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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1 / 1)

这是林绰言入院第一次离开套房。

院地b他想像中的大,因为大,浮尘也显得静谧。

三栋两层楼高的矩形建筑间有座喷泉,喷泉中央立着孔雀雕像,北侧是运动场,一座篮球场,一座多功能球场,隔一排树还能见红沙形成的雾霾,源自罕见的旧式红土c场。

游乐场占据东侧空地,hse溜滑梯挤着三两个孩子,沙坑在竹林步道旁,摇马的手把断裂,被封锁线围起,一名穿灰se病服的男人蹲於一旁修缮。

几个小孩在拌嘴,内容大概是谁cha队溜滑梯或谁踢坏谁的城堡,国小时林绰言总是挑无人的时候坐上那些游乐器材,踩入掺枯叶的沙,他不知道原来小孩会为了这些事吵架。

合作社位於c栋地下室,锺焕生坐轮椅的缘故,他们搭电梯。

合作社的模样和林绰言想像的迥异,相较常出现在校园中的合作社,那更像超市或卖场。有生鲜蔬果,家庭用具,烹调区,及几个用餐桌椅。院民在白光里穿梭,手里拿着画笑脸的蛋包饭、红酱义大利面,摆动交错的蓝条纹成了浪淘。林绰言想起儿时他把母亲买回家的鱼重新放入水里,它的尾鳍又猛地跳动两下,复生的那半刹,拍sh他的袖子。

「去点餐,我找位子坐。什锦炒面很难吃,不要点。」

钟焕生对林绰言颐指气使,推轮椅往座位区移动。几名院民聊天经过,阻挡他的去路,他直直冲撞,那群人惊吓让开,闷声瞪视,但锺焕生毫不在意,自顾自又去撞下一群人。

林绰言藏在食品架後皱眉,不妙,自己似乎和显眼的人扯上关系,他最怕这种事发生。这人年纪八成不大吧,除了声音早熟得不谐和,说话和处事都残留小孩子的蛮横。林绰言拿两盘卤菜,仿效其他人向柜台的矮小婆婆点餐,婆婆对他笑,递上牛r0u炒饭时从後方冰箱取出一杯红茶。

「新来的齁?多送你一杯红茶。」

婆婆眼亮眉翘,银发裁到耳上,耳垂有对银质四叶草耳坠,也穿病人服,布料皱而se淡,似乎已穿好一阵子。

林绰言点头和她道谢,闻着沙茶香气,拣一个离锺焕生最远的位置坐,左侧座位是两个nv人,其中一名nv人大概中年,t型微胖,口里说着一名叫「恩琪」nv孩的事,听那呼唤的口吻,似乎是她的nv儿。另一名较清瘦的nv人则二十五、六岁,褐se头发用细发带紥成包头,静静听。

林绰言没有多打量,偷看陌生人容易不小心和他们对上眼,他怕。

但轮椅再度粗鲁地撞过众人,来到他对面,替他招眼。

「你为什麽坐这里?我要和你说话,帮你占位了。」

林绰言低头扒饭,佯装不识,忘记嘴破尚未痊癒,汤匙滑疼溃烂处,连忙摀嘴,避免把食物吐出。

钟焕生被忽略,也不太介意,从轮椅手把上的袋子拿出另一盒甜点,甜甜圈,巧克力口味。

「所以你要和我一起逃跑吗?」毫不拖泥带水切入正题。

林绰言y吞下嘴里的饭,言语含糊:「什麽?」

「背我逃出病院。」公共场合,锺焕生没有压低音量。「c栋後面有一面墙b较矮,拿东西垫的话,可以爬。我本来能自己逃的,但他们半年前把我的腿砍了,又都si掉了,没人帮我,我每天都制造出一堆乾枯的东西。」锺焕生说这话时,声音颤抖。

