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特区
杨浩和李光岑并骑站在山坡上,看着苏喀一行人沿着连绵的山脉渐渐隐没,李光岑这才转向杨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浩儿,为父本想,你能妥善安置了我的族人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党项七氏,纵然我不肯为他们出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放过芦岭河这些没甚么油水的百姓。想不到你竟肯如此为他们出谋画策,你……真的有心帮助他们讨伐夏州么?”
杨浩静静地一笑,反问道:“义父,你是真的甘愿放弃夺位之恨、杀妻灭子之仇么?”
李光岑抬起头来,目光投向了远方,远山如浪,绿草如波。风吹来,马鬃扬,胯下的战马轻轻地喷吐着鼻息。他轻轻地拍着马颈,缓缓说道:“曾经,我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杀进夏州报仇雪恨,要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要为妻儿报仇,不知道多少回是喊着杀声惊醒的……
可是,随着年岁渐老,仇恨真的渐渐淡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那些事毕竟已是很多年前的旧事,再刺鼻的血腥味儿也已淡了。这么多年来,陪在我身边的,是我那些忠心耿耿的部属,老夫垂暮之年、来日无多,何忍让他们为了我再去枉送性命呢。”
他回首看向杨浩,郑重地道:“为父是真的愿意放弃个人恩怨了,只想你能善待我的族人,让他们在自己的故乡家园有一块栖息之地,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知道,光是这些,也难为了你,要求更多,为父如何启齿?”
杨浩目光微微一凝:“义父,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你的义子,还是因为各有所求的一种利益结合,我这么问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李光岑呵呵地笑起来:“浩儿,我还以为你会把这个疑问一直藏在心里面,如果是那样,为父还真的无法向你剖白自己的心意了。不错,起初,我们谈不上父子之情。老夫只是看你自北汉出来,一路所行所言,知道你是一个有担当、知仁义、可以生死相托的汉子,只要你承认了这层关系,你就一定会把老夫的族人看成你的族人。可是……当你那一声‘义父’叫出口……”
李光岑的笑容变得有些辛酸起来:“听到你叫出那一声‘义父’,虽然老夫明知你是在敷衍我,可是心里还是欢喜的很,就像我那呀呀学语的孩儿,第一次学会叫我父亲,心里说不出的……”
他擦擦眼角,再度望向无际的草原,将马鞭一指,振声道:“你不信么?你往前看,草原上天高地阔,草原上的汉子性情最是坦诚直率,艰辛的岁月让他们爱憎分明,对敌人,他们也许像野兽一般残忍,对亲人,却有着最炽热的感情。
你知不知道,草上原的牧人,在草场贫瘠的地方,为了让牛羊有足够的草源,是无法整个族群一起迁徙,寻找草场的,他们只能一家一家的独自在大漠戈壁上寻找草源。一家人,甚至一个人,伴随着他的,只有大群的牛羊马儿,一柄腰刀、一根套马杆和一条牧羊犬。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的头顶永远都是看着一模一样的蓝天和白云,脚下永远都是似乎毫无变化的戈壁和草原,他们常常半年时光都见不到一个人,他们在沉默中照料牧蓄,防御野狼,他们只能用歌声与天上的神交谈。
孤独和寂寞,使草原上的汉子拥有着醇浓如酒的感情。如果有一个旅人经过他的帐蓬,他会拿出自己唯一一点可口的食物热情的款待,如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汉子言语投机,哪怕前一刻彼此还素不相识,下一刻他们就可以成为生死之交。”
他忽然大力捶了捶胸,宽阔的胸膛发出“嗵嗵”的响声,然后亢声喝了几句声调高昂的草原牧歌,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然后回首看向杨浩,眼中露出慈祥和亲切的味道:“浩儿,老夫这一生都在草原上生活,老夫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我知道,做为一个中原汉人,你不相信我无缘无故的认了你为义子,无缘无故的就把你当成了我的儿子。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草原上男人的情怀,那只是因为你不相信亲情和友情其实可以这么简单。”
杨浩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没有想到,会从李光岑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的确,无论是置身于现代社会,人际关系极其复杂年代的他,还是置身于丁家大院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乡绅豪门小社会,在那种环境下,他是不会这么快相信一个人、接受一个人的,更遑论亲情了。
