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古庙外人声鼎沸,来往宾客信众和巡游队伍络绎不绝,墟墟冚冚盛大场面前所未有。
整个宝诞庆典会持续两天,今晚九点之后会更加热闹。
还神和交换花炮都会按时段相继进行,这其中更以抢花炮最能让人体会到天后宝诞的独特魅力。
虽然各家花炮样子都大同小异,但今年东英社自己的花炮足有四十呎高,整个炮身色彩斑斓艳丽,巍峨繁复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炮胆设在中央位置,顶部和底座都写有祝福天后的语句,后背用粗细不一的竹杆撑起支架,一尊天后塑像被置于神龛内,四周挂饰各路神明和各种祥瑞灵兽,两边向下悬垂灯笼,华丽显赫异常,引得来人都不禁驻足赞叹。
各个围村和团体精心扎制的新花炮于中午前已经摆放在正殿天后祠附近,众人都在等待下午三点左右的还神活动,届时会以抢夺花炮的方式将花炮又重新分配到各个团体手中让其带回,以求信众平安顺遂得天后福荫庇佑。
另一边,盆菜宴还在继续,宽大棚布下坐满宾客,但不远处的内厅却是一片诡谲的暗流涌动。
下山虎极为不屑地斜睨回敬一眼还在敌视自己的陈浩南,迈开长腿调转方向,嬉皮笑脸坐到邻桌女人隔壁。
刚才看到许久不见的齐诗允令他意外,没想到雷耀扬会公开带她来这种场合。
但很快他便察觉今日两人似乎又有些奇怪,一个只顾吃菜,一个只顾抽烟,完全没什么交流,就像是凑巧拼桌的客人一样。
乌鸦看了看对他不理不睬的雷耀扬,又贱兮兮转头望向齐诗允开口搭讪:
“齐小姐,还记得我吗?”
女人放下筷子,侧头看向古惑入时一脸痞笑的乌鸦,也不自觉勾起嘴角:
“乌鸦哥in到飞起,我怎么会不记得?”
对方听过后难掩笑意,抬眼斜瞥闷头抽烟的奔雷虎,不知道这扮嘢男人怎么又冷落这位嘴甜的妹妹仔,简直有点不识好歹。
“齐小姐金口玉言,上次你叫我买的那几匹果然中了!”
“等你有空我请你吃饭,七月赛马季开锣再帮我指点迷津。”
“好哇,没问题。”
齐诗允呷了一口面前的梳打汽水,笑着应承下来,觉得这下山虎真是极有意思,跟他说话直来直去完全无压力,比起雷耀扬不知轻松多少倍。
席上两人如好友般聊得热火朝天,乌鸦正要同齐诗允交换电话号码时,身旁的雷耀扬终于有所动作。
他臭着脸摁灭烟蒂,拿过女人手机快速删掉几个数字又还给她:
“陈天雄,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讲。”
“哗…雷耀扬你这么小气?电话号码而已嘛。”
忽而,乌鸦又生出恶作剧想法,故意清了清嗓升高语调,说出一番含沙射影的话:
“放心好喇,我和某些勾义嫂的仆街不一样~”
厅内顿时安静了数秒,邻桌的陈浩南和山鸡一众人条件反射的向他投过眼刀,当事人山鸡愤慨的想要起身,却又被靓仔南抬手示意不要冲动。
只见男人挑衅般的转脸看向几人,指尖捋了捋额前挑金发丝,笑得神憎鬼厌。
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场合听到社团秘闻八卦,齐诗允也寻着乌鸦眼神方向看过去,只见到脸色铁青却又不好当即发作的铜锣湾揸Fit人,结合前几年靓坤当坐馆时洪兴的一些异动,心下便立刻明了他说的是谁。
在座众人都知道乌鸦在指桑骂槐,可碍于各自阿顶在场不好撕破脸,骆驼也最头痛下山虎那张惹事生非的嘴,立刻又岔开话题招呼起蒋天生,替乌鸦打圆场。
不经不觉宴席时间已过半,邻桌上东英洪兴两大龙头依旧是和和气气模样,蒋天生脸上挂着笑,骆驼几杯酒下肚也喝得高兴,嘴里又开始老生常谈说起尊师重道那一卦。
只见世故圆滑的蒋天生忽然敛了敛唇角若有所思,开始追忆往事:
“讲起尊师重道…我想起那几年风头火势,洪兴好几个叔父不得已跑路到荷兰。”
“我记得其中有位「八指叔」,他曾经为救我老豆断了两根手指,老豆临终前都还记挂他。”
“但是自从接手洪兴以后太忙,我一直都没空去看看,也不知道八指叔现在如何。”
中年男人言语里满是遗憾,一旁的骆驼也虚伪附和着摇头叹息,演技自然得令在两人身后斟酒的笑面虎都在心里啧啧称道。
“蒋生啊,你也知道我们好多年前也跑路去过荷兰,阿姆斯特丹我们东英也有几个堂口,我叫阿伟联络一下那边,帮你找找看…”
奸诈狡猾的笑面虎听到,自是不会放过这等待已久的大好时机,爽快应承后又是对着两个龙头一阵热情拍马。
邻桌的雷耀扬和乌鸦闻言,互相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齐诗允夹在两人中间只觉得氛围怪异。但毕竟混迹江湖明争暗斗在所难免,可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两大社团表面和气下的刀枪剑戟,比起这些她更在意今天程泰是否会到场。
在来时路上,她已经留意到许多大小字头的帮派成员,但似乎并没见到和合图的人。
程泰已经许久未在公开场合露面,但今天这种重要节庆身为潮州佬的他没理由只龟缩在家,而她也不知道若是这恶鬼真的出现,自己是否能够镇定自若?再如果程泰认出她来…今后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境况?
