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景流光忽闪飞逝,一路远离中环林立迭错的神宵绛阙。
车头翻灯直射前方,两边斜侧进气口线条锋利,如一道难以捕捉的暗影在左右车辆中肆意穿行,调校过的引擎声浪在密闭空间内咆哮,强劲轰鸣一直延宕到隧道尽头。
过海进入九龙半岛西北,距离目的地还剩下最后几公里,交通灯亮起鲜艳的红,雷耀扬将车挂到空档停稳,巴赫精致独特的回旋曲调从音响中向外流淌,像是穿越时空的脉动在这方寸间游荡。
他转头凝望,又不自觉伸手,轻抚几下副驾座上依旧睡得迷朦的女人。
那晚得知她们公司要与九巴合作,雷耀扬也料想到他们会遇见的概率,但心情一直都隐隐有些不安。
今天下午,雷昱明在发布会上见过她后倒是来过一通电话,但他并不知雷义是在哪种情况下与她碰面,也不知道大哥告雷义知他们的关系后,那位威严的父亲究竟是作何感想。
逃离那个「囚牢」已经十八年,期间雷义曾明里暗里通过程泰或是雷昱明转告让他回家的消息,可唯独高高在上的雷主席自己放不下身段,一次都没有亲口来跟他说过一个字。
几日前,雷耀扬与几个立法委员在清水湾打高尔夫时,碰巧得知雷昱明要参加年底市政局民选议员的消息,而方才挂断电话他也大致猜到,今夜那男人非要与自己见面的目的。
他曾想过,即便宋曼宁从未尽过母亲职责,但如果…哪怕当年雷义肯对他展露些许亲切的父爱,或许他也不会如此毅然与这个家决裂。
时至今日,他仍清晰记得每一个手指在琴键上弹奏练习的枯燥时间,记得每一个埋头苦学的昼夜……他自觉他要的并不多,自始至终不过只是想得到父母一句夸赞,哪怕只是一个认可他努力的眼神……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明明一出生他什么都拥有,却唯有亲情与他无缘…至今他都不明白宋曼宁为何会憎恨自己,也不明白雷义到底为何要同一个根本就不爱他的女人成婚生子。
那个暴雨天,他被她那些疯癫言辞震惊到无以复加,而在事态彻底失控前,宋曼宁将要说出口却被雷义及时阻止的话,令他好奇不已却又不敢继续面对。
时过境迁,许多事他都选择性遗忘,也不想再去追究。他本以为这辈子除了同父异母的哥哥,与雷家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可除夕夜得知雷义病危那刻他还是第一时间驱车赶赴,那股陌生却又切实的难受,即便是后来得知对方无事,也还是残存于心上许久。
但不可置否的一点是,这位不称职的父亲现如今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早已不是孩童,对那份情愫的依赖和渴求,早已随着雷义的漠然态度被扼杀在暗不见底的深渊中。
“司机师傅,已经绿灯了。”
车后方的接连的汽车鸣笛声把齐诗允从浑噩梦中叫醒,一睁眼便看到雷耀扬目视前方却眉头深锁,连窗外尖锐嘈杂的催促声都充耳不闻。
“酒醒了?头晕吗?”
纷扰思绪被打断,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侧过脸看她又把话题转移,握紧方向盘重新上路。
齐诗允回望他片刻摇摇头,微醺的脸和迷离的眼也逐渐趋于正常状态,看起来确实没有了刚才走出酒店时的醉意。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雷耀扬忽然又想起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喝醉,想起那晚他第一次听到她从不曾提起的「爸爸」。
一个会在睡前为她念童话书的爸爸,一个会在她睡不着时为她唱童谣的爸爸,一个令他心生羡慕的爸爸…
后来,听她细述那些美好记忆的灵动神态里,他窥见到一种陌生却又令他向往的幸福感觉。
偶尔他也会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令她觉得…从他身上也能得到这份爱的延续?即便他知道这份情感无可替代,即便自己从未体验过,他也想要尝试,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为她填补这份空缺。
遐思迩想了须臾,法拉利已经缓缓停在街角处,雷耀扬只对齐诗允自己还有事要处理,但也一直将她送到三楼家门口。
“雷耀扬。”
脚步迈下正要离开,女人却突然轻声叫住他,他扭过脸,站在两级阶梯下,仰头注视她在楼道斑驳灯影中的俏丽。
“怎么?舍不得我走?”