不,也不是,至少对冬儿的爱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是不掺杂质的,也是最易以最快的速度让人陷入热恋之中的。但是亲情……也可以吗?也许是,一个初生儿,从不曾与他的父母交流过,但是从他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承受了父母双亲全部的爱。然而,像他与李光岑这样并没有一丝血缘,李光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杨浩一时有些茫然起来,李光岑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道:“浩儿,为父知道,你其实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也不会这么快接受我。你相信日久人心,老夫却相信一见如故。老夫不勉强你,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真心实意地唤我一声‘义父’,那么……老夫就再无遗憾了……”
说完,他打马一鞭便驰下了山坡。山坡下,木恩等十几个大汉正静静地伫马等候……
这次与野离氏的会面,杨浩已成功地说服了苏喀,为芦河岭的百姓们暂时解决了来自党项七氏的危机。苏喀已同意回去后约齐七氏族长,来晋见李光岑大人,同时派遣信使,“再一次”向夏州“臣服”。
草原上的战争远比中原要简单的多,这倒并非因为草原上的人心思简单,而是因为草原上的社会结构、政治架构与中原的农耕社会完全不同,体制远没有中原那样健全,头人也无法对部属像中原那样进行严密的控制。
所以草原上的战胜者只需要臣服,没有可能去对战败者进行完全的控制和管理。你臣服了,那就在你的族群活动区域内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做人就是,仗打完了,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松散的社会结构、逐水草而居的流浪生活,使得各部仍然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因此党项七氏只要拱手臣服,战火就会消散,而党项七氏对本部族仍然拥有绝对的控制权,而不会受到夏州李氏的挟制。除非,夏州打的是灭族的主意,或者吞并诸部,而现在的夏州,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杨浩要求党项七氏向夏州臣服,当然只是权宜之举,尽管如此,他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了倔强的苏喀及其族中主战的诸位大人。杨浩开出的条件、描绘的前景,的确让这些骨头最硬的草原汉子也无法拒绝。
党项七氏原本就极贫穷,夏州要求他们每年供献的牛羊、皮毛、财帛数量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所以忍无可忍时他们就发兵反叛,被打败了就继续苦捱,这个戏码总是周而复始的不断重复上演着。
杨浩要他们暂且对夏州表示臣服,偃旗熄鼓重回牧场,然后暗暗积蓄力量,待到兵强马壮,军械齐全,那时再七部会盟向夏州发难。至于这卧薪尝胆、蓄积力量的途径,就着落在芦河岭上。
草原上的物资,其实贩卖到中原是有暴利可图的,问题是与中原的通商途径一直是牢牢把持在夏州手里的,党项七部只能把他们的物产廉价出售给夏州,由夏州辗转运去中原贩卖,这些物产即便经过折氏地盘再进入中原,中间层层抽取重税,最终所得仍比付给党项七氏的金钱超出十倍不止。
夏州拓拔氏实际上是抽了党项七氏的血灌输到自己的血脉中,保证了他们始终比其他七氏强大,党项七氏一面把自己的敌人培养壮大,一面苦于无法挣脱他们吸血似的盘剥,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公开抗拒夏州,又无法击败夏州,他们得到的不但是夏州的征讨,而且连盐巴、铁锅、布匹等一些生活必需之物都要失去着落。
杨浩的意思是,芦河岭是汉人之地,无论是麟州杨家还是府州折家,都没有可能限制芦河岭汉民的经商采买。而且折杨两家看似彼此关系牢不可破,其实也并非铁板一块,彼此之间也是有所忌惮的,都不愿把触手伸入对方的势力范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这样一来,双方就人为的产生了重重障碍,而芦河岭的汉民却可以成为中间的缓冲。
府州折家实际上与夏州李氏同出一源,都是鲜卑皇室后裔,而麟州杨家才是真正的汉人。彼此统治阶层的文化差异、族群差异是他们产生芥蒂的一个方面。另外,杨家势力崛起的历史因由也是一个方面。
麟州原本是折家管辖的地盘,几十年前,正值天下大乱,折家也为强敌攻击,为了护住折家发迹的大本营府州,折家被迫收缩兵力,将大军从麟州撤了出来,麟州一时形成权力真空。
当地大豪杨信早就组建了私家军,最初只是为了在乱世中自保。如今麟州群龙无首,他便占据府城,自封刺吏,统治了麟州全境。待到折家解决了强敌腾出手来,杨家已经在麟州站稳了脚根。
出于种种考虑,折家没有用武力夺回麟州,而是选择了与杨家结盟,他们虽然出于共同的利益关系和对夏州李氏的忌惮而结成了亲密同盟,但是彼此之间的关系毕竟不能如同一家,而且他们在结盟的同时,在彼此边境原本也都屯结重兵以做防范的,对往来两州的行商客旅更是限制极严,这种状况直到比折御勋年长一岁的大姐嫁给了杨信长子杨继业,这才缓和下来。
