般爬起身体,狼吞虎咽地吞下这碗粥,叶遥坐在远处皱着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再之后每次送餐时,他都会刻意把饭分给李孜泽一半。

第四天,李孜泽小心翼翼地夸了句他的舞很美,叶遥垂下眼睑,神色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第五天,李孜泽试图和叶遥说话,被他嫌弃地一脚踢开。

第六天,叶遥问他今年是不是十岁了。

第七天,第七天李沉渊来了。

彼时叶遥正在跳舞,李孜泽静静地坐在一旁欣赏着他的舞姿,如同欣赏一只美丽的,展翅欲飞的蝴蝶。

听到声音,叶遥舞姿顿停,呲起牙的样子像一只被围困的山羊。

李沉渊问他和妈妈待在一起开心吗?李孜泽看看叶遥又看看李沉渊,点头又摇头。

李沉渊最讨厌他这副摇摆不定的模样,脸色微沉,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叶遥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拿他的头弹簧般向地面狠狠撞击而去。

李孜泽惊叫着连忙冲了过去,拼命撕扯着李沉渊的大腿与胳膊想救出叶遥,却被前者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在绝对力量的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孜泽发狠的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冲去,却一次又一次被男人踢开,直到他膝盖破皮,再也爬不起来。

李沉渊格外满意李孜泽送死般的行为,冷冷地勾起唇角夸奖道:“有血性了啊,不错,没想到我十年都没能教会你的东西,你妈七天就教会了。”

闻言,李孜泽喘息着擦掉嘴边溢出的血丝,没说一句话。

被李沉渊强硬拽离开地下室后,李孜泽看见叶遥的眼里有盈盈泪光,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朝老佣人们打探叶遥的事情,但他们却都知之甚少。

最后,还是李孜泽名义上的“亲生母亲”把一张档案纸砸在他脸前,恶狠狠地骂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李孜泽没有反驳,只是拿过已经泛黄的纸页,快速读取着叶遥的资料,很快,他拼凑出了这个男人的全部故事。

叶遥原本是法国剧院的舞蹈首席,在一次表演中无意间被李沉渊“一见钟情”,但他当时已经有了意中的alpha,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可谓天生一对。

于是李沉渊便精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害死了叶遥的未婚夫,并让叶遥假死,把他囚禁在了身旁。

叶遥试图反抗,但多次无果,最后绝望地生下了李孜泽。

短短几行字便交代了叶遥的十一年,可他居然还在顽强地试图逃离,李孜泽心中一阵震颤,却隐隐有了新的打算。

再次被李沉渊关进地下室时,他悄悄带了几张特意找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物是叶遥的父母,也是他的外公外婆。

果不其然,叶遥看到照片的瞬间便声泪俱下,泪水似一条蜿蜒的渠沟,爬满阵痛的骨骼。

李孜泽露出副精心准备过的可怜神情,一个柔弱,无助,祈求爱的小孩。

他仰起头踮起脚尖,心疼地擦去叶遥的泪水,试探性地搂住他的脖子,在没有察觉到叶遥的抗拒后,李孜泽果断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妈妈。”他小心却颤抖地问道,“我这样叫你,你很生气吧?”

“我知道你痛恨我的诞生,因为我是你痛苦的部分源泉,我理解你,同时也感觉非常害怕。”李孜泽皱皱鼻子,委屈地把头埋在叶遥肩上,幼小的身体不停颤动着,“但是,但是我会保护你!我们早晚会逃离开他的。”

“妈妈,我知道我现在很弱,你也很讨厌我,但你是我的妈妈,我只能相信你,而你也只能相信我,对不对?”李孜泽哽咽着开口,话语被闷起来,把泪水整个扣在叶遥的头上。

叶遥还是没有动。

于是李孜泽掀起衣服,展示自己瘦弱身体上各式各样的伤痕,他让叶遥摸自己才年仅十岁手上便布满的老茧,诉说李沉渊对他各种惨无人道的刑罚,倾诉他每日梦醒的无尽噩梦与滔天恨意。

终于,叶遥抱紧了他,像抱住了另一个幼小的自己。

隔天再来时,李孜泽偷拿了盘胶片电影,两人大脑袋贴着小脑袋一起看,亲密的似乎从未分离。

电影放的是《肖申克的救赎》,只是看到一半叶遥便开始流泪,全片结束后,两人决定悄悄把这个胶片埋进地里。

叶遥指了指墙角,拉过来李孜泽向左走的步伐,说:“别走了,就这里。”

当天晚上下起了暴风雨,惊雷把夜空都劈个粉碎,雨滴子弹般砸下。

李孜泽害怕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于是叶遥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温柔的像在唱一支悦耳动听的歌,他说:“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怕了。”

李孜泽抬起圆乎乎的脑袋,露出双迷茫的眼睛:“那还有雷声怎么办?”

