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从头到尾都很清楚,她不喜欢这个小郡主,于是,在只有他们几个人的现在,安如总是像一只懒散慵雅的小猫儿,时不时带刺儿的爪子抓你一下,挠得你心肝儿疼,却又不敢对你真的怎么样。
玳郡主同样不喜欢那个女人。可佑哥哥就在外面,无法。
席面请了上来,郁城佑与惠郡王一席,就铺在外头,玳郡主一人一席,放置于她面前,安如除了那一碗鸭血香汤汁,仍旧是蕙兰等亲自做的膳食,与那三人的皆是不同。
玳郡主瞧着笑道,“安姐姐同咱们的怎么不一样?瞧起来竟比我这一份都好看。”
“我吃不惯外头的,她们也都知道,不过家常饭菜而已。”
安如示意一旁端着浓汤的箴儿,为自己小小的斟一盅,而后碧珠也捧着特藏的岁贡葡萄酒绕到外间,轻轻福了福身子,里头安如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佑哥哥,如儿不能饮酒,只好借这一杯小汤敬哥哥——”
碧珠上前为郁将军斟满,退至一侧,从侧面瞧见郁将军眉色深沉,坚毅的侧脸仿佛总是在忍制着什么一般。
二人同时饮下。
安如放下小碗,眉眼如丝的笑着道,“哥哥记不记得前年夏天,在并州时候?”目光扫过局促的玳郡主,继续道,“佑哥哥来寻……如儿那时候虽然已经过得很好了,只是不愿再见到过去的人事。嗯,所以对哥哥不敬,哥哥能谅解么?”
郁城佑沉默不语,伸手从桌上去来浓度更大的钦州陈酿,一碗接着一碗的往肚里灌,浑身散发着冰冷,惠郡王知道佑哥儿最先去找到了她,确定她过得好了才放了手,料定那一时她必定有过愤怒争执,不由得也沉默起来。
安如却毫不介意,仍旧不紧不慢的模样,再端一小盅浓汤,外头碧珠已经为惠郡王捧上一杯葡萄酒,安如慢慢道,“如儿也敬惠哥哥。”碗盅抬起,声音柔美却戳人心疼,“……惠哥哥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
玳郡主勃然而怒,美目圆睁,“安姐姐!”
安如淡淡看了一眼,不加理会,继续道,“为什么呢?”摇头笑道,“为什么呢。”
众人沉默,半晌,安如饮下那一盅,外头惠郡王毫不解渴,扔掉那个小而精致的琉璃杯,从郁城佑手中抢来半壶酒,滚滚的咽下肚,壮大了气势,笑着正声问着,“我知道,你从前都不看我一眼,哪怕我怎么做。不喜欢就不喜欢。”声音里说不出的颤抖。
玳郡主心疼哥哥,红着眼睛,“哥,别说了。”恨恨看着安如,不知是醉还是不是醉了,终于顾不得郁城佑在场愤声低声斥道,“你满意了?这样子侮辱我哥你满意了?!还是你嫉妒,你恨!恨你天之娇女竟家破人亡、褴褛佝偻、甚至还沦落成——”
“住口!”
“玳儿!”
安如好笑的看向帘外激动的不及阻止郡主的人,放下箸,柔声问道,“郡主说什么,沦落成什么?”摇摇头笑道,“郡主——你怎么知道我沦、落、风、尘了呢?”
玳郡主顿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以手捂口仓皇的看像别处,“没、没有,我……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安如冷笑道,“佑哥哥,其实你让那些人消失,不是为了我的名节什么的,是为了不让旁人知道,我被送到那个地方,是她的手段,对不对?”幽幽叹一声气,“佑哥哥,金陵王世子先要保的,是秦王府。……无可厚非。”
玳郡主泫然落泪,惶惑凄美的望向珠帘薄纱之外的郁城佑,他不看她,他只是吃酒。她泪水滚滚下落。
惠郡王不可置信的僵在了那里,自己的妹妹,亲妹妹,自己恨透了的人竟会是自己的妹妹,那自己又算什么,还说要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
安如的表情很散漫。
末蕊记得保庆说过的那些话,郁将军将所有同如夫人进入春风阁的线索全部切断,相关的人全部前后消失,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如夫人么,怎么会是这样!
安如垂下眼眸,微微而笑。郁城佑不会解释什么,自己无论怎么发挥胡诌,那人都只会木头桩子一般而不是争着抢着说不是……可眼下谁有心情去计较这些个!安如重新扫视了众人一遍,目光停留在外头郁城佑身上。
他那时候只会呆堵在并州大宅门口,什么话都不会解释不会说。收回目光。
“佑哥哥,你知道的,我很难过,你知道的。”安如却笑得很甜,甚至连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你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我……郡主私下这般做对上欺君,对你们来说是心惊,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她以为佑哥哥喜欢的人是我,这样,我即便被哥哥救回来,便是连妾也做不成的,想得多好。……佑哥哥,原来还是你害了我,你知道么。”
“惠哥哥,你说,我还能喜欢你?”