林绰言保持沉默,将x1管刺穿饮料薄。他听不太懂锺焕生的话,谁把他的腿砍了?谁si掉了?乾枯的东西又是什麽?唯一懂的只有锺焕生想从这里逃跑。

他想起前往合作社的路上,每两柱子便贴有一张白底红字的告示。

请勿擅自离院,违者将面临严厉惩处。

逃跑不是违规吗?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思索一阵,林绰言挤出一些话。

「七年。」

林绰言停止吃饭,连咀嚼都终止。

「你说七年前住过一次吗?」

「没有,从七年住到现在。」

「为什麽住这麽久?」

「因为所有人都是一伙的,我一跑,他们马上就能抓到我。」

「不是,我是说,好了不能出去吗?」

「没有好了这种事。」锺焕生静静地看他。「会从这里出去的只有烧过的骨灰。」

林绰言想继续追问,锺焕生忽然推轮椅离开,回过头,有个男人在点心区上架新口味的甜甜圈。

舀一勺炒饭,冰冰的,但林绰言浑身发热,不知是不是又开始发烧。

一道声音入耳。

「先生,那个人有点偏激,你不要太相信他的话,他的腿是骨髓炎截肢的。和他讲话很不舒服对不对?任x、自以为是又目中无人。」

左侧走道,一名外貌大概三十多岁,不瘦不胖、身高普通、留着一头卷发的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弯腰和他说话。嗓音温和顺耳,如一条拉开来微观查看也毫无瑕疵的软线。

林绰言低着头搅动炒饭,恍神。「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抬头问那男人,他好久没有如此果断地和一个人搭话。

获得毫不相关的回应,那人一愣。「七年,我和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人一起进来的,我们是大学同学。」每个初次听闻他们是同学的人都说他胡说,毕竟那活在自己年岁的家伙,外貌竟也奇异地保真,他想这位初来乍到的先生也会有相同反应。

林绰言却只是慢而虚地问:「你知道自己什麽时候能出去吗?」

男子四目与林绰言相交,看见对方眼眸深处的盼望,那里住着一个他所祈求的答案。

他懂了什麽。

「新朋友,我和你说。」卷发男子蹲至林绰言身旁,「你可能一开始会很不习惯,但是住久了,这里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你要调适好心情……」

话至一半,男子猝然前扑,左手反sx想支撑身t,却压在林绰言的炒饭盘边角上,整盘饭翻倒,淋林绰言一身。

「你走开,不要碰我的小黑。」锺焕生手拿草莓甜甜圈,用轮椅频频撞卷发男子。「没有灵魂的人,没资格和小黑说教!」

「阿焕,霖文,要打架离开合作社!」柜台婆婆从排队人群探出头,喊声嘹亮。

锺焕生却依然故我动粗。轮子卡到椅脚,暂时无法行动,卷发男子吃力爬起,但马上又被他撞倒。

满身饭粒的林绰言结束失神,错愕盯着眼前的突发状况。00上衣的饭粒,因为衣服带得多,他始终没有拿出衣柜的病服穿,穿的是黑set恤,和冠泽一起买的。

「……我叫林绰言。」不是他的小黑。小小声说。

「小黑没有要和你们一样,他会和我一起逃跑。」锺焕生停止攻击,sisi瞪着卷发男子,压根没理会林绰言的澄清。

「想住禁闭室可以直接搬进去,不用拖别人下水。」卷发男子站稳,ch0u起一张卫生纸擦袖子,擦完後将垃圾紧攥掌心。

合作社中的人群停止动作围观,林绰言也成为人群焦点。

「忱哥!忱哥!快来,他们又要吵起来了。」几个人在喊。

「他不在,刚刚去修摇马了。」

「我去找他。」一名十多岁的男孩搁下手上的餐,奔出合作社。

「霖文平常脾气满好的,怎麽这麽容易被锺焕生激怒?」人们交头接耳。

林绰言偷瞄四周,眼光密密麻麻,随意的、新奇的、揣度的,有些人在看争执的两人,有些人则偷看第一次露面的他。

他t肤冒汗,那是试图驱热的生理机制,不过或许是身t在烧,汗ye使他愈加闷热。努力於空气中寻觅得以躲藏视线的夹缝,但所有缝隙的後方都有另一道目光,如胶,渗入砖块间隙,砌成密不透风的墙。

只好看向锺焕生,但那刚扰乱平静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吃起他的甜点。不再理睬卷发男子,转而看向林绰言,「小黑,我不想在这里了,你吃完了我们回房间。」

