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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卿喜欢景元很久了。

他是个孤儿,当然这样说并不准确。他的双亲在外务工时意外有了他——或许是因为侥幸,又或者因为贫穷——总之彦卿投胎的时机很糟糕,他的父母并不是双双出来讨生活的夫妻,而是在大城市务工无聊、与老乡看对了眼,便暂时抛却对远在家乡或另一个城市的爱人的念想,一夜激情。

彦卿的生母直到孕晚期才意识到这个生命的存在,彦卿是他第一个孩子,她又是不显怀的体质,又或者说,日日劳作使她腹中的彦卿也有了感应,知道要缩小自己的体型、不给母亲增添麻烦,导致她失业;她将消失的月经归咎于工地新换的水泥有怪味、以及包工头不合理的排班时刻表,因而,那时已无法将这个孩子堕掉——想堕自然也是可以堕的,但需要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可以办到。

于是彦卿在一个冬日的清晨来到了这个不欢迎他的世界,他的母亲不敢将他抛弃在路边,便将彦卿送回了老家,声称这是她与早就定亲的未婚夫生下的孩子。

老家的祖父母信以为真,虽然因为女儿的不检点痛心,更担忧随之而来的彩礼降级,却又因为这是个孙子而非孙女感到欣喜,开始别别扭扭地抚养彦卿。

但很快,他们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些事了,一场肆虐联盟的瘟疫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彦卿就是这样成为孤儿的:他的母亲无力独自在城市中抚养他,而他的父亲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彦卿只得在他祖父母的兄弟姐妹——几个半截入土的老舅爷与姨家婆家辗转,他母亲的弟兄们虽然怜惜大姐的孩子,却也要外出打工,同样自顾不暇。

家乡整体贫穷,所有人都忙着与生活搏斗,因而更加贫匮。彦卿长到上小学的年纪,一本幼儿绘本都没读过,以为世界上的玩具只有玻璃弹珠、花绳与画片三种,没听过除了联盟盟歌以外的任何一首歌曲。

小学校里用的课本是罗浮统一的,通过文字,彦卿开始了解家乡以外的世界,这使他脑内充满镀了玫瑰色的想象,他那时格外喜欢一篇课文,因为那篇课文的延伸完整引用了一首流行歌的歌词,歌词本身简单易读,表达了歌手对人生挫折的不屈,彦卿读着这歌词,感觉是写给他的。

那时彦卿尚且年幼,却已经明白了一个孤儿在这世间容身有多么不易。

村上的小学校也是很穷的,只有语文数学体育与劳技课,名义上有外文课,但因为校内所有的老师都不通外文,学校也买不起磁带播放器,无法让学生们跟着课本配套的录音朗读,因而改成自习课,而劳技课是让学生们回家里帮祖父母农忙的时间,并不是真的课程。

因此,直到去了镇上的初中,彦卿才第一次听到他的人生之歌。

那时他已经是个完全的孤儿了:老舅爷和姨家婆们也死了,还活着的,也养不动小孩了。正好彦卿考上了镇上的中学,他的小舅们一合计,欢天喜地地将他送去了镇上的育幼院。

彦卿求了他的同桌三天,并答应为同桌打扫一个学期的值日,同桌才情愿从父母的书房里、偷出被他姐姐淘汰的p3播放器。

两人趁着微机课课前休息的时间,从网页上下载了盗版歌曲。

彦卿与他的同桌一人一个耳机,躲在厕所里听这首歌。耳机是从镇里市集上花五块钱买的劣质货,彦卿听前奏时几乎被刺耳的低频鼓点激得想摘下耳机逃跑,但那歌手开口的一瞬间,彦卿几乎要流泪了:这歌比他在脑海中想象过的千万次都要美妙。

他看着p3的屏幕,努力将这首歌的歌名与演唱歌手记在脑中:景元的《礁石》。

彦卿很快便知道,那首歌并不是景元的,而是他所在的组合云在高天的,但那首歌是景元作词作曲的,同时他又是主唱,因而,盗版网站便搞错了所属的艺术家——彦卿花了半节微机课的时间,搞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

但这不影响,这首歌终究是景元演唱的,歌词也是景元写的,彦卿一直以来的精神寄托有了一个实在的对象,他依旧以值日贿赂同桌,好长期占用p3。他总在在睡前听一会儿云在高天的歌曲,每周一次的微机课课间允许他迅速地下载三首盗版歌曲,不多不少,因为学校的网速有限制。劣质耳机中景元有些劈叉的男中音总能抚慰他的心灵,而彦卿歌单的最后一首总是《礁石》,这歌曲能坚定他的精神:我一定要出人头地,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一个人爱我的、无聊而穷困的地方。