叶遥的表情和话语一并柔和起来,他伸出手,温声道:“别怕,我会帮你捂上耳朵。”

于是往后的每一天,李孜泽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逃离李沉渊的掌控,叶遥被他从利用对象里果断划掉,变成了可以同行的伙伴。

在他单纯的想象中,未来可以离开的人从这刻开始便不再只有他自己。

叶遥对他说:“害怕就闭上眼睛。”

叶遥对他说:“别怕,我会帮你捂上耳朵。”

叶遥对他说:“李孜泽,我们之间就像是风筝和线的关系,你拉着我,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挣脱他的束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上本该属于我们的人生。”

叶遥对他说:“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丢下你的。”

最后,叶遥温柔地拖起李孜泽的脸,笑得至纯至美,许诺道:“孜泽,我们一起逃出去,好吗?”

李孜泽开心到近乎落泪,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不停点头。

他扑进叶遥的怀里,像是离巢的雏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叶遥轻拍他的脊背,哼着李孜泽并不熟悉但却感觉无比温暖的歌谣,他拉住他的手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正面,阴暗脏污的地下室也变成温暖的巢穴。

李孜泽心中无比雀跃,因为他清楚,从今天开始将会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把他丢下,并永远爱他。他想要从始至终就不多,只要有一份爱就够了,只要不再被忽略,不再被抛弃,这就够了。

可永远,永远只是当下感情充沛到极致的谎言。

在无人知晓的某天,叶遥独自逃走了。

他带着他们准备好的所有东西,独自一人离开了这里,李孜泽笑容小丑般挂在脸上,端着碗的手一松便掉了下去,饭粒踩在脚下的感觉黏糊糊的,像是被蛛网尽数缠绕。

李孜泽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牢房”,突然浑身不可控地颤栗起来,那是被深爱之人所背叛的感觉,痛心彻骨到几乎令他崩溃。

他想他早该知道的,对于叶遥来说他只是个聪明的累赘,是趁手可利用的一次性垃圾袋,叶遥根本不相信他,或者说,叶遥从未相信过他。

李孜泽在利用他的脆弱拿到爱的同时,叶遥也在利用着他逃出地狱,可在这场看似公平的交易里他却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真的付出真心了。

李孜泽双目猩红,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疯狂地大喊叶遥的名字,搜寻着地下室的每一处角落。

霎时间,他猛然想到了那天他和叶遥一起埋下电影胶片的地方。

李孜泽蹲在墙角,近乎神经质地疯狂抠挖起来,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潮湿的泥土钻进指缝,尖锐的石块划破掌心,露出一片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心。

很快,李孜泽悲哀地发现,在他们藏起胶片后的不远处竟然透着一道微弱的光亮,而叶遥却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

李孜泽恍然跪倒在地,痛苦地嘶吼出声,汗水与泪水从脸庞接连砸落,尚且年幼的他呆滞地捧起那张布满泥土的胶片,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要把今后所有的泪水都在此刻流干。

良久,李孜泽擦去眼中泥泞的泪水,一种悲伤在他脸上飞快褪去,随即而来的是无穷尽也,铺天盖地的恨与怨。

他冷然站起身,把胶片狠狠摔在脚下用力碾压,神情肃杀到宛若独自一人在烦躁的黑夜里踩死幼时那只挖伤他的白猫。

李孜泽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拨打电话。

他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泡过的嘶哑,失去生气般毫无起伏,只余下一片如坠冰窖的冷漠:“父亲。”他说,“叶遥逃走了。”

“哦?”

“我说叶遥逃走了。”李孜泽一脚踢开那卷胶片,不耐烦地再次重复道。

他神情冷酷到宛如踢走一个垃圾般的厌弃,舌尖顶起腮帮,目光渐深:“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你一定要抓他回来。

挂断电话,李孜泽扭头看向窗外,眼神死寂,他忽然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像安迪逃出监狱的那晚,像叶遥捂上他耳朵的那晚。

但安迪不会回来。

叶遥会。

“你放开我!放过我,我求求你求求你……啊啊啊……不要!不要打我的腿…”

oga的求救声响彻耳畔,李孜泽却充耳不闻,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李沉渊拎着满是伤痕血迹的叶遥回到这个阴暗逼仄的地下室。

都是假的,他想。

李沉渊一脚踩上叶遥的肚子,发狠地踢打他,用李孜泽此生所听到过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羞辱他。

