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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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来想写长篇的,但是不太有时间,加上我写连续性很强的连载体裁很烂,经常没法坚持写完,所以就粗糙地压缩一下吧。
结尾比较仓促,可能会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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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设排雷:
善良缺爱小可怜和少爷脾气大坏种
娘在窑子里生下他,亲生爹是谁不清楚,要不是娘惨白着一张脸泪水涟涟地求了情,老鸨又见他是个双儿,长大了还多个能接客的,他估计都活不过一天,脱离娘胎的那一刻就会被丢进水盆里溺死。
亲娘生下他以后就像交了好运,没多久就被一男人赎出去私奔了。十月怀胎生下云袖,没在一开始就选择打掉这个不在意料之内的孩子,她自认为已经尽足了恩情。
没人照顾他,云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在饥一顿饱一顿中度过的。除了出生时憋了十个月才嚎啕出来的那一嗓子,其余时间里云袖都乖得不行。在别的婴儿挥舞着小拳头哭得小脸涨红震天响的年纪里,云袖表达不满的方式顶了天也就是蹬一蹬两只脚,猫崽子似的用又细又微弱的声音嗯嗯地叫,能不能引来别人的关注全凭运气。
姐姐姨姨们有一个算一个,吃饭时能想起来就会掏点铜板,差外头打杂的小厮去买些羊乳回来喂小孩,等云袖稍微大点儿了就磨点米浆兑糖糊口,这才没让这小孩夭折在襁褓里。
虽然不健康,好歹算是活下来了。
四季更迭,云袖长大了点,老鸨教他做点杂事。擦够几张桌子,当晚就能到前院吃得丰盛些,洗一盆衣服可以管账房要几个铜板。
他细皮嫩肉的,手劲儿尚且小,冬天穿的衣服太厚了没法洗干净,拧干更费劲,这些衣服展开能有两个他这么长。云袖只能在夏天濯些轻薄的纱裙,手上还不会挨冻疮。
老鸨不让他出青楼,大部分时候都叫他没什么事就待在后院别乱走,这是怕他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所以盘缠几枚几枚地攒着,云袖也不知道要拿它们来做什么。起初他很想很想吃糖葫芦,后来偶然吃过一粒,糖浆裹着的山楂甜得发酸,不知道是不是没熬好,糖壳老粘牙,他不喜欢的。
楼里一个年轻的姐姐让他找个罐子收好钱了塞床底,别让其他人发现拿了去。
“等你攒够本儿了,”她对着铜镜整理云鬓上的簪花,头也不回地说,“你就把钱给妈妈,教她放你走。”
小云袖只是乖乖地上前,两只手轻轻摆弄着配饰,帮她把后脑勺上打缠的步摇流苏解开。
他没把心里的疑惑问出口:铜钱也是妈妈给我呀,把她的钱重新还给她,也可以向她要自由吗?
云袖什么也没说。
不过桌子倒是日日能擦的,于是客人们每天都能看见个小花猫老鸨特地用草木灰给他的脸弄得东一块黑西一块黑,人又瘦巴巴的一小只,看着像花脸小猫踮着脚在收拾瓜果皮。
没人爱他,顶多算得上关照,爱是不能够的。他也不知道爱是什么,窑子里的一切最终都会被异化成等价的金钱。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稀里糊涂什么也不懂地度过这辈子,因为不懂,所以不在意。没有在意的东西,人就不会受伤。
爱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可惜他命里注定有变数。
枝头压满大雪,弯弯地低垂下来像暮年的老人,屈服漫长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云袖从首饰店里出来,怀里抱着布袋,匆匆地从屋檐下跑出去,飞雪落了满头。
他虚岁要十六了,五官长开了些,奈何抵不住小时候吃得太少,营养不良发育不起来,身量看着还和十三四岁没区别,暂时没法接客。早几年前到了岁数了,妈妈就带他去了官府上了名册,要来了身份牌。这下云袖是哪也飞不远了,她因此偶尔也松口让这小孩出楼转转,只是天擦黑前得赶回坊。姐姐们也会叫他出去买点小玩意儿回来解闷。