芦河岭位居这块富饶的三不管地带,是出于这种政治、军事原因才形成的。为了避免刺激其他两藩,三藩甚有默契地都不把自己的势力延伸过来,这样,芦河岭这种看似姥姥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尴尬角色反而成了一层保护色,使他们以相对中立的优越地位可以起到左右逢源之效。
芦河岭可以通过这个与三方直接接壤的地方,暗中购买党项七氏的皮毛、牛羊、草药等物,以比夏州更便宜的价格贩往麟、府两州和中原。再把党项七氏必需的盐巴、茶叶、布匹,甚至一些武器,秘密贩卖给他们,壮大他们的实力。而这些事,折杨两藩既不方便自己出面,一旦亲自插手也无法均衡分配彼此利益,双方都信不过、都不会过份接近的芦河岭汉民就成了最合适的中间人。
芦河岭成为连接三藩的一个重要商业流通渠道之后,不出两年,在暴利的诱惑下,无论路途多远,各地商队就会蜂拥而来。而西北党项各部、甚至更偏远的杂胡部落,甚至回纥、吐番这些强大势力也会闻讯赶来交易,那么一个以芦河岭为核心形成的交易圈很快就会形成。芦河岭的独特地位和经济实力就会迅速确立。
芦岭河壮大的过程中,会与杨家、折家两州的许多大商巨贾产生利益关系,这些大商巨贾本身就是官商,不但利益与两藩镇息息相关,而且对折杨两藩极具影响力,在这种共同利益下,芦河岭就可以得到折杨两藩更多的优惠待遇和暗中照顾,而不是挟制羁縻。
同时,得到芦河岭资助的党项七氏实力越强大,西北第一藩夏州李氏的控制力就越薄弱。党项七氏的经济命脉完全掌握在芦河岭,又有他们的共主李光岑在,党项七氏就会变相成为芦河岭的保护者。
而折杨两家直接与大宋势力相接,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芦河岭不利,且对自己从中渔利,并能兵不血刃地削弱夏州乐见其成,对芦河岭就会更加支持。芦河岭在这三大藩之间越是如鱼得水,就越安全。他们甚至可以把夏州严格控制,输运中原极少的骨胶、牛筋、牛皮、牛皮等制作军械的战略物资直接贩卖给折杨两大军阀,从而获取他们更多的武力保障。
当然,要达到一种在西北三藩这种复杂政局中为各方所接受的地位,最重要的一点并不是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而是要让折杨两家感觉到芦河岭对他们没有威胁。
那么芦河岭就要在拥有自保之力的基础上,尽量限制武力的发展。这一点非常容易办到,只要在芦河岭开展全民经商,严格控制民团数量就可以。一旦利益共同,而且对自己只有利益而没有威胁,折杨两家就会主动负起保护芦河岭的责任。至于来自夏州的威胁,届时不但有折杨两家撑腰,还有党项七氏拖夏州的后腿,些许威胁可以直接忽略不计了。
杨浩这番考虑,完全是为了这数万百姓考虑。这些北汉百姓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么一片片瓦皆无的地方,安全上无法保障,生活上百业俱无,折府支持有限,而且暗生忌惮,大宋朝廷又鞭长莫及。若不想些法子,如何保证这些百姓的安全和生存?但他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在这儿发展强大的武力为已所用。
他当然没有想到,折家、杨家、乃至开封府的大宋官家,随便哪个人站出来发一句话,都能让他的这个计划完全夭折。赵匡胤和折杨两藩随便哪个人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人头搬家,正因为他“限制武力”这一条,他的计划才最终得以实施,他这只小耗子才能在那么多大人物眼皮子底下忙活起来。
杨浩从没想过做一个草头王,他的伟大理想是……做一名合格的宋朝公务员。
宋朝公务员,古往今来,福利最好、待遇第一,那是公务员的人间天堂啊。他只想为李光岑的族人解决生存问题,安置好这数万北汉百姓,回到霸州去了结自己那段恩怨,然后扶了杨氏和冬儿婆媳俩的棺椁异地为官,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人活着,就得往前看不是?
但是他忘了……其实他是掌握着一支庞大武装的,只不过这支武装既不在明处,也不在芦河岭内,而是在西北草原上,那就是党项七氏。他还掌握着一支强大的隐性力量,那就是李光岑对夏州的合法继承权。
再凶猛的狼,一旦聚集成群,也必须需要一匹狼王来统御。党项七氏若是不想变成一盘散沙,就需要一个各部族都能接受的大头人。
夏州拓拔氏数百年经营,即便党项七氏因为另辟蹊径,通过芦河岭壮大了实力,也不是他们轻易可以取代的。可是即便夏州李光睿不能见容于党项七氏,要想争取拓拔氏贵族们倒戈,要拓拔族大人们以牺牲李光睿一族来换取党项八氏的和解,最终要被捧上位的,还得是拓拔氏的人,这个既能为拓拔氏所接受、又能为党项七氏所接受的人,唯有李光岑。
而他杨浩是李光岑唯一的继承人,草原上看重实力、看重衣钵,并不看重血缘。义子,同样是他们所承认的合法继承人。这一点,是现在的杨浩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杨浩并没有忘记党项七氏这股力量,他只是没有想到接受了李光岑义子的身份,与党项八氏的关系就此从此夹缠不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