说好不会丢下他。

李沉渊停下动作,喘着粗气笑道:“还是我太善良了,遥遥。”男人拿起不知何时搁置在这里的锤子,狞笑着朝叶遥走去,“所以你才会这么任性。”

“你太不乖了,宝贝。我想明白了,没有腿你就跑不了,没有胳膊你就爬不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们。”他爱怜地蹲下身,指腹擦去叶遥的泪水,温声道,“我们可是一家人,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我们呢。”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都是假的。

“孜泽!”锤头高高举起的刹那,李孜泽听到叶遥用尽所有气力,用振聋发聩地声音喊道,“你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就不会再害怕了。

其实他从不怕的,李孜泽想,他哪里有那么胆小,他不怕李沉渊的刑罚,雨天的雷声,不怕身体上的疼痛,被逐渐洗脑的意志。

他只怕……

他只怕……

李沉渊癫狂地举起锤子,嘴角扬起的弧度至深至恶,他砍树,钉钉子,分尸般砸在舞蹈家的腿上,胳膊上,每一处关节,每一寸骨骼,砍断它,也砍断他。

比凄厉哀嚎更震耳欲聋的是敲击声,比夜色更阴森如墨的是“父亲”这个称谓,比虎毒不食子更冷血的谎言是“妈妈。”

李孜泽不停地颤栗,牙关咯咯作响,犹如被刀锋舐颈。他轻声的,慢吞吞地尝着留至他嘴角的泪水,很涩,恍惚中竟有血腥的味道。四周遮天蔽日的黑,呼吸都惊天动地的响,有一个小人在他身体里尖叫。

妈妈,妈妈。

李孜泽恍惚间再次想到了他和叶遥一起看的《肖申克的救赎》,安迪在暴雨天逃出监狱,而他的母亲却在暴雨天被父亲抓回地狱。

舞蹈家的胳膊和腿被砸断了,他没有带着他,他被丢下了。

怪不得,怪不得叶遥要说他们两个是风筝和线的关系,风筝有线怎么可能无拘无束地飞,所以叶遥把线斩断,即使飞出去的尾翼带血,被风刃割伤,他也要永远逃离这个无间地狱。

可他没想到他的儿子与他自私地如出一辙,用力,疯狂地扯他,拽他回来。

归根结底,他们都一样坏,一样烂。

希望和自由是虚无缥缈到用力狂奔也抓不住的海市蜃楼,他们一起逃?多可笑,逃不掉的,他逃不掉他亦也逃不掉。

那天后,李孜泽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坏了。

再睁开眼,是被萦绕至整个空间的婉转音乐打醒。

李沉渊瞧见李孜泽看他,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笑意,他是一位优雅的完美情人,西服干净妥帖的像从未沾染过血迹与泪水,发型和人永远一丝不苟,彬彬有礼,锃亮名贵的皮鞋只会踩在大理石地板而不是尖叫着的oga头上。

他看向他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已然崩溃的儿子散漫地勾起唇,重重地微笑起来,仿佛此刻的行为是正在赴往一场朝圣。

“啊…啊啊…啊!”

惨叫声与钢琴的黑白两键同时被指尖轻而易举,冷眼旁观地按下。

李沉渊闭上眼睛满意的,狂乱的,猖獗地弹奏音符,他玩弄音乐,就像玩弄捣乱叶遥的人生。他把他的万丈光辉都砸下来,砸倒在他自己身上。

李孜泽眼神不可控地求救般移向右方,他的母亲眼神涣散,头顶不知何时被卡上了洁白圣洁的头纱,许多“青面獠牙”的镣铐不规则地砸在他羸弱的脊骨上。

叶遥四肢软塌塌地散落在地,像是被一脚踢散的沙,风一吹就粉身碎骨的沙,他痛不欲生地发出微弱呻吟,满地的血染红了他的头纱,他在此刻终于变成了李沉渊的新娘。

而这一次,没有人再捂住李孜泽的耳朵。

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身在阿鼻地狱。

“我原先一直以为我爱的是你妈妈跳舞的样子,”一曲终了,李沉渊痴迷赞颂道,“现在看来多伟大,我爱的居然是你妈妈的全部。”

“孜泽,你这是什么表情?你笑一个啊,笑起来告诉你妈妈,你也爱他。”

“快啊!”