他疑惑,却也只是朝她不正经笑着发问。
而下一秒,不容他多想,雷耀扬被女人俯下身轻轻搂住肩颈,凑近他唇边蜻蜓点水般啄吻了一下。
齐诗允温暖的双手覆盖在他腮边,水灵灵的眼眸里透着些许担忧,但她想问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什么…”
“只是想叫你开车小心。”
或许也是感应到她察觉自己隐匿的情绪,胸腔里搏动着某种没来由的闷感,但男人神色平静,抬手轻抚她后脑:
“放心,我没事。”
“你早点睡,明天见。”
说罢,雷耀扬侧头用双唇回吻女人手心,才与她依依不舍说了再见。
在窗后站了片刻,望着红色车尾灯渐渐远离,齐诗允眼底的落寞才慢慢涌现。
她知道他有心事,却无法直接了当问出口。
而今晚利敏儿那番话,也令她再次思绪万千。
比起去年在丽晶酒店那场闹剧结束后的失落与幽怨,今晚的她虽然也会为了郭城的情意感到伤怀,但也明白现状无法变改。但或许值得庆幸的是,曾经令她感到危险和痛苦的那个人,已经为了她作出许多不寻常的改变。
就算不知道郭城依旧挂念自己,但这两个男人在自己心里占据的份量早就已经不相上下,而现在对于郭城……更多是不可弥补的歉疚和羞愧。
只是事到如今已成定局,她也只能祈求各自相安,只能把一切伤痛和记忆都交给时间。
十一点半,方佩兰才坐着阿Ben的车从佐敦回到家。
她一进屋便看到头发未吹干的女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望着电视发呆,入神到连自己开门进屋都没发觉。
“囡囡,想什么想得那么专心?”
“赶紧用风筒把头发吹干,当心感冒啊。”
听到关门声,齐诗允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洗过澡坐回沙发看电视,双眼虽盯着翡翠台正重播的午夜狗血剧,但脑子里却一直不受控地在想关于雷耀扬与郭城的事。
“…啊,妈你回来了。”
“我马上去……”
中年女人嘴里喋喋不休,一面念叨齐诗允,一面又走回房间换身衣裤。
今晚对账弄得稍晚了些,虽然累,但也值得。
清和开业已经两个多月,但每日登门的食客有增无减,比起当年自家经营的方记酒楼更为红火,方佩兰觉得越做越有信心,也对自己曾经黯淡的人生有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待齐诗允吹干头发来到母亲床沿边,女人抚摸着她纤薄的肩背神色担心地问起来:
“阿允,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又瘦了点?”
“没有瘦喇,最近忙的那单Case今天结束了,明天休息一天,礼拜六礼拜日我去酒楼帮你。”
她说完,顺势躺下枕在母亲膝上,继续跟她分享这一天内的有趣见闻:
“阿妈,今天我见到两个「大人物」,你猜猜看是谁?”
“让我猜……李嘉诚、许世勋还是包玉刚啊…?”
方佩兰轻抚女儿脸颊,眼角眉梢都是和蔼笑意,对女儿的工作日常也颇为感冒。
“都不是喇,是雷义,还有他儿子雷昱明。”
当齐诗允说出是雷氏父子时,脑海里乍然嗡鸣了数秒,中年女人身体条件反射般地僵住,说不出话。
“阿妈,怎么不出声,你有没有在听我讲啊?”
膝上的女儿有些疑惑的仰头看她,但很快,方佩兰控制住自己情绪,轻拍女儿肩膀连声附和:
“在听在听,我阿允真是好能干,记者也做得,公关也做得。”
“囡囡,阿妈真的好为你骄傲……”
说完,女人又小心翼翼问及雷义父子对她的态度,齐诗允只说是工作上的一点交际并无其他后,方佩兰悬着的心才逐渐安稳。
生意上的事她不懂,但齐晟的死因她也猜测过或许雷氏有份参与其中,只是彼时连嫌疑最大的程泰都能被当庭释放,更别遑论其他…接连的变故和败诉已令她疲惫不堪,唯有带着女儿继续活下去才是她的能力范围。
房间慢慢静下来,母女二人相互依偎着,阿妈柔软温暖的怀抱令齐诗允眷恋不已,她用双手臂围着方佩兰,试探般说出心中疑问:
“妈,你这辈子都只钟意爸爸一个人吗?不考虑…再重新找个人作伴吗?”
听到女儿这么一说,方佩兰一时间答不上来,思绪却随着齐诗允这句话被拉回很久以前。
她脑中不禁惊现齐晟面容,想起他曾在熟睡时梦呓,唤过雷义妻子名。
虽然当年自己被齐晟锦衣玉食供养在家做令人艳羡的齐太太,但朝夕相处时总是会发觉一些端倪,即便齐晟对她相敬如宾,但或许因为两人生活背景文化差异,感觉总是隔着距离。
她也曾一度怀疑过齐晟与自己成婚的原因,但平时丈夫对自己有求必应堪称模范,而且光凭一个已婚女人的名字,她也无法去跟他求证对质…直到后来齐诗允出生,这段看似光鲜实则枯竭的婚姻才迎来些许转变。
微胖女人低下头,凝视女儿与齐晟神似的眉眼轮廓,又想起她刚出生时的模样。
一九六七年四月,那个下着绵绵小雨的夜晚,因为胎位不正,痛苦产程历经三个多钟头,最终得她小小软软一个在怀里,婴儿稚嫩脸庞继承丈夫俊美五官,看似脆弱不堪却又拥有一股顽强生命力,而齐诗允的降生,也让她对这段婚姻和未来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