就是今天这一去,教他在外边捡回个路边快冻僵的红毛狐狸。他把买来的耳环和胭脂水粉给姐姐。姐姐们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掩着唇摸他头,嗓音甜腻地夸他乖。这是她们快营业前的状态。云袖又赚到几枚跑腿费,抱着布兜极轻极快地回了后院的一间小房间,步子难得显出点孩子气的雀跃。
屋子里陈设又旧又少,一张躺上去翻个身就吱呀响的木板床,一方瘸脚的高低不平的小茶几,一把椅子,一个熄灭了的烧炭盆。靠墙摆着几个陶罐,里边是水、一点小米还有自己腌的咸菜和腊肉。
云袖在床上放下布兜,拉开一瞧,里边的小东西还是半昏的状态,看着像冷极了,微微发着抖。他焦心地一咬唇,扯过床尾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给它裹上,又蹲下来把炭盆里最后一点煤给燃了。暖橘色的火光驱开狭窄小屋里的黑暗与冰冷。
云袖把外壁已经熏黑了的火盆往床铺边推了推,让火焰与被子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今天在外边奔波了一天,这时候肚子难过地咕咕叫起来。云袖站起来,一双天生水润的杏仁眼儿扑闪扑闪的,小心翼翼地细细打量埋在被子里的狐狸。
真好看,毛光滑又顺溜,两只大耳朵绒绒的。
云袖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连呼吸都变得很小心。跃动的火光映在他尚且青涩稚气的面颊上,平添一分柔软的意味。手指迟疑地探出去,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顿住,极快地收回来。
隔壁就是厨房,他轻手轻脚端起盛米和腊肉的陶罐,拉开门出去,走出几步路又小跑回来把门栓紧。
云袖倒不担心有别人进来。他这屋子,就是小偷来光顾了也会无从下手地灰溜溜离开。他怕的是这小狐狸醒了自己跑出去,指不定又要昏在哪里,更惨的碰上了那些狐裘皮贩子——云袖就要觉得它好可怜。
天已经黑了,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前院忙活,这间小厨房静悄悄的,只有没合紧的窗户被寒风吹得呼啦作响的动静。
他关上窗子,把腊肉从罐子里取出来放在案板上,用小刀只割下来一点点,是他寻常一顿吃的量。将将要下锅时,云袖又突然想到什么,头一回大大方方地切下来一大块,仔细地分成均匀的肉丝,合着小米一并熬成鲜甜的粥。
两个很可怜的家伙一起作伴,会不会就不可怜了?切肉的时候云袖想。他知道那些有钱的公子小姐们会养猫,好胖的一大只,冬天抱在怀里热乎乎的,还会打小呼噜,不晓得得有多舒服。
被窝里的狐狸睁开眼。
褚岑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人类小孩捡回家了。他从族里溜出来,想离那帮古板无趣的老顽固远一些,下山的途中本就耗费了许多法力才突破重重结界。谁想到人间这会儿这么冷,饥寒交迫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想着反正危急关头还勉强有自保的能力,干脆半昏了去,结果短短一刻钟不到,就有个路过的小孩硬是把他从雪堆里刨出来。
狐狸从层层裹好的被子里站起来,十分自在地扫视了一周,大尾巴在身后甩了甩。
墙有点漏风,摆设全都又旧又破——穷鬼。
他一撇嘴。
小穷鬼本人无知无觉自己已经被嫌弃了,端着罐子回来。他没法一下子把两样东西都拿上,只好先留了粥在灶台上。云袖甫一推开门就和床上的狐狸对上了眼。他怔怔地睁大眼,“哎呀”一声,很快反应过来,很惊喜地把罐子赶快放回墙边,几步上前挨在床边瞅他:“你醒啦?小狐狸。”
这狐狸不怕人,被靠近了也仍在原地不动弹,这叫云袖更欢喜了。
狐狸——褚岑睨一眼他。
长得倒是好看,这是实话,骨相漂亮得很,女孩儿似的,就是不知怎的脸上蹭得灰扑扑的。
“哼”他忽然起了戏弄人的心思,“谢谢你带我回来。”
云袖被他这突然一出声给吓愣住了似的,那双眼睛无措地眨动几下,简直立马就叫人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你是妖怪?”
