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抢了我老弟的饭碗!”那个操网手叼着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喷着,忿忿不平地叨念着“都是你害的,他家的孩子恐怕要饿肚子了。”
“放心,我只干一个星期。”让皮耶连忙解释。其实要消除他们的敌意是很容易的,太容易了。只要告诉他,华斯本会从每个月渔港村民付给他的医疗津贴里拿出一部分补偿给他弟弟,事情就解决了。用这种和平友好的方式来解套是很诱人的,只可惜,他和医生两个人已经说好了,必须抗拒那种诱惑。
“你最好对搞渔网很有一套,要不然”
问题是,他根本一窍不通。
接下来的三天里,那个让皮耶有好几次都快忍不住了,很想提出那个补偿方案来缓和他们的敌意。他们一直骚扰他,就连晚上也不放过他——尤其是晚上。一到晚上,大家都挤在甲板上睡觉。每当他躺到床垫上,就感觉到每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都死盯着他,等着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刹那。
“喂!你!轮到你守夜了!大副生病了,你来替补。”
“还不赶快起来!菲力浦正在写航海日志,不能吵他。”
“你给我站起来!今天下午你把渔网扯破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我们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你现在就去把渔网补好!”渔网。
拉网的时候,一边需要两个人,但这样一来,他两只手就得做四只手的工作。每次他站到某个人旁边去拉网,那个人就突然用力扯一下,然后迅速地放手,于是渔网一边的重量就全部落在了他手上。他整个人被渔网猛力一扯,旁边那个人还乘机用肩膀顶他一下,让他整个人都撞上了舷缘,差一点就翻到海里去了。
接下来换拉莫奇上场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整个人像发疯了一样,居然在计算船跑一公里损失了多少渔获。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吹牛角的刺耳噪音,又像是静电杂讯。无论他要叫谁的名字,一定会先骂上一大串三字经。他这种习惯把让皮耶惹得越来越火。不过,拉莫奇并没有动手修理这位华斯本的病人,他只是想传一个信号,让医生明白:以后绝对绝对别干这种勾当。只要是跟船只或渔获有关的,一切免谈。
拉莫奇原先预计的行程,是在第三天的黄昏回到黑港岛,卸下鱼货。船员们必须忙到第四天凌晨四点,才能回家睡觉,或者找女人,或者喝个烂醉;又或者运气好的话,三样一起来。没想到,就在他们已经看到陆地的时候,出事了。
操网手和他的头号助理正在收网,他们把网子折叠好,摆在船中央的甲板上。这时候,那位不受欢迎、被取了个绰号叫“水蛭让皮耶”的船员也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长柄刷子,正刷洗着甲板。另外两名船员提着水桶走在他前面,沿着甲板把水泼在刷子前。与其说他们要把水泼在甲板上,还不如说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那只“水蛭”好几次,他们把那只“水蛭”浇得全身湿透。
有一次,他们把一桶水泼得太高了,冲到那个人的眼睛。一时之间,那个人看不见东西了,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摇晃起来,手上那支沉重的刷子脱手而飞,尖锐的金属毛刷头往上翘了起来,刺到那个蹲在地上的操网手的大腿上。
“干什么!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对不起。”那个人一边伸手擦掉眼睛上的水,一边随口跟他道了个歉。
“你完全是故意的!”
“我已经和你说对不起了,”那个叫让皮耶的人回答说“叫你的朋友把水泼到甲板上,不要泼在我身上。”
“我的朋友不会干那种蠢事,让我遭殃。”
“可刚才就是你的朋友让我不小心出错的。”
那个操网手一把抓住刷子的把柄,站起来,把刷子像刺刀一样举在前面。“臭水蛭!你想单挑吗?”
“算了吧,把刷子还给我。”
“非常乐意,臭水蛭!拿去!”操网手把刷子往前一推,刷头往下一压,尖锐的金属刷毛划过那个人的胸口,把他的衬衫划破了。
那个人终于爆发了。或许是因为先前胸口的伤疤被刺痛了,也或许是因为连续三天被人骚扰,忍耐到了极限,一肚子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反应。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是这么激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右手突然抓住把柄,把刷子伸向操网手的肚子。刷子一碰触到操网手的身体,他忽然用力一推,那一瞬间,他的左脚也同时抬起来,用力踢在操网手的喉咙上。
“tao!”他喉咙不自觉地挤出一声低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意思。
那一刹那,他根本都没有思考,左脚一着地,身体立刻飞快地回旋了一圈,右脚横扫,快如闪电,仿佛打桩机的撞锤一样,重重地扫在操网手的左腰上。
“che瞫ah!”他嘴里又发出一声低吼。操网手露出痛苦的表情,退缩了一下,然后伸出钢爪般的十指,发狂似地扑向那个人,嘴里狂吼着:“你这只猪!”
