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或者说得更实际一点,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种感觉,他,或她,想让那样的感觉持续多久,深入到什么程度。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起伏转折,没有什么矛盾冲突需要化解,没有什么障碍需要跨越。他们需要的只是沟通,几句话,一个眼神。也许另一种东西和说话、眼神一样重要,那就是他们时常的相视而笑,浅浅的、淡淡的笑。
他们住在这家乡间小旅馆,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疗养院一样。假如他们住在医院里,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白天,玛莉负责处理日常生活琐事,例如洗衣服,吃饭,查地图,买报纸。她曾一人开着那辆偷来的车,往南大约十五公里,到一个叫雷纳克的小镇上,把车子丢掉,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兰斯堡。她不在的时候,杰森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两件事:第一,彻底放松,好好休息,第二,锻炼自己的体能,让自己的身手恢复灵活。他脑海中仿佛残留着某些过去的记忆,提醒他必须严格执行这两件事。身体能不能复原,就看他是否能够严守纪律,好好休息,好好锻炼了。他隐约感觉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远在他到黑港岛之前。
在一起时,他们会聊天。刚开始感觉有点别扭,就像两个陌生人突然凑在一起时,彼此间免不了言语交锋,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然而,烽火连天、山河动荡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能安然度过那场战祸。他们刻意在谈话中注入轻松自在的气氛,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气氛。不过后来他们发现,顺其自然,感觉反而轻松多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呢?就是承认两人本来就很难轻松自在。他们之间,除了聊那些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就算真有什么别的,通常都要等他们把从前的事情聊完之后,别的话题才会出现。他们平常总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发生的事,聊完之后一阵沉默,然后是松了口气的感觉,接着就会转移到别的话题。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杰森才会听她谈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对这个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认识。杰森向她抱怨,说她对他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认识一样多,可是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背景?深红色的秀发,晶莹剔透的皮肤,这么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个农场里长大的,为什么偏偏要去念什么经济学博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呢?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农场的生活。”玛莉说。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是乡下来的?我刚才只是随便瞎猜。”
“嗯,说得更具体一点,应该是个小牧场。跟阿尔伯塔省alberta,位于加拿大西部,是加拿大草原诸省中最西的一个省份,以野牛和石油产品闻名。那种超大型的牧场比起来,算是小的。从我爸爸那个年代开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买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别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说,假如他不姓圣雅各,而是改成圣詹姆斯这样的姓,他不知道会比现在有钱多少倍。”
“他是个牛仔吗?”
玛莉笑了起来。“不是。他从前是个会计师。后来会去开牧场,是因为二次大战时他驾驶威格式轰炸机。他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飞行员。我猜,自从他在天空翱翔过之后,再回去当会计师坐办公桌就有点无聊了。”
“他的胆子一定不小。”
“他的胆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还没买下那个牧场之前,就已经开始做牛的买卖了,当时土地还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说,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国人。”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我一定会喜欢这个人。”
“你一定会。”
她说,她从小和父母、两个兄弟住在外号牛仔城的卡尔加里calgary,加拿大西南部阿尔伯塔省城市。,十八岁那年,她离家到蒙特利尔的麦吉尔大学去念书,从此就不知不觉走上另一条路,一条她从来没想过的路。小时候在阿尔伯塔省,她念的是教会学校。学校的功课很无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经心的,只喜欢在原野上骑马奔驰。那时候,她已经发现动脑筋是件令人无比振奋的事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告诉他“我一直把书本当成仇人,结果,我突然来到一个地方,身边的人都是被书附了身的书呆子,这种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从早谈到晚,没完没了——课堂上谈,研讨会谈,甚至连挤在乱哄哄的酒吧里喝啤酒的时候都在谈。我猜大概东拉西扯本身就会让我兴奋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像得到,”杰森说“我想不起来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朋友,不过,我相信我从前大概也是那样子的。”他笑了一下“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这样的场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对他笑了一笑。“我在我们系上很引人注目。一个从牛仔城来的高头大马的女孩子,在家里还要和两个兄弟比来比去。在那所蒙特利尔的大学里,我的酒量比半数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们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妒忌。”
玛莉圣雅各走进一个崭新的天地,从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时,她才偶尔回一趟卡尔加里的老家,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后来她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她在蒙特利尔的生活圈逐渐扩大,每到暑假,她都会在校内外到处兼差。刚开始她念的是历史,后来慢慢发现,绝大多数的历史都是被经济力量塑造的——权力和地位必须付出代价——于是她试着读了些经济学理论,没想到就此迷上了经济学。
后来,她在麦吉尔大学继续读了五年,拿到了硕士学位,并获得加拿大政府的奖学金,去牛津大学深造。