云袖问完忽然想起自己摆在灶上的粥,懊恼地一拍脑袋,一句也没解释就哒哒地跑出门,连门也忘记带上。
再晚些指不定就要被窝在柴火堆里取暖的毛耗子们当口粮吃了。后院的管事说这段时间厨房闹老鼠闹得厉害,估计是别的地方实在寻不到东西吃了,生存所迫,全都胆大包天地铤而走险,在人眼皮子底下捣鬼。
褚岑以为这人是被吓着了才跑,有些得逞意味地用狐狸声音尖细地笑了几声,心情变得很舒畅。结果不想云袖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热腾腾冒水雾的瓷碗。
他长长呼一口气:“——幸好幸好。”
云袖一张小脸被外面的风刮得冰凉,他一下子坐在床沿边上,木床摇摇欲坠地吱呀惨叫几声。狐狸警惕地弓起了脊背。云袖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耳尖说这床这么多年就这样的,轻易坏不了,习惯就好了。
“你是妖怪吧?对吗,话本里的那些妖怪。书上说的不错,狐狸长得可真好看。”
“你会化形吗?听声音你也才同我差不多般大呀。我快十六了,看着不大像——小时候长大营养没跟上。”
“你饿了吗?这是我熬的粥”
褚岑动了动耳朵。
云袖见着他小动作,甜甜地眯起眼笑了,脸颊边上陷进去的两个梨涡瞧着可乖。
“我熬粥可好喝了。”他细声细气说,把粥搁到小茶几上。
粥太烫了,把云袖的手烫得泛红,他不怎么在意,反倒张开手用掌心捂了捂冰凉的脸蛋。只有一张椅子,云袖想把狐狸抱进怀里,可刚把手伸过去,狐狸就不怎么乐意地冲他龇了龇牙,像是下一秒就要咬上来。
他有点难过,不过不表露出来,心里想想也是,他们才认识多久啊——云袖说,那你来坐这,我再去找个碗。
打小养尊处优的狐狸不吃米,实际上要不是实在饿,这碗夹带一点肉丝的粥他平时一眼也不会看——还没有族里仆从吃的山鸡好。
云袖一时间只找到了一张矮矮的小板凳,茶几又太小,还不够一只大狐狸站的,于是没什么异议地任他独占了椅子,自个儿乖巧地托着腮坐在小板凳上。
他看出狐狸不爱吃米,所以用筷子把粥里的肉全都挑出来装到了另一个碗里,又担心狐狸不够吃,所以重新去厨房炖了肉。等到狐狸吃饱了跳回床上打盹,云袖才端起已经放凉了的小米粥小口小口地喝完了。
褚岑半眯着眼睛,在被窝里舒服地张了张爪子,又团成一团滚了滚。暖和的被褥上带着的气息很熨帖,有种淡淡的香味,跟云袖身上的味道一样。其实挺好闻,叫人讨厌不起来。
云袖洗完碗筷回来,看见他这样,觉得很可爱,一双杏仁眼儿又弯起来了,丝毫不觉自己刚刚被这混不要脸的狐狸占了多少好处。
他用钳子从床底的小袋子掏出炭,往火盆里多添了一些,免得烧到半夜火熄了被冻醒。做完这些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只剩单衣就很怕冷地动作迅速钻进被子里。木床又开始吱呀吱呀叫。
褚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你”
云袖小声说:“我可以摸一下你吗?就一下。”
褚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没作声。
云袖误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轻轻伸出手抚了下他的头,没作过多停留就收回去了,说是一下就真的是一下。倒是褚岑发觉不对劲,在被触碰时,一股至纯的暖流顺着额心流到经络各处。
他诧异地挑起眼,但很快就想清了个中缘由。
走大运了,狐狸几乎要笑出来。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做好了打算,先留在这儿靠着这个天生灵体的携带者把身体养好了,顺便还能躲掉家族可能的追踪,也不用再自个儿为生计奔波,舟车劳顿。
“你叫什么名字?”他主动问。
云袖本来快睡着了,被他这么一问,清醒不少。
“云袖。我叫云袖,是娘给我取的名字。”
云袖对忽然拱进他怀里的狐狸显得很手足无措,又卷又翘的眼睫毛不安又有些惊讶地颤动,蝴蝶翅膀似的。
“我叫褚岑,”狐狸说,毫无心理负担地撒谎,“下山历练的途中被捉妖师追捕,精疲力尽昏倒在雪地里。”
他把尾巴缠上小孩纤细的手腕,笑眯眯地说,“是你救了我。你愿意收留我吗?”