惠郡王颤抖,深深避开从里面的目光,不敢看,不敢听,大口大口的喝酒。
安如也不放弃,自顾自仿佛就是要把所有都剖出来看,很有趣,“惠哥哥,上次生病,你偷偷送与我的那幅画——”
惠郡王猛地心颤,听她道,“——它刺伤我了。”
安如笑道,“你画得很好看,我小时候竟是那个样子,都很好。……可是你知道么,现在,那就是一把刀,生生剜开过去的记忆,那时候我有父亲母亲,有哥哥们,都会对我笑,任我撒娇,我什么都是最好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回事儿,怎么会这样!……惠哥哥好狠的心。”
静静的声音。安如停了下来,看向玳郡主,看得她心寒胆战,不敢迎接那炯炯目光。
安如于是笑了,毫无介意的抿了抿嘴唇,勾起嘴角同她微微点头示意,举杯轻啜一口。却不说话。
“嗷——”涵哥儿在隔壁小房子里头忽然兴奋得大叫起来,其间顺哥儿夹杂着笑声,很好听。
安如摇头笑道,“真是个顽皮的,末蕊把他们领出来,两个皮孩子凑成一堆儿定只会顾着玩耍了。”
涵哥儿牵着顺哥儿的手晃了出来,一松手就扑到安如怀中,“娘噢”的乱叫一同,安如笑的很开心,抱起涵哥儿,对外头笑道,“哥哥们随意罢,咱们涵哥儿可是要吃饭了。”
末蕊等将室内两个孩子的小饭桌搬了出来,安如却让撤下自己面前的几道菜换成小孩儿能吃的,笑眯眯地让两小人儿分坐自己两侧,奶娘照顾顺哥儿,自己则一口一口喂涵哥儿吃东西。有一时没一时地抬头笑道,“郡主怎么不吃了?莫不是着饭菜不合口味?您也尝尝那个鸭血汤,都说很不错呢。——哥哥们少喝点酒,喝醉了要撒酒疯可不好看了。”
只是……听了她方才戳你心口上的话后,郁城佑同惠郡王就只想喝醉,听她笑声越发的不能止,两人双眼通红,周身凛冽。
……她就在里头,她的孩子也在里头……
玳郡主同顺哥儿挨得近,可是不喜欢,想要恨那个一派悠然的女人,也已无力。麻木的吃着一点点,混乱之极。为什么要提议来这里,为什么还想迫不及待的见到她的窘迫?她那里窘迫了,她根本就看透了还把自己当猴儿耍!
涵哥儿胸前系着一方五彩花儿的裢巾,饭菜蹭得到处都是,肉乎乎的嘴角上还吊着一串汤水。
玳郡主抬头瞧见涵哥儿吃饭的笨样子,忍不住别开头,努力下咽。
安如淡淡瞧了她一眼,拿着棉帕为涵哥儿擦着饭粒,柔声笑问道,“还想吃什么?”
涵哥儿放下手中捧着的碗钵钵,趴在娘亲腿上瞅着顺哥儿,瞧见顺哥儿吃了一块蜜仁儿点心,于是也呀呀指着着要吃,安如将小东西抱着重新坐好,末蕊早端着装了点心的小碟儿放于涵哥儿手中,笑道,“好不好吃?”
玳郡主放下玉箸,跟前侍候的丫环瞧着眼色递上来手帕热茶痰盂,瞧那模样仿佛是吃玩了。只不过没吃好罢了。
安如听着外头郁城佑同惠郡王大杯吃酒,自从涵哥儿出来了再无说话声,自己则慢慢呷着鸭血汤,根本就没发现郡主不耐烦的模样,很是细密地笑问道,“我的嘴叼得很,尤其是身子愈重愈厉害。不过幸而有我们小肉肉——”
涵哥儿听见叫自己,仰头“嘿嘿”一笑。
安如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对郡主笑道,“看着他吃我也有了胃口。”
玳郡主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思绪已经全部被打乱了,应着她的话,脑子却还在之前的问题里头出不来——她怎么知道那件事,佑哥哥到底是为了谁,哥哥还会像以前疼自己么……
安如仍旧忙着喂儿子吃饭,时不时同顺哥儿说一句话,都能把小子开心坏了。涵哥儿到处都有吃剩下一半的东西,那一口饼大大咧咧的往安如手中一塞,舒服的在娘亲怀中舒展身体,“娘噢!”
“吃饱了?”
涵哥儿点点头,那袖子抹了一把嘴,抹得很不利落,仍旧满脸饼屑。
顺哥儿喝完碗里头的汤,恋恋不舍的摸着肚皮,实在是不下了,可是,好好吃。
安如看着将两个宝贝收拾好了,一手一个牵着进了套阁,回头笑道,“郡主也进来说说话罢,哥哥们在外头喝酒,与咱们无干的。”
郡主优雅起身,踩着虚浮的步子走了过来。
丫环们帮着掀开帘子,一室的璀璨生辉,比之于金陵邑别馆,更是豪华铺排。
郡主已经没心思注意这些,立在门口看着房间中央地毯上好多小孩儿玩的玩具,两个孩子嘻嘻哈哈玩得十分开心,安如从丫环手中接过巾帕,为两个小人擦了擦手心,伴坐在一旁,满脸的幸福温柔,时不时逗着说话,三个人一同“咯咯咯”地笑成一团,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