那个人弯腰往下一蹲,飞快地伸出右手,抓住操网手的左小臂,猛力往下一扯,然后又往上抬,沿着顺时针方向画了一个大圆弧,把对手的手臂扭到半空中,然后又往下扭。最后,他终于放开他的手,但那一瞬间,他的脚跟又猛力踢在操网手后腰。那个法国佬整个人往前一倒,摔在渔网上,脑袋撞在船舷的边缘处。
“mee瞫ah!”那个人又发出一声低吼,只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这声音是什么意思。
另一位船员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一拳打在那个船员的骨盆腔部位,然后身体往前一弯,一把抓住那个人勒着他脖子的手肘。接着,他身体往左边一歪,把那个船员的身体抬起来,过肩摔向前面。那个船员整个人飞了出去,飞得老远,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踢,最后摔在绞盘上,脸被夹在绞盘的两个轮板中间。
剩下的两个船员把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用膝盖撞他。渔船的船长在旁边大声喊个不停,叫他们赶快停手。
“医生!你们忘了他是医生的人吗?冷静一点!”
只不过,船长话说得太快了,整个情况的转变出乎他意料。那个人一把抓住其中一个船员的手腕,往下一折,然后顺着逆时针方向猛力一扭。那人痛得惨叫了一声,手腕已经断了。
接着,他两手十指交握,两条手臂像大铁锤一样举起来,朝着那个手腕断掉的船员挥了过去,打在他喉咙上。那个人被打得翻了个筋斗,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kwa瞫ah!”他又低吼了一声,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回荡着。
第四个船员吓得往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发了疯似的男人。那个人也死盯着他。
一切终于结束了。拉莫奇的四个船员,已经有三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明天一大早四点钟,还有哪一个有办法上得了码头呢?相当值得怀疑。
最后,拉莫奇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口气,一半是惊讶,一半是轻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不过,我知道你快要滚下船了。”
船长说那句话是无心的,不过,听在那个失去记忆的人的耳朵里,却充满了讽刺意味。他心里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里你已经混不下去了,”乔福瑞华斯本一边走进黑漆漆的房间,一边说“本来我很有信心,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严重的攻击。可是现在,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
“是他们逼我的。”
“你被他们逼到丧失理智了吗?有一个人手腕断了,喉咙和脸上的伤口得缝好几针。还有另外一个人,不但要缝脑袋上的伤口,还有严重的脑震荡。另外,你是不是也踢到他的肾脏?他的肾脏伤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说。还有个家伙被打到鼠蹊部位,睾丸都肿起来了。你的杀伤力好像也太大了点,是吧?”
“提到杀伤力,要是我当时不出手,死掉的人就是我,”说到这里,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没等医生插嘴,他又继续说“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出了很多事情,而且我又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我得跟你讨论一下。”
“我们是该好好讨论一下,可是没办法。没时间了。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已经安排好了。”
“你是说现在?”
“没错。我跟他们说,你到村子里去了,大概是跑去喝酒。他们那好几家子一定会去找你算账的,兄弟、表兄弟、小叔子小舅子,一窝彪形大汉。他们会带着刀子、鱼钩,搞不好还有一两个人会带上枪。要是他们在村子里找不到你,一定会跑到这里来。没找到你,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什么?又不是我先动手的。”
“因为你一口气伤了三个人,他们至少一整个月没办法工作赚钱。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很没面子。你是一个外地人,结果,你竟然还有办法对付黑港岛上备受尊崇的渔夫,而且还不止一个。你一口气就摆平了三个。”
“你说他们备受尊崇,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他们的体格。拉莫奇那几个手下,是整个港口公认的最剽悍的人。”
“这实在太可笑了。”
“他们可不觉得好笑。这是面子问题好了,废话不说,动作快,赶快收拾你的东西。等一下有一艘马赛那边来的船会进港,我跟船长说好了,他会把你带走,载到马赛东边的拉乔塔,然后让你在距离北海岸八百公里左右的外海下船。”
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忽然屏住气“所以,时候到了。”他平静地说。
“没错,时候到了,”华斯本回答说“我想,我大概猜得到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是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好像一艘没有方向舵的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不知道自己会飘到哪里。过去这段时间,我勉强可以算是你的方向舵,不过这次我没办法再跟你去了。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不过相信我,你绝对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到苏黎世去。”那个人说。
“没错,到苏黎世去,”医生也这么认为,他说“这是一个油布包,我在里面包了些东西。拿去吧,把它绑在腰上。”
“那是什么东西?”
“我身上所有的钱。没多少,大概是两千法郎左右。还有我的护照,也许你可以派得上用处。我们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而且那本护照上的照片是八年前的。时间久了,人的长相会变的,你可以拿这个理由来搪塞。不过,千万不要让人仔细检查那本护照。那玩意儿只能拿来充当临时通行证蒙混过关。”
“那你自己要怎么办?”
“要是过些时候你没有再跟我联络,这辈子我大概也用不着那本护照了。”
“你这个人还不错。”
“我感觉你也是个好人就我自己的认识。不过,我没见过从前的你,所以,我也不敢担保从前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愿你从前是个好人,只不过,我现在没法判断。”
那个人靠在船边的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面上的黑港岛渐渐隐没。渔船航向黑漆漆的大海。将近五个月前,他就曾经掉进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而此刻,他即将闯进另一片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