齐诗允心绪翻涌,宽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只是现在身旁变得沉默寡言的雷耀扬更令她忐忑不安。
两人甜蜜恋爱时光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其实现实里早已是不堪一击的千疮百孔。
撇开情侣关系,雷耀扬是个恶贯满盈冷血无情的毒枭,即使表面有正经生意做掩护,能和政界人士谈天说地…却也不能洗白他的真实身份,而他也不可能会为了自己…放弃多年搏命拼杀得到的地位权势,轻易和程泰那老鬼反目成仇。
那如果雷耀扬知晓了她与程泰这一层关系…知道了她是为了接近仇人而利用他…他又会如何抉择?
各种惨烈后果她设想过无数次,可现在她已经无法参透那男人的想法。
待洪兴一众人离开,酒气绕身的骆驼才注意到坐在东英双虎中间的齐诗允。
只见精瘦老人笑盈盈走上前来落座,无需多问他也一眼便知,她就是那个惹得向来冷静自持的奔雷虎喜怒无常的神秘女友,不过能让雷耀扬正经拍拖还带来同他见面,应该也不是等闲之辈。
此时,厅内只有下东英三位堂主和龙头,就剩她一个女仔坐在几个大男人中间,神色倒显得有些不自在。
“诗允,叫骆生。”
见骆驼过来,雷耀扬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开口向她介绍。
“骆生好。”
虽然是头一次亲眼见到东英龙头,但或许是骆驼的样子比起旁人看起来更平易近人,齐诗允心里也不那么排斥,淡然上扬起唇角乖乖礼貌叫人。
骆丙润应声点头,脸上露出慈祥满意笑容,想起之前乌鸦私底下就跟他闲聊八卦过这女仔,觉得她极有意思,故而又再度开口与她攀谈:
“齐小姐是马报记者?真是好犀利,我听说马报好像很少有女记者?”
“不过我对赌马不大有兴趣,不然还要跟你请教一二。”
“骆生好客气,请教不敢当,我也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懂点皮毛。”
“写马经确实是阳盛阴衰,我们周刊部加上我一共才五个女同事。我是去年才被调到马经周刊,之前一直在新闻部。”
说这句话的同时,齐诗允用余光扫视一旁的罪魁祸首雷耀扬,这件事不管想起来多少次都让她觉得生气。
男人又燃起一根雪茄,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两人偶然结识的那个雨夜,再过不久他们相识就快一年。
那晚,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指引,她好像不知不觉就闯入了自己的世界,叫他在也移不开眼。
他想起在大排档抬头看见她的模样,想起他在隧道口撞见她的迷茫窘迫,想起他们在同一把雨伞下的眼神交汇…与她在一起的所有画面场景他都牢记于心,这不长不短的一年内可谓跌宕起伏悲喜不断,实在发生太多事。
但前所未有的矛盾感也在心中反复交织,雷耀扬自认早已不是曾经感情用事的愣头青,可齐诗允的突然出现,却将他固若金汤的堡垒和高墙一点点拆卸毁坏,早就已经无法还原。
可即使是已经钟意她到入骨入血的地步,他也不能稀里糊涂任由她利用。
今天会选择带她公开露面,也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想要玩什么花样,可她好像隐藏得太好,到目前为止都未让他发觉异样。
厅外依旧喧闹,饭桌上骆驼一直问东问西,这小女人也轻松地应对自如,乌鸦和笑面虎时不时插几句嘴讲笑,气氛活跃轻松不少。
此时骆驼近身家强一阵小跑进来,通知在座几人和合图龙头程泰刚刚驾临,正带着一众细佬在天后祠外上香参神。
“哗!这傻佬,现在才来?”
骆丙润不由得笑,程泰这老家伙消失了好久现在终于肯露面,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悄悄驾鹤西去了。
“齐小姐,食饱未吖?等下带你看看我们元朗的还神和抢花炮,一定劲过蒲台岛!”