“告诉你,那可真是个大日子,我还以为我爸爸会气到中风。他把他的宝贝牛群扔给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几天,千里迢迢坐飞机到东部来找我,劝我不要去牛津。”
“劝你不要去牛津?为什么?他自己是会计师,而你就要继承他,去读经济学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别人一样不懂,”玛莉忽然大声起来“会计和经济根本就是死对头,一个见树,一个见林,两种观点通常都难免南辕北辙。更何况,我爸爸并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认为我背叛了法兰西的血统。我告诉他,我拿了政府的奖学金,回来之后至少要在政府机构里工作三年。一听到这个,他的态度就软下来了。他说我可以‘在政府里发挥影响力,为同胞服务’。魁北克万岁,法兰西万岁!”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她遵照约定在渥太华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后上级不放她走,想尽办法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会升官,办公室就变宽敞,手下的人手就会变多。
“当然,权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这一点,没有人会比我这种高级官僚更清楚了。银行和企业拼命巴结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荐。不过,我倒是觉得拿破仑说得最妙:‘只要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所向无敌了。’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热爱我的工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是我擅长的工作,那才是最大的动力。”
她说话时,杰森一直看着她。在她那强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朝气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她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不过,每当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热情时,她就会开始压抑。当然,她对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么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说你的工作表现一定很杰出。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时间做其他事了,对不对?”
“所谓其他事是指什么?”
“噢,我是说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篱笆的房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的,我并不排斥。”
“但现在还没有,对不对?”
“是的。不过有几次已经很接近了,只差最后走进礼堂,戴上结婚钻戒了。”
“彼得是谁?”
玛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过那封电报。”
“抱歉。”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谈到彼得,我很欣赏他。我们在一起同居了将近两年,只可惜最后还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显然他却没有怀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来“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机会入阁了。要是他敢不老实,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诉财政部,到时候,他只好乖乖回锅,当个sx—2等级的小官了。”
“他说他二十六号会到机场去接你,你最好给他发个电报。”
“对,我知道。”
他们一直没谈到她要不要走。这个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仿佛那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还很遥远。他们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时,不曾谈到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将来的事。玛莉说过她想帮他,而他也接受了,不过,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受到感激心理的蒙蔽,最多陪他个一两天——这样也足以让他感激涕零了。他无法想像她会待得更久。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谈这件事的原因。他们在一起时会说话,会互相看着对方,会淡淡地笑一笑,感觉越来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时刻,他们甚至会感到有股温情在他们之间蠢蠢欲动。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于是他们开始回避。他们不敢去想两人之间还能够有什么。
于是他们一直回头谈那些异乎寻常的事,过去的事。主要是谈他的过去,而不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因为他就是那个异乎寻常的主角——因为他,他们两个才会凑在一起在这个小房间里,在一个瑞士小村庄的旅馆里。异乎寻常。对玛莉圣雅各来说,这一切已经脱离了她那个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为如此,她那有条理、擅长分析的头脑一受到刺激,立刻就开始运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着她去检验、破解、提出合理解释。她开始持续不断地提问,并由这些问题来探索杰森的过去,就和当初乔福瑞华斯本在黑港岛上所做的事情一样,只不过她没有医生的耐性。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正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提问时,嗓门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变成嘶吼了。
“你看报纸的时候,最容易注意到什么?”
“灾难和混乱。不过好像大家都一样。”
“别闹了。什么东西会让你感觉很熟悉?”
“几乎每种东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举个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报纸来说好了。有一则新闻报导说,美国运送了一批军火去希腊,结果在联合国引起争议,俄国人表示抗议。我可以了解这条新闻背后的含意,两大势力在中东地区的较劲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举另一个例子吧。”
“还有另外一则新闻报道,说西德波恩政府设在波兰华沙的办事处被东德政府骚扰。东方阵营,西方阵营,这种东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不对?你的政治倾向很强,很有国际观。”
“或者可以说我对国际局势具备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不过我并不觉得我是外交人员,因为,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那些钱就足以证明了。”
“这我同意。不过,毕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对了,谈谈地图吧。你不是叫我去帮你买地图吗?你看地图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什么?”