云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努力擦桌子,即便还是大冬天,他也管后院的管事要来脏衣服,搬张小板凳在露天的院子里挨着水池费劲地搓着。其他洗衣服的婆子们都骂咧咧这严寒,裹紧衣服回屋取暖了,云袖还在忙着拧衣服。一整日下来,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发紫,知觉也一并无了,指尖全被搓衣板挫破了皮。
可是这样能换来一顿比较丰富的晚饭——幸运的时候可能是半只烧鸡,他吃几口就够了,剩下的全进了狐狸肚子。还有,得的铜板也比夏天多更多,翻了一倍。云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该拿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怎么办了。
褚岑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有时还会一时兴起捉弄他。不论过不过分,云袖全都好脾气地接受,像一团怎么搓弄也不反抗的棉花。
他觉得自己累了一天,浑身快散架了,推开门就有个小家伙在屋子里头等他,总算不是冷冷清清一个人。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能算得上是慰藉吗?他不知道。也许是某种寄托和牵挂吧,他以前看书上说,没有家的人就好像无根的浮萍,云袖现在心想,自己好像不算是浮萍了。他稍微、稍微地理解了为什么人们会期盼回家。如果那间原本是杂物房的屋子能叫做他的家的话。
云袖本来是不放心狐狸乱跑,时间长了就开始担心自己偷偷养狐狸的事情会败露。要是这样就完蛋了,自己会被妈妈怎么责骂甚至鞭打不说,狐狸的命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所以他每天出门之前,都要板着张小脸,努力作出严肃的样子,叫褚岑要时刻留意屋外的动静。
“如果有其他人的声音,”云袖说,“你就赶紧躲进床底。小心坏人会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褚岑不耐烦地甩尾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没把别人给抽筋扒皮就不错了。云袖知道他听进去了,这时候很乖地笑,往他爪子前推几粒江米纸包好的冬瓜糖。
云袖之前就吃得不多,可老鸨怕他迟迟不发育,在他捡着狐狸前几个月还是没让他吃上顿饿下顿的,所以云袖脸颊上好歹还有讨喜的软肉。捡着狐狸以后云袖极快地消瘦下去,小脸瓜子似的尖,站在风里时叫人疑心他下一秒就要被狂风刮了去。
狐狸冷眼旁观他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洗衣服,有天云袖回来,才推开门就脚一软晕在地上,半天没动静。褚岑原本坐在床头的,被这吓了一跳,叫了他一声。云袖很小声很小声地应了,说自己好累,让他睡一会儿吧。说完还是这幅爬不起来的状态。
地板上可冰了,火盆烤不到,就是睡觉也不该睡那儿啊。
褚岑不知道心里的焦躁是为何,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找好了理由。这是灵体,他想,关心他才不是因为他是云袖。
想通这点后他瞬息间就化了形,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堪称狼狈地去把人抱起来,放他上床时手都在不住地颤。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也没有闻到血腥味,不知道云袖这是怎么了——如果他懂,一定会被手中滚烫的温度惊出身冷汗。
云袖高烧的意识朦胧间见着他,还能余出些力气露出一个笑。褚岑一看他这时候还有心情笑就莫名一股窝火,可是苛责难听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吐出去。病号浑身发冷头痛欲裂,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窝,任凭自己浑浑噩噩地半昏半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看着映入眼帘的桃艳色纱帘,云袖愣住了。他一转头,看见一个姐姐在拨弄自己刚修剪过的指甲。