刚才听到程泰的名字,齐诗允心脏重重的跳动又下坠了几秒,但还好反应快,神色自若也及时回上了骆驼的话。
身旁的雷耀扬若有所思呼出一口烟雾,并没有及时察觉齐诗允的细微变化。
两叔侄自上次程啸坤被送医急救后就未再见过,听说因为那衰仔的子孙根状况不容乐观,这老家伙沉寂许久,前几个月程啸坤去了国外想要做补救至今还未返港,也不知砸点钱修复程家还能不能有后。
雷耀扬本以为这老鬼今天不会出现,没成想他还是来了。
因为在赌场打了程啸坤那件事,他不愿让齐诗允再回忆起那些不开心,暂时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加上那傻佬爱发癫又口无遮拦,想着最好还是不让他们碰面。
几人说话间就起身往外走,骆驼领头走在最前,乌鸦笑面虎紧随其后,很快厅内就只剩下一男一女。
雷耀扬灭掉雪茄又抬手整理衬衫领,齐诗允平复好心绪拿起背包,绕开坐凳正想要先他一步走出去,却听到男人在背后低声开口:
“这两天太忙我都没睡好。”
“抢花炮没什么好看的,等我同泰叔打个招呼就带你先走。”
齐诗允脚步滞住,看来他并没有要带自己去见程泰的意思。
但即使自己心中已经做好随时会见到那恶人的准备,却也还是抑制不住的失落和忐忑。
她转过脸看向雷耀扬,只是平静的点头说好。
眼看已经过了两点,古庙外聚集了更多信众,此时气温少说也有二十八度,阳光愈发强烈刺眼,让人忍不住抬手遮挡。
齐诗允一路跟着雷耀扬,两人走至庙外大榕树下他才停下脚步,只吩咐她和加仔在一起等候片刻。
此时,正殿天后祠外围满一群社团人士,个个都生得悍勇,为首的老人两鬓斑白,着石青色绣金龙对襟唐装衫,虽然身材微胖个头不高,但气场极为不同,一看便知来头不小,纵使不认识的见了也要退避三舍。
和合图金牌打手挣爆鹤立鸡群,后脑刀疤似蜈蚣盘踞,和另一位西装骨骨的近身高文彪似左右护法般守在程泰两旁,一众细佬严严实实围在他身后,而他亲生仔程啸坤却了无踪迹。
看这架势,傻佬泰还是对去年的枪击事件有阴影,就算湾仔皇帝纵横江湖呼风唤雨几十年又如何?不也照样是个怕死鬼?
齐诗允和加仔站在树下遥望天后祠方向,从内厅出来就感觉心跳一直忽高忽低,她也没想时隔多年再见到程泰,会是在普渡众生拯救人性命的天后娘娘面前,眼见他虔诚上香的样子,还真是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当年他带着人上门频繁同父亲交涉,齐诗允在楼下都能听到书房内他与爸爸的高声争执,可这男人出了书房对着她,却是一副慈祥和蔼面孔。
真是个佛口蛇心,令人不齿的恶人。
“泰哥怎么现在才来?”
待程泰上完香,骆驼走上前同他寒暄,两人辈份相当年龄却相差几岁,傻佬泰当上和合图龙头时,他还只是东英堂主。
“刚从西贡过来,粮船湾那边有海上巡游请我过去,推脱不掉喇。”
“你这边真是好热闹,人比去年还多!”
矮个男人脸上微微笑,同骆驼并肩而走,两人前方被让开一条道。
傻佬泰名号威震地下世界多年,又是辈份颇高的长者,自然是不能怠慢,乌鸦几人也识趣走上前,礼貌叫了声“泰叔”。
矮个老人望着人高马大的乌鸦,又想起被自己纵容惯坏的程啸坤,心中直叹儿子不够争气。
陈天雄从十多岁起就跟着骆丙润,被骆驼当作契仔一样对待,而他也投桃报李为东英挣下荣光,只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是头喂不熟的恶虎。
“雄仔你真是越来越扎实了,上次拳赛听说你同洪兴太子打了个平手?”
“都过去好久了泰叔,不值一提。”
程泰说完,乌鸦笑笑摆摆手,想起去年与太子那一场拳赛打得惊心动魄,虽然是第一次同洪兴战神较量,但对方却是个不能小觑的对手,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打到太子心服口服。
“欸,耀扬呢?”
男人左顾右盼,没寻到奔雷虎身影只觉得奇怪。
“大概同他女友在一起卿卿我我啰,比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忙。”
金棕发男人半开玩笑正说着,头发花白的男人面上也略微诧异,雷耀扬时隔多年居然又正经拍拖了?
突然又联想起之前程啸坤被他一怒之下打断鼻梁的事,他清楚记得儿子说过,是对方勾引在先才惹得雷耀扬下了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