「锺焕生……」卷发男子紧握拳头,神情无大波,但肌r0u细微地ch0u,如一只透明水蛭在上头滑动,踢着和蜘蛛网一样薄的涟漪,随时可能踢破介面。

左侧座位的年轻nv人蓦地起身,将手放在卷发男子的肩膀上。

「傅霖文,不需要吵赢他,走就好了。」

傅霖文回过头,延绵、无法动摇的眼神正向着他,撮起他每个独自生闷气却徒劳的时刻……他拳头开始松动,慢慢,变回可以再包容其他东西的掌心,nv人才松手。「回座位吧。」

林绰言猛地起立,匆匆将身上的饭拍回盘中并丢弃,快步离弃身後的乱事。

锺焕生见状,甜甜圈咬在嘴里,c控轮椅追赶。「小黑,你做什麽?走好快。」

林绰言没停下,一路奔驰到连接三栋楼的水泥地和草皮上,yan光微温,自动洒水器送出的水缓速蒸发。

交织的愤意、朝他聚拢的目光,以及年轻nv人那沾黏着他诡异印象的嗓音:「你看,牠在流血。」、「不需要吵赢他,走就好了。」

追着他,追着慌张的他。

还有跑最快、他最想甩开、锺焕生的那句话──

会从这里出去的只有烧过的骨灰。

不知名的手又开始拧他的肌r0u,企图拧出血、拧出组织、拧出他一片又一片崩碎的细胞,脑袋也用杵在捣,他觉得螺旋菌即将吞掉他。

身边经过男孩和灰病服的男人,林绰言没看见,一心一意想回房。

「新来的先生,他们还在吵吗?」

男孩大声唤住他。

他回过头。不晓得。所以没回应。但终於稍微静下心。

「阿焕追过来啦,应该是没吵了。」灰病服男人眺着远方推断,「辛苦你了,回去吃饭。」拍拍男孩。

男孩点点头,又灵巧地奔起,病院的喷泉旁,林绰言和那病服颜se异於他人的男子被留下。

男子身高大致到环绕孔雀的水柱喷起时最高的位置,有一百九十公分吧,林绰言要微仰才能瞧清他的样貌。外貌年龄和林绰言差不多,但散发老成的气质,相较一般人瘦许多,脸能看见下颔骨和颧骨的形状,眼眸微陷而显幽深,一身肌骨分明。林绰言第一时间想到某次瞥见的森林大火新闻中,在火里伫立的树。

「你是a212房的新住户吗?」

男子问他,林绰言点头。

「欢迎你。」

林绰言觉得对一名病人说「欢迎」怪怪的。

「最近应该在发病吧?」

林绰言又点头。

「大概还会烧个两、三天,之後就会b较好了。好好休息,如果要我和婆婆做的擦红疹的药膏,嗯,就是之前放在你门外紫se那条,我这里还有还多,可以来我房间拿,a101。」

男人脱去手上的白棉纱手套,抹汗,歪扭的笔迹与他连结,林绰言看着有些呆。原来那是他给的。林绰言曾透过字猜测过对方的相貌,但翻遍那些想像,就是没有眼前这模样。

没有卖力用朝气撑起的清瘦身t,和释放着暖意、却暗示着生命正在荒瘠的嗓音。

「我叫郭忱,赤忱的忱。」男人说。

「我是……」

「我知道你名字。」郭忱在抛物线一半的位置就接住林绰言的话,「你来的那一天,我有听见。」

远处,锺焕生频喊:「小黑,小黑。」

望见郭忱後,急转弯。

郭忱一副习以为常,「喂,阿焕,回来啦,我没有要对你怎样。」

锺焕生不理会郭忱的召唤,急着溜远。

郭忱笑了笑,和林绰言说:「我要去处理锺焕生了,先走。如果在房间觉得闷,今晚八点视听室也会播电影,《调音》,国片。不用担心大家聚在一起会互相传染,这细菌占有慾很高,占据一个身t,就不准其他细菌进来了。」