……

后来,李孜泽无意间了解到,原来李沉渊那天弹得曲子叫作《梦中的婚礼》,为他们,幸福,和谐,圆满的,一家三口。

自那之后,李孜泽总是常来看叶遥,李沉渊搁置物品一样把他搁置在病床上,没人照顾就会落灰陈旧起来。

李孜泽恨他,恨他为什么要把他丢下,恨他是如此的说话不算话才把自己搞到这副田地。

不爱他,再也不会爱他。

或者说,不会再对叶遥抱有任何期盼。

春夏秋冬交替的八个年头,李孜泽的青春因为他们就像是变成了一张劣质简笔画,宛如一个幼童在咿咿呀呀学语中无意间拿到一根蜡笔胡乱地糊在墙皮地板上,几根线条色彩混乱,扭扭捏捏,乱七八糟,脏的使人心慌。

他开始沉迷于暴力,常常整晚失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如其来的疯狂与兴奋,从来没有人想管过他,帮过他,而李孜泽也不需要。

因为哪怕他拿凳子活活砸晕了全校第一,校方也只是让受害者休学,并安慰他不要和“下等人”们一般见识,即使全校第一前天还站在主席台上领奖,话筒递给他的第一句话说得是“感谢我的学校。”

李沉渊知道后更是扔给李孜泽一把短刀,男人漆黑的瞳仁狼一般的犀利阴森,他让李孜泽找几个外教多去精进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眉骨处甚至被人划伤一道。

他凝视着李孜泽的眼睛,语气像是在确认同类:“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要出手,既然出手,你就要给我一击必杀。”

“好。”

这是李孜泽第一次朝李沉渊点头。

大家当然可以都捧场,说这孩子是天才,赞他画的是雾,是高山,是琴与筝,鸟与天空,然后再把这些污渍用强力洗涤剂擦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默契,歌舞升平般的崩坏。

只有李沉渊不一样,他装也不装,让李孜泽变成冷血动物,一个大众眼里的疯子。

从前李孜泽厌恶,愤恨,反抗,不耻,却最终也如愿以偿地按照李沉渊的所思所想去成长,或许他一开始就是这样,只是不再伪装的“正常”“善良”,毕竟他和李沉渊最为最像。

李孜泽后来察觉到了什么,去找了一次心理医生,但却什么也不愿意倾诉,眉头皱的好似永远不会再舒展起来。

最后折中去了医院,医生叹了口气给他开药,李孜泽这才发现原来他不知何时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医生居然说除去药物外他还需要家人和朋友的陪伴。

李孜泽拿着这药,突然很想笑,感到周身有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那种绝望是你远看着万家灯火通明,周围欢声笑语却要独自一人被推入无尽深渊的无力,于是他索性自己朝深渊走去,放任自己沉入溺毙。

十六岁生日那天,李孜泽发现自己的药丢了,事实上他已经不吃药很久,那东西让他头痛欲裂昏昏欲睡,整个人都蒙上一层拨不开的阴翳。

可在这天他突然莫名很想服下一些,因为叶遥醒了。

李孜泽没有什么反应,不惊喜也不痛苦,他面无表情地走进病房,发现叶遥果然还是记忆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感觉有点反胃。

“孜……泽……”

久违地再次听到母亲的呼唤,李孜泽漠然地看着他朝自己流泪,心中的河流没有泛起丝毫涟漪。

这么多年过去,叶遥已消瘦的不见人形,原本美丽的蝴蝶被撕去翅膀,只余下残缺丑陋的躯体。

他踌躇半天,最后只绝望地流着泪祈求道:“你帮……帮帮妈妈,杀了……妈……妈……好不好?”

妈妈这个词好像点燃了李孜泽内心某根一直拼命压抑疯狂的神经,一瞬间,他表情狰狞起来。

“好啊。”

李孜泽毫不犹豫地掐上叶遥的脖颈,就像他在李孜泽十岁时准备杀死他一样,可他不但有叶遥那样无穷的恨意,更有数不完用不尽的气力。

妈妈。

这是叶遥第一次对李孜泽自称妈妈,哪怕两人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里,叶遥都只说你我他,好像从始至终后者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需要和他有任何关系。

可他现下居然用这个称呼叫李孜泽杀死他。

他怎么能不恨呢?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回去吗?妈妈。”

叶遥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李孜泽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像李沉渊,深不见底的漆黑里面是一片阴狠毒辣。

他说话,那话语像蛇吐出蛇信:“是我告诉李沉渊的,我早就发现了你的计划,可是我以为……”

李孜泽自嘲地笑了下,痛苦在他脸上稍纵即逝:“我以为你至少会带着我一起逃,多可笑……”

“你们都自私,你们都要丢下我!”李孜泽感觉脸上一片濡湿,隐藏的恶从他身体里全部钻出吞噬着他,也吞噬周围的所有,而真正的李孜泽却在身体里冷眼旁观这一切。

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歇斯底里道:“你们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任何丢下我的人都该死,该死!”