“哟,小云袖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姐姐再去叫郎中来给看看。怎么突然地就烧成这样了”
云秀一颗心坠下去,面色发白地摇头。他喝下一碗苦得发涩的药。是姐姐刚端来晾了没多久的,温度还滚烫,他就三两口喝下去了,也不怕嘴里被燎出泡。云袖再也按捺不住,匆匆寻了个由头就跳下床囫囵裹上披风就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赶回自己的小破屋子。
他一下子推开门,横冲直撞,可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云袖快哭了。
就在这时候从床底下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红毛狐狸钻出来。
云袖膝盖一软,又要跪坐在地板上。
褚岑一骇,毛都哆起来,四只爪子一齐用上飞蹿到他旁边。谁想这人一把子把他整只紧紧抱在怀里,褚岑一颗心都教他这一抱撞得颤了颤,茫然地僵着。
“我、我害怕我害怕你被他们发现抓起来了”
云袖哭哭啼啼地解释,眼尾一片儿通红。
褚岑沉默着,不知胸腔里剧烈跃动的心脏是为何。
褚岑无意了解云袖的生平事迹,尽管云袖每天晚上都抱着他缩在他怀里说话,他不追问个中细节,知道的东西和有效信息也就是零零散散的,串不在一块儿。
他瞧云袖这样,早上擦桌子下午洗衣服,时不时出门帮前院那帮女人们买东西,好半天不回来,再加上云袖虽然瞧着像女孩,可穿着男装又不打扮,不像是卖的。褚岑觉得云袖大抵就是她们养在楼里帮工的,是那种穷苦人家的小孩,一生下来就被卖进这地方了。
每隔一段日子,他就看见云袖神秘兮兮地把门栓紧,外边的人很难再进来,接着又把窗户封得严严实实的,最后确认万事无误准备妥当了,才从床底下掏出个大肚窄口的陶罐。
云袖做这事儿倒不避着他,大大方方地从罐里掏出些干稻草,然后把藏在里边的铜板一股脑全都倒出来。他一枚一枚地拣起来放回罐子,顺便数着数量。
“小财迷。”褚岑四脚并拢端坐在床边上看他,见云袖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地计数,他嘲笑一声。
钱罢了,他施施术法就能把树叶变金子。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在意的?每天这么累地赚几个铜板,人类真是很可怜。他移开视线。
云袖笑眯眯地也不解释,把罐子重新塞好干草推进床底,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又要抱褚岑。
狐狸团起尾巴卧在他软和的臂弯里。他早就恢复好了,可是不知怎的暂时没动过离开的念头。不过这也不难理解,这儿有一个人给他好吃好喝供着——虽然肯定比不上在山上,但云袖任他怎么欺负也不生气,这倒是真不生气。山里那群家伙面上嬉皮笑脸的,实则阳奉阴违,早就教他看不爽了,再说他给自己又找了无数条留在此地的理由,当然仍是暂时的。
他才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破地方。
褚岑转了下脑袋,闻着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一颗心安静下来。
狐狸于是从冬天留到了春天。
开春时他陪云袖过了个年,云袖穿了件新袄子,很长很厚,整个人看着软乎乎的。等到放烟花了,云袖就抱着他去院子里看,不敢往人堆里扎,就静静地寻了个角落站着。褚岑藏在衣服里,仰起头时看见云袖小巧的下颔,看见上边一点红色的小痣。
“褚岑呀,”云袖在漫天烟花爆竹里的喧闹声里低下头,轻轻对他说,“新年快乐。”他虔诚地闭上眼许愿。
狐狸意识到自己盯着人看得走神了,掩盖什么似的冷哼一声,没应话。
装钱的罐子从一个变成三个,又变成一个,最后变成一个荷包。云袖把铜板兑换成了银两和碎银。荷包是自己绣的,他白天没空,只能在晚上挑起油灯一针一针绣。灯草也是他自己拧的,浸在油里。火烧得很稳,就是不够亮,云袖绣了一会儿就得放下来揉揉眼睛。
他没学过女红,做了拆,拆了做,扎破了好多次手指只能用嘴把血珠含掉。褚岑笑他女孩子家家,有一回看他又一次被刺了,那针老尖,一个不留神就出了许多血。他终于忍不住问:“这是给自己做的,还是给谁的?”