言罢,郭忱与林绰言告别,追上锺焕生。

喷泉来到水舞的终止点,水柱力竭,飞溅出池的水珠渐渐零星。最後一滴,奋力越过池壁,林绰言身子微微一旋,想再看那高如树的男人一眼,衣摆刚好接住小水珠。

这是他和郭忱的第一次见面。

此刻的他,尚不知这男人将会占据他生命多大的部分。

就像曾经的冠泽那样。

回房,机器人上前帮他量t温,摄氏三十八点五度,左腰的侧匣开启,机械手递给他上一包退烧药。

林绰言随手丢在桌面,拿起手机,坐到墙边。又是十几通未接来电。

冠泽:「又昏倒了吗?」

冠泽:「林绰言?」

冠泽:「林绰言!」

绰言:「没有,我只是去吃饭,没带手机。」

冠泽读得迅速。「不要让我太久联络不到啦,我会一直烦恼。」

绰言:「嗯。」

冠泽:「刚刚被主管骂,先不打电话。」

冠泽:「我今天早上……」

绰言:「冠泽,我头好痛。」

冠泽:「怎麽了?发烧吗?」

绰言:「不知道,我觉得这里好可怕,人都好奇怪,而且他们说,只有骨灰才会从这里出去。之前我翻手册看介绍,痊癒率只有百分之一,怎麽办,好像是真的,可是我不想要,不想要在这里住一辈子。」

已读标示显示在讯息旁,五分多钟过去,徐冠泽没有给予他回覆。

林绰言放下手机,用袖子r0u双眼,斜yan映在贴有假蜂蝶的墙上,他想起那个碰见鸟的傍晚。

是不是很多事一开始就是错的?

例如他以为遇见冠泽後,往後的生命都能幸福。

例如,他出生这件事。

世界总是在失眠的他好不容易有些意识模糊时,又开始地震,而他所有珍惜的事物,都会离他远去。

不过是想有间小小的房子,和冠泽一起栖居,一起吃晚餐,睡前聊天与ai抚,过着平凡的小日子。却连最简单的没有办法。

手机通知铃响。

开启聊天室,白se的讯息框,满满占据介面。

「你不要想那麽多,未来的事情永远说不准,现在医学那麽发达,我去看了很多期刊,药物快出来了,你要有耐心。你一定很慌吧?想到你自己待在陌生的病院里慌张,我就好心疼。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真的没有药物,你也会是那百分之一能痊癒的人。你一定会想反驳我,说你的百分之一,永远是九十九个幸运里唯一那个不幸运,但你记得吗?我们约定,要一起去创造有颜se的往後,会有很多张好看的照片,让你的云端y碟爆炸,所以你一定能出来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欧洲,对不对……」

林绰言边看边r0u眼,r0u,r0u,用通红的眼读到最後几行。

「所以宝贝,不要害怕。」

「不会有事,我在。」

拥抱猫猫的海豹。

被当成手帕的衣袖像被大雨淋过。

绰言:「嗯。」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真的蜜蜂,停在墙面的光影上。

原来在破败的世界,也是会有花从夹缝生出。

冠泽:「你在病院有认识什麽人吗?虽然我觉得应该没有,哈……」

绰言:「都不是很熟。」

冠泽:「不喜欢社交,一个人也没关系,但不要一直在房间里,要出去透透气,晒晒太yan。」

绰言:「今天病院的人约我一起去视听室看电影,看《调音》。」

冠泽:「哇,我们之前看不懂的东西。」

绰言:「嗯,我只记得主角最後si掉了。」

冠泽:「我也记得,那是我唯一看的懂的地方。等一下,主管来了。」

林绰言搓搓眼角,「嗯嗯。」

冠泽暂时失踪,但林绰言的恐慌已被安抚,感觉自己又能继续活下去。只吃半盘炒饭和几种卤味,他再度感到饥饿,看时间,下午五点,已是供餐时间,於是点一些食堂的饭菜,边做设计边吃。

和合作社的食物相b,食堂的饭菜淡许多,像掺水,味道令人皱眉,似乎能明白为何不少院民在合作社用餐。他不禁思索合作社的东西都是谁做的,顾客钱包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又想起锺焕生的提议。

逃跑啊……背着他逃跑,如果是他,逃跑的唯一原因,可能是为了见冠泽。那锺焕生会是什麽?

手机的另一侧,徐冠泽错愕地看着平常老是凶巴巴的主管谢成豪丢给他一个用手帕包着冰敷袋。

「我就想说你一整天慢吞吞的是在做什麽,你的手是怎样?」

徐冠泽看一眼手腕,早上因为太过烦恼林绰言的事,jg神不济不小心摔车,以为是小扭伤,匆匆忙忙牵车就走。但到傍晚愈来愈肿胀,疼痛也开始加剧。

「下班去一下医院,没办法骑车就找人载你。」

谢成豪丢下这句,走入办公室。徐冠泽的手机萤幕正停留在与林绰言的聊天室,那句没接续打完的「我今天早上……」,他原本打算收回。但握着那包冰敷袋,一时间,什麽事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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