既然你从不爱我,又多余给我逃离深渊的希望。

回光返照般,叶遥涣散的眼神变得徒然有光,在这一刻迸发出无穷的眷恋与悔恨。他轻轻地动着口型说着什么,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留下了一滴泪,捂上了李孜泽的眼。

他说:孜泽,闭上眼睛。

他说:“孜泽,丢下你,妈妈对不起。”

叶遥倒下了,像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塌陷在李孜泽面前,他漂亮的眼睛大张着,煎熬苦难的人生总算在此刻结束终止。

李孜泽站起身,麻木地看着他的尸体。

良久,他轻笑一声。

“妈妈。”李孜泽突然喊道,他琢磨研究着这个称呼,就连自己也不明白意欲为何,他只是突然很想这么喊他,就像叶遥求他杀死他时才会要自称“妈妈。”

“你为什么不死在你们“婚礼”的那天?为什么要死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我杀死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孜泽猩红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着。

“因为他从未在意过你。”

李沉渊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神情如同冷血动物退位前最后一次巡视领地。

李孜泽缓缓抬眼,而李沉渊按住他的双肩:“恭喜你,儿子,你没有束缚了。”

“我还以为你很爱他。”李孜泽讽刺道。

“我当然爱。”李沉渊说,“可我更爱你。”

“爱我?”李孜泽冷笑一声,心中只余几分嘲讽与凄凉。

“爱他生下了你,爱你和我如此相像。”

“我跟你不一样。”李孜泽推开他,用一种接近警告的语气嫌恶道,“你是怪物。”

李沉渊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漆黑的瞳仁紧盯着自己这个儿子,反问道:“那杀了亲生母亲的你,又是什么?”

李孜泽走后,李沉渊缓缓蹲下身,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

他按下叶遥死不瞑目的双眼,把李孜泽丢失的药瓶扭开,小巧的白色药片撒在叶遥的身上像是一只只洁白的蝴蝶,不止吃花蜜也吃腐尸的蝶。

“遥遥。”他情人般低语道,“果然,我最喜欢你。”

……

行尸走肉般走在路上,李孜泽望向天空,遮天蔽日的光亮烧得他无处遁形,他迅速低头,看向双手,忽然感觉上面沾染了猩红的血迹,于是他去洗手,洗到表皮都溃烂,洗到指纹都消失,洗到他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然后李孜泽去买了包烟,他之前从不抽烟,因为李沉渊抽,可它现在突然好奇烟的滋味。

他去到了学校,坐在学校的顶楼上,这让他有种当小孩的无忧无虑感,虽然他从未无忧无虑过。烟味很呛,呛得他肺都要咳出来,清俊的侧颜被烟雾蒙的阴沉起来,仿佛刀锋藏回剑鞘。

他累了,李孜泽低下头,看到下面人潮拥挤,车流排成条条竖线打着灯,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伸出触角彼此召唤,也召唤着他。

他想起叶遥告诉过他闭上眼睛就不会害怕,他突然在此刻很想质问他,为什么现下他闭上眼睛,还是会害怕?

李孜泽不由得想,如果他把自己率先丢下了,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丢下他,这念头一瞬间让他仿佛福至心灵。

“你是要跳楼吗?”

就在这里,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此刻传了过来,接通了本要熄灭的他。

李孜泽扭过头,看见一位身形清瘦的男生朝他走来,风把他的衣角吹起了些,男生长身玉立,眉目疏淡,几捋散乱的发贴在额上,整个人沉静漂亮的像是一幅被框在风景画里的人物。

他看着李孜泽,问他,眼底却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似乎完全不怕李孜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刺激到一跃而下。

李孜泽含了声笑,抽过烟的嗓子哑哑的,火烧一般。

于是他问:“你要救我吗?”

……

后来李孜泽总会想起时锦拉住他手的这个晚上,积雨云掩在空中,天空大地一色让人震颤的灰黑,人站在那里就不由自主地去拍一场老旧卡顿的胶片电影,是否悲烈的结局因人而异。

然后他听见声音,扭头,视线定格,观看他走过来,他嗅到时锦身上有海盐的味道,这味道填满了电影的颗粒感。

四周有风刮过,一片万籁俱寂。

时锦缓缓朝他伸出了手,纤细手腕上的血管是树的脉络,沿上掌心的纹理有一片枝繁叶茂,于是李孜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像是一棵松柏终于走进了一整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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