云袖摇摇头,只是弯着眼睛。
褚岑知道这是不是做给他自己的意思,那就是给别人的了,顿时一口莫名的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直接买一个不行吗?做出来又不好看。”
”不好看吗?”云袖犹豫地问,把绣了一半的荷包举到灯下仔细看了看,泄气地垂下眼睫毛,纤瘦的肩膀也跟着塌下来,“是有点呢。可是怎么办,我觉得,就是要自己绣才有心意嘛。”
他说着又寻来剪子,褚岑看着他手上动作利索地把线拆了重头再来,差点又一口气没喘上来。
冬天彻底过去了,天气回暖,云袖也开始发育了,速度飞快。
他本来骨架就纤小些,身量抽条以后腰段瞧着更细,腰带一束就几乎是盈盈一握的宽度,腿也笔直,肤色又白哲,一张美人相出水芙蓉似的漂亮。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用特意打扮,就光是站在那儿就让人错不开眼。
他之前换上衣是不避着褚岑的,现在不行了,他在他面前一脱衣服狐狸就要炸毛。云袖懵懵懂懂地把衣服穿回去,小声抱怨着只好抱着衣服去洗浴间换。
妈妈看见他这样漂亮,很满意,连带几天都对楼里的姐姐们和颜悦色的。她知道自己这笔投资是稳赚不赔了,当然愿意多投点成本培养,云袖于是不再被允许打杂工,他每天很早就得起床去妈妈请的先生那学琴。
他以前很多事都习惯回来了以后跟狐狸说,小到今天擦了几张桌子,大到今天上街看见买糖画的老奶奶画了条逼真的龙—一现在却很少说了,因为云袖不告诉褚岑自己在学东西。
他才不想听冷嘲热讽呢,云袖闷闷不乐地用柴火戳着灶,升起的火苗嗞嗞舔着煲汤的锅底,虽然他明白褚岑很多时候泼他冷水是叫他别骄傲自满也许吧。总之,狐狸之前嘲笑他是“除了洗衣擦桌做饭什么也不会的笨蛋”,这让云袖难过了好久,晚上都因为想哭有点睡不好觉。
云袖暗下决心,学成了就给他弹一曲。让他还说自己笨蛋呢。
但是他早起这件事看来让褚岑意见极大,因为狐狸被吵醒了就要不爽地咬他一口。他犬牙怪尖的,云袖闪躲不及,被咬了以后往往得带着俩圆圆的牙印去上课,琴都弹了三巡,牙印还是没消。
他开始很委屈,次数多了也习惯了,摸摸狐狸脑袋说你这臭脾气可没有多少人能包容你呀,以后你继续游历了,可别再这么凶。
褚岑心说才不会,人间一个月才是妖界的一天,他下山存粹是为好玩,并不会耽搁什么,玩够了就回去了,游历是骗你的。山上那帮狐狸无条件包容我——因为我高贵的出身。
到这里他又有点不解了,那云袖呢,云袖为什么要这样包容他?
其实褚岑咬云袖其实不是因为云袖早起,云袖早上起床都没动静的。
狐狸不高兴,是因为云袖最近忙得不行,这就算了,还不跟他说他在忙什么。
其实他也完全可以偷偷跟出去,亲自观察云袖一天到晚都在屋子外边忙什么,施个简单的障眼法就行,谁也不会发现。可他不情愿,显得多在意那人似的。
妈妈算盘打得精光响,她晓得云袖除了那张脸和身段以外最吸引男人的是他干净单纯又懵懂善良的气质,所以没动过心思叫云袖学通房。可后院那帮小厮开始对他动手动脚。老鸨对这孩子的重视程度与日俱增,这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因此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云袖真的做什么,只是口头便宜一定占了不少。
这也足够把云袖吓得小脸煞白无所适从了。
有一回他们玩笑开得过头了,云袖回来以后又开始想哭了,这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怎么了,以前每一天他都能没心没肺地笑得开开心心的,这段日子事情好像一直在变得很糟糕。他摸摸手腕的小印子,忍不住把这件事和褚岑说了。
褚岑听他细弱的、发抖的语调,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心里升起一种焦躁。彼时他还不明白这是心疼和吃味,他还以为是烦躁,对于云袖一碰上事儿就哭哭啼啼的烦躁。
狐狸没好气地呛他:“就你这小身板,他们图你什么?”
