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下,雨一直在下。
乌云长期盘踞于这片天空,一年到头也少有几个晴朗的日子。细长如牛毛的银线划破乌云投下的暗紫色,落到脸上时痒痒的,紧随而来的风拂去了那种怪异的触觉,转而让人感到寒冷。
站在废墟的高楼顶端,明明向后退一步就是躲雨的屋棚,米凯尔却宁愿在雨中站着。
风越来越大,纵横交错的电线与晾衣绳在风雨中摇动着,“呼呼”个不停。
从五颜六色的集装箱顶上伸出的电视天线像是一双试图触摸深空的手,但很可惜,它早已被风折断,只剩下不长不短的半截,看样子是被顺道改造成的了避雷针。可它作为避雷针又太长了一些,只能在愈来愈急的风中生无可恋地摇摆,带动整个集装箱发出微弱的“哐哐”声。
黄黄的塑料顶棚时不时传来一声“滴答”,那是偶有大颗的雨珠落到上面,不说塑料,偶尔这些雨珠也会落在集装箱上,发出比塑料稍微清脆一些的碰撞声。
这个世界如此安静,又如此的不安静。
心有些乱,就好像在半空中兜兜转转、缠绕联结的雨丝。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就算是中间出现了一些意外,比如说那根承载了五万年前她关于自己所有记忆的羽毛……所带来的某种可能性,也被他借由识之律者扼杀了。
嗯,那片羽毛连同那份记忆已经彻底融入识之律者体内,华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了。就算识之律者多此一举地将那段记忆口述给华,也无所谓,口述的记忆和真切存在于心中的记忆还是有区别的,虽说这样一来华或许会永远地失去一部分的自己,可那总比……
不过,如果到了最后,或许可以在一切结束之前腾出手来把那一部分记忆还给她吧。
不,还是不要那么做的好,那份记忆,在更久远的未来,只会给她带来痛苦吧。
难道自己就是在为这种事烦恼吗?
米凯尔摇了摇头。
还是说,是因为“父亲”的叙述。
将他和识之律者的关系比作父女并不算夸张,但是是否有这么说的必要呢?这么说除了成功引发某些不必要的误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作用了。
是他和芽衣玩父女扮演游戏玩上瘾了吗。
还是说,不自觉地想要弥补过去的遗憾呢。
雨势稍稍大了起来。
然而说到底,无论心中有着怎样有意义或者是无意义的想法,真正无意义的还是这番淋雨的举动吧。
这样的行为,除了感冒发烧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哦,对于米凯尔来说,就连感冒发烧都得不到。这是一件真正意义上无意义的事情。
“呵……”
身后传来毫不掩饰的窥探感,米凯尔转过头,隔着窗户对上了两个又脏又瘦,身上还缠着绷带的孩子的视线。
所谓窗户其实就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玻璃,被嵌在了集装箱上开出的孔里。窗户擦得很亮,集装箱蓝色的漆面却剥落了大半,露出被锈蚀得如同骨质疏松一般的铁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里几乎天天下雨,经年累月泡在水里,不变成这样才是怪事。
“呵呵。”
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孩子们却惊恐地拉上了窗帘。隔着薄薄的集装箱铁板,迅速奔逃的脚步声过于清晰,也让米凯尔嘴角的笑容逐渐被冻僵在冷雨中。
“嘶……我有这么吓人吗?”
借着玻璃上的反光,米凯尔默默打量着自己的笑脸。
没有问题,没有任何问题。
当年,他就是用这样的笑容一步步骗取了芽衣的信任。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总不会是气质受到了识之律者的传染吧。
“嘁。”
听到身后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米凯尔拢了拢被雨打湿的头发,慢悠悠地转过身。
“尊主,你怎么来这里了?”
渡鸦有些惊愕,似乎是没想到米凯尔会直接出现在她给孩子们搭建的“巢”前。
“看到我就这么让你紧张吗,而且,我还是想听你喊老师而不是尊主,娜塔。”
“既然正在为世界蛇打工,我觉得还是入乡随俗的好。你不喜欢尊主这个称呼吗?感觉比‘老师’帅多了。”
“但是,你就算天天喊我尊主,报酬该是多少还是多少。”
假装没有感受到渡鸦紧绷的神经,米凯尔将话题导向了正轨:
“找到雷电芽衣和琪亚娜·卡斯兰娜的踪迹了吗?”
诡异的是,提起任务,笼罩在渡鸦周身的紧张感反倒是消散了一些:
“琪亚娜早就找到了,我本以为这座城市的整体崩坏能反应已经高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但是那个女孩出现一瞬间爆发出的崩坏能反应,就好像是大晚上打上了一颗照明弹。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是已经足够确定她的位置了。”
“情况怎么样?”
“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状态当然不是很好,身体上已经可以看到崩坏能侵蚀的纹路了。我没有贸然动她。雷电芽衣似乎被传送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怎么说呢,她算是自投罗网?中午过去没多久,大概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她就被小空带着到这边来了一次,过了没多久,又带着小空离开了,小空比较熟悉长空市的环境,应该是被她拜托着一起去找琪亚娜了吧。逆熵的赫利俄斯运输舰停泊在长空市南边,那姑娘还和孩子们约好了,傍晚回来的时候会从赫利俄斯上带热乎乎的晚饭来。”
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米凯尔的目光闪了一下,明知故问道:
“小空?也是你收养的孩子?”
“呃……也不能说收养啦,听起来好像我到了当妈的年龄一样……”
站在逐渐滂沱的雨势中,渡鸦将自己头顶的兜帽向下拉了拉,盖住了大半张脸。
她似乎并不想在米凯尔面前聊关于孩子们的话题,很快便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说起来尊主,你是怎么预料到那两个女孩会在今天上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还是说,您又做了什么‘干涉’?”
“嗯哼?”
米凯尔笑着歪过脑袋,“你是真想知道这个?还是不想要我再多过问这些孩子的事情?”
“都有吧。”
渡鸦的回答,于坦诚中带着一丝丝被看穿的尴尬。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嘴硬地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那就不告诉你啦。”
米凯尔单手叉腰,本想打一个清脆的响指,但手指被雨水淋湿,试了好几次,都只打出闷闷的声音。
“?”
渡鸦深深叹了口气,左手不自觉抚过嘴角的痣,全身上下涌起一股肉眼可见的疲惫。
“老师,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不自觉间,称呼转变了,这意味着面前的女孩在以娜塔莎的身份切实关心着他。
但米凯尔却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嗯?我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就是这种说话的语气……老师……你不觉得,自己偶尔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
米凯尔没有回答,他默默抹开被雨水黏在额前的发丝,又突然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不久之前便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啊!你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好像老古董!”
还有,自己刚刚是不是还“嘁”了一声?
好在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而且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