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十一度二十分,东经一百四十二度十一点五分,梅比乌斯博士,位置已确认,可以进行下潜。”
与休伯利安号截然不同的小型潜水艇中,说话的一个看上去刚刚成年,顶着一头潦草棕发,死鱼眼看上去比布洛妮娅还要呆板无神的少年。
“可以了夜枭。保持可以随时潜水的状态,但不用执行。我们需要的时机不是现在,让大家轮班休息一会儿吧。我们还需要等一些人。”
梅比乌斯头也没抬,只是轻轻翻动着手中无名之书的书页,不知道是不是陈的错觉,总觉得她对于自己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兴趣。
“等人么。明白了,我会把命令传达下去的。”
耷拉着的眼皮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是即使观察再仔细的人也几乎看不出来的幅度。陈天武并未多嘴地提出自己的建议,也没有像个求知欲极强的小孩一般缠着梅比乌斯追问究竟停在这里等谁。
不过,他并非懂事,也并不是猜到了梅比乌斯要等待什么,只是纯粹的不关心、不在乎罢了。
能在濒临死亡之时被世界蛇救下已经足够了,至于成为世界蛇干部什么的,这也并不重要。
任务只不过是他为了确认自身“存在”所必须要的手段,或者换一种表述,身为一个因为活着而活着的人,他只是机械式地听从着世界蛇的命令罢了。
考虑意义、揣测上司的意图、试图搞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些东西于他而言,终究是不可及也不可望的东西罢了。
不过,思考是无法全部停止的,虽然那和任务没什么关系。就好像人的呼吸、鲨鱼在海中的游动一样,这是神经系统自我控制的范畴,从来没有人能凭自我意识让自己停止呼吸,自然也无法控制大脑的思考——再用一个拗口一点的说法,强迫大脑不做思考这件事本身不也是一种“思考”么?
将梅比乌斯的命令快速通知下去,这并非难事,潜水艇中的空间有限,算上他和梅比乌斯也不过能容纳十个人而已。
而后,他回到梅比乌斯身边,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找到一个座位,而后从自己制服上身的口袋中掏出一个笔记本,本子里夹着一只笔,既是方便随时书写,也可以被用作书签。
翻开书页的那一瞬间,从纸张上喷发出的机油味与金属独有的腥味让隔了不少距离的梅比乌斯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但陈天武并无任何反应。不是他习惯了这种味道,有些东西不是凭借日复一日的接触就能习惯的,就好像从来没有人会习惯屎的味道一样。
仅仅只是,在为了活下去而接受了针对全身的大量改造之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嗅觉这种东西而已。
这也是现在想来几乎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算了不想了……
包裹在手套下的金属手指灵巧控制着笔尖,陈在本子上崭新的一页右下角写下一长串数字。
那不是别的,正是他这一次报酬所预支的佣金。
在近乎完全空白的纸张左侧,他又极其熟练地从上到下写下许多行字符,那都是某些家庭或者组织的代称。
然后,他随意地在纸张正中划下一道黑线作为分界线,在属于“金额”的那一半依次填入数字,时不时涂改两下,最后的总额加起来正好等于右下角的佣金。
没错,这是一个简易的账本,上面用再简单不过的形式记录着陈这一年多来的每一笔任务佣金的去向——简单到如果用“账本”来形容估计会让一大票会计学学生崩溃,但没办法,陈的受教育水平并没有比某个正在与“自己”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女孩高多少,只能采用比流水账还要原始的方式。
“又把自己的任务佣金全部捐出去了?”
陈闻声抬头,梅比乌斯并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无比笃定,就好像脑后长了眼镜亲眼看到他“账本”上的内容一般。
“啊……嗯。”
陈天武随口应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很快便将精力重新投入面前的“账本”。
他还要扳着手指头再核对一遍自己有没有算错。
但梅比乌斯似乎并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我说,这一年多来,世界蛇给你的全部报酬都以这样的形式捐出去了吗?”
“嗯。”
有了先前的铺垫,当梅比乌斯真的发问的时候,陈天武倒也没有觉得有多紧张。
当然,也确实没必要紧张。
无论称作报酬还是佣金,怎么样都行,当它们被交付给陈天武之后,这就是他的财产,他如何处理自己的财产,世界蛇无论怎样都没理由置喙吧——除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将这些钱捐给天命、逆熵或者神州。但那不可能,捐赠的对象都是他利用假期时间考察过的,还动用了一些世界蛇内的资源去确认对方与其它组织没有关系,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有一说一,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自小一个人打拼出来,比某个河豚要谨慎的多。
但紧张也确实存在了一瞬。对于世界蛇的成员来说,身为尊主的“米凯尔”,他们虽然久仰大名,也对这位一个人解决了前文明半数以上律者的英雄心怀敬意,但平日里接触最多的终归还是梅比乌斯博士。
梅比乌斯博士给大部分成员留下的印象与可怕并不沾边,准确来说,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分关注过某一个人。传言她曾对胡狼有些兴趣,可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又败兴而归。既然没有关注,自然也不会有多在乎——这是陈天武自己的想法。对其他人来说这可能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因为他也确实没见过梅比乌斯博士责骂过某个人。
但这不意味着大家不怕她。说来也奇怪,在陈天武的记忆里,确确实实没有关于梅比乌斯发火的记忆,但只要她存在于那里,不管是在做什么,是在看书、是在喝咖啡、抑或者是在睡午觉……只要她存在于那里,就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意在每个人脖颈之后蔓延,就好像……
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蟒蛇正在身后盯着自己,无声地吐信。
不过,就算抛去这些,当一个人无缘无故被领导搭话的时候,哪怕这个领导平时表现的再和蔼可亲,也很难不紧张吧。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如此,可陈天武不同。
紧张了一瞬是因为身为人的本能,而只紧张一瞬是因为……他无所谓。
“就没有考虑过给自己留一点存款吗?”
在他脑海中闪过诸般念头的同时,梅比乌斯只是把食指在牙齿上划了一下,轻轻翻动书页。
“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死的世界里,存款是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