云袖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攥着袖口把眼泪抹了,头一回不作声,只是缩进薄被里睡了,高高地拉起被沿蒙住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透出来。
褚岑坐在椅子上看他这样,那种异样的情绪更甚。他烦闷地化为原型,从窗户跳出去了。
他自个儿上街,用的人形,就是这一出去,叫他碰上了长老们派出来寻他回山的侍臣。
妖界一天就是人间一个月。
狐狸有意钓着人,赌着气回去了。
第一天过得有滋有味,到了晚上睡觉时却梦见云袖了。
梦里云袖还在哭,他乖得连哭都是不出声的,只有肩膀在一下下轻轻地耸着,眼泪汇在下巴上又往下落。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心地笑过了,褚岑想,一开始明明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
他在梦里抱住云袖,云袖摇摇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褚岑从一阵心悸与失重感中惊醒。
第二天过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坐在高台上,漫无边际地想,云袖其实很能干,长得也——也实在漂亮,比他们这的狐狸还要俏几分。还有,云袖熬的粥确实好吃,这还没完,重要的是云袖没什么心眼儿,单纯善良还好骗好哄……带回来呗,反正还能给他做腌肉吃,也不算没事干,山上可还没有狐狸会做这个的。
这时候他反倒想不起来云袖是灵体这一茬了。
晌午的时候有侍女找他,手上拿这个东西,说是清洗收拾衣物时翻见的。褚岑定睛一瞧,是个荷包。
他的额角太阳穴兀地突突跳动起来,心脏瞬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样,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褚岑呀,你以后会走吗?离开我。”
“会。”
“那,那还会继续在外面游历吗?外边捉妖师这么多,在碰上怎么办,再说了”
“少担心了,又不是你出去。”
云袖垂下眼睫毛,看着有些失落:“我没办法呀我的身份牌子在妈妈那呢。没有它,我走不远的,都会被遣送回来。”
褚岑抖着手接过了那个针脚粗糙的荷包,打开一看,里边满当当的全是碎银两。他不解地看着,好一会儿突然半折下腰,捂着震颤的心口发愣。
这是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
他想到那个严冬里云袖时时生着冻疮的手,承受不住什么了似的闭上眼。
第三天长老出关了,把他召了过去。
看见褚岑魂不守舍的样子,长老慢慢的笑了一声,说。
这些天星象告诉我,你在人间碰上了一段情缘。
褚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猛地一抬眼,直勾勾地看过来,眼白都是有些通红的。
“你喜欢他,褚岑,”他说,“你不明白吗?”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开。
隐藏了几个月的事情被轻飘飘而又重如千钧的一句话给挑明了,褚岑的骨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像是一枚钉子,生生敲入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要流出血。他捂住眼,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漫出来。
我要回去找他,他怔怔想,无措地、疼极了地抽气一声,又后知后觉感到一种命定的欣喜。是啊,我喜欢他,我怎么不知道呢?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云袖说过会包容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都还来得及。
褚岑转身夺门而出。
云袖那天早上醒来时,没找着狐狸,隐隐约约猜到他是走了,再也不回来。
他于是更沉默,有时姐姐们问起来才会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摇摇头说没事,别担心。说完了抿抿唇,低下头只顾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笑容渐渐淡下去,他又露出了那点茫然的神色。
转眼从夏天到了秋天,快要三个月了,枝头上鸣叫的蝉钻回了地里,郁绿茂密的树叶转了黄又一片一片地落,褚岑确实一次也没回来过。云袖偶尔才敢偷偷想,他会发现衣服里的荷包吗?会嫌弃吗?会丢掉吗还是,也许并不需要呢?
学琴并不简单,先生很严厉,说了两遍还没听懂的话就要上戒尺抽的。当然不是抽手心手指,这些还要留着摁弦扫弦,因此那半掌宽的戒尺大多都落在了手臂上。云袖下了课回去都得疼得厉害,这还要抖着手拿来药酒,自己用棉花蘸着往破了皮高高肿起来的尺印上搽,否则好得更加慢,受的罪也更多。
可到底是顺利学成了。
前段时间他上台弹了琴,只是一夜就赚得盆满钵满,半个月下来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他这样受追捧,也有希冀过一辈子这样只卖艺也好了。不久后的某次登台结束,一个富商看上他,要买下他做妾。俩人谈价钱谈了两夜,云袖还是要被卖出去了。
消息传回来,云袖长期无甚光彩的眼睛反倒起了波澜。
来传话的人看着名极一时的美人微微垂下头,鬓边簪的绢花坠的珠串拂过脸颊。接着他笑了一下。
他看见云袖露出来的梨涡,只感受到无尽的悲哀。
穿着嫁衣跌跌撞撞跳下摘星楼时,有许多纷纷扬扬的回忆飞雪似的浮掠在云袖眼前。
儿时吃过的糖葫芦和冬瓜糖,看过的糖画,跑过的首饰店和放过的烟花平凡的、不起眼的、他视若珍宝的一切,乏善可陈的一生。
耳边风声呼啸,画面一帧一帧闪动,最终定格在那一场白茫茫的、要淹没一切的漫天隆冬雪里。
“咦?狐狸?你是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