“有时候,当我听到某个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先前在苏黎世的时候就是这样。比如高楼大厦、饭店、街道有时候是某些人的脸。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处跑,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确实常常到处跑。”
“你都是怎么到外地去的?”
“怎么去?那是什么意思?”
“你通常是坐飞机呢,还是坐车?我说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你自己开车。”
“都有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如果你坐的是飞机,那意味着你去的地方很远,而且出远门的次数很频繁。有人和你碰面吗?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机场,还是在饭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点被动。
“街上?为什么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静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厅吗?还是咖啡馆?”
“没错,还有在房间里。”
“饭店的房间吗?”
“没错。”
“不在办公室里吗?公司的办公室?”
“有时候。不常。”
“好吧。你说有人会跟你碰面,你会看到某些人的脸。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数是男人。”
“他们跟你谈些什么?”
“我不知道。”
“设法回想一下。”
“我没办法。我想不起任何声音。我想不起他们说过什么。”
“你跟他们见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会跟别人见面,通常都意味着你和别人有约。他们打算和你见面,你也打算和他们见面。时间地点是谁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会安排。”
“电报。电话联络。”
“谁和你联络?从什么地方和你联络?”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会和我联络。”
“打到饭店里找你吗?”
“多半应该是在饭店里。”
“你对我说过,钟楼大饭店的襄理告诉你,有人给你留信。”
“那就是说,他们是到饭店来找我的。”
“什么七一公司的人吗?”
“踏脚石七一公司。”
“踏脚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对不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专心想!”
“我已经很专心了。电信局并没有那家公司的记录。我打到纽约问过了。”
“你好像觉得那很不寻常,对不对?”
“当然不寻常。你为什么这样问?”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办事处,或是一个独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创立的目的只是为了帮母公司采购,以免在价格谈判时,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头而哄抬价钱。这种把戏每天都在上演。”
“你这话是要说给谁听?谁会相信?”
“说给你听。你是个巡游世界的谈判员,为美国人争取最大的商业利益。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那个账户的钱是随时可以动用的资金,只要经过多方共同核准就可以秘密动用,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执行过。这些事实证据,再加上你对政治局势的敏锐,显示你是一个代理采购经纪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东,或是合伙人。”
“你说得还真顺。”
“我说的东西没有半点不合逻辑。”
“但有一两个漏洞。”
“什么漏洞?”
“那个账户没有任何动用的迹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说我并非在采购,而是在销售。”
“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根本不记得啊。存款差额也是一种付款方式。”
“我连什么是存款差额都不知道。”
“懂得逃税漏税的财务人员都知道。好了,另外一个漏洞在哪里?”
“没有人会为了压低采购价格去杀人。他们最多只是揭穿对手,不会杀害对手。”
“要是他们不小心犯了错,牵涉到庞大的金额,他们就会杀人了。或者,那个被害人是误杀;杀错人了。我想说的是,你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不管别人怎么说。”
“你说得真笃定。”
“我是很笃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经三天了,我们谈了很多,听你说了很多。整件事显然是有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整件事是某种阴谋。”
“哪一方面的阴谋?要对付谁?”
“这就是你必须去查清楚的。”
“谢了。”
“对了,我问你,当你想到钱的时候,你最容易联想到什么?”
别再问了!别再折磨我了!你还不懂吗?是你搞错了。当我想到钱的时候,我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杀人。
“我不知道,”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别忘了明天早上去发电报。”
夜很深了,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还是睡不着。杰森伯恩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房间另一头的床头桌上有盏台灯,淡淡的光亮映照着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里,台灯还是一直开着。玛莉坚持一直开着台灯,他没问为什么,玛莉也没说。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了。他会在旅馆里多待几天,打电话给韦伦镇的医生,约个时间把伤口的线拆掉。接着,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钱在巴黎,此外,还有别的事也在巴黎等他处理。他心里明白,也感觉得到。那是最后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会发现什么?一个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谁?他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听到墙边的长沙发有声响,窸窸窣窣的衣服声。他瞥了一眼,发现玛莉也没睡觉,因此吓了一跳。她正看着他,或者应该说,凝视着他。
“你真的大错特错了,你知道吗?”她说。
“哪里错了?”
“你心里想的是错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我知道。我见过你那种眼神,那种感觉就像你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没把握确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个东西确实存在过,”他说“那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释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我无法那样解释,你也不必那样解释。”
“那个东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见,那些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