因为没有任何亲人,彦卿像失去了根的浮萍,他并不将这里看作他的家乡,只觉得是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走出这里。

同桌偷p3的事情很快就败露了,彦卿生活中唯一的乐趣被夺走了,但好在他早就将《礁石》的旋律牢牢记在脑中,也记得绝大多数他听过的云在高天的歌曲,甚至还能在中学音乐课统一教授的乐器上吹出来。

彦卿读初三那年,忽然得知一个如梦一般的消息:云在高天要来县里开演唱会。

孤儿每个月都有联盟发放的补贴,但只够他的基本生活,并不够他去看演唱会,但仿佛还要让他的梦更美一些,这演唱会居然是免费的,并且连开周五、六、日三场。彦卿便在学校食堂吃了两周的稀粥,从早吃到晚,省下了去县里的来回路费,他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多看一场,但他没钱住旅馆,只能睡大街,还是周五当日来回的好。

彦卿早在微机课时刷论坛得知云在高天在全联盟都很火,却没想到周五开唱时,他差点连县高职的大门都挤不进去,更别说开演唱会的礼堂了。

他只能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就提前去占座。

他犯了个很愚蠢的错误,而他如果有双亲的任何一方照料他,或是祖父母还在,就不会这么不仔细了:他光想到要攒路费,也算到不够旅店钱,却忘记伙食费了。他完全没有出行的经验,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隔壁镇上的卫生所,因而竟落得一个既没有钱买东西吃——买了他就只能走十二个小时的山路回去——也没有带任何充饥的食物的窘境,只有口袋里同桌趁着儿童节塞给他的一块巧克力。

彦卿坐在礼堂外的台阶上,感觉他快要昏倒了,他有些后悔跑来看景元了,这个可恶的男人让他喝了两周毫无油水的稀粥不说,还让他这样饿肚子,如果演唱会没有他预料的那般精彩,又或者让他听出景元有任何假唱的痕迹,他就要狠狠地粉转黑了!

头晕眼花地等到下午,云在高天的工作人员开始进出礼堂,调试器材,彦卿便跟了进去,坐在礼堂外的大厅里,好奇地张望,他有点期待能看到景元,或是他的队友——虽然他对那些人不太感兴趣;但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艺人都是从后台进出的吧。

但学校的礼堂并不像专业的礼堂那样,有直达后台的出入口,因此,无论是观众还是艺人,终究要经过礼堂的大门。其他年纪大一些的歌迷好像早就知道这点,太阳西斜时,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等在礼堂前,试图捕捉云五成员们。

彦卿还是坐在大厅里,心里嘲笑那些人的愚蠢。虽然是无心之举,他却歪打正着,黄昏前,他亲眼看见云在高天的成员们下了面包车,先后从他面前走过。他那时想站起来打招呼,却没有力气,只能仰望着景元从他的面前经过。

景元没有戴口罩,也许是因为觉得这里穷乡僻壤,没有防备狗仔的必要,因此彦卿将他看得很清楚。景元很高,剑眉星目,但嘴唇轮廓柔和,让他显得没有那样有侵略性,彦卿觉得他比照片里要帅很多。

路过他时,景元正在和应星说话,略略觑了一眼,便没有更多表示。彦卿听见他们在讨论耳返效果不好。

彦卿有些失望,但这又在意料之中,他看起来就像个乱入的小孩一样,长期营养不良导致他十六岁了却比班上的一些女生还矮,更别说男生了,面容也很稚嫩,根本就不像会独自来听演唱会的年纪。何况,哪怕就算他看起来像个歌迷,也只有他上前的可能,没有偶像为他停留的理由。

礼堂外很吵,彦卿将那颗巧克力拆出来吃掉,剧烈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一瞬,接着他便开始感到口渴——他同样没钱买水。他只能艰难地站起来,去卫生间里喝自来水。

从卫生间出来时大厅里有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东西。彦卿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坐回那张正对着礼堂正门的椅子上,那工作人员却径直朝他走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家里大人在哪里。

彦卿有些惊诧,但他刚刚在厕所里照了镜子,确实面有菜色。他便说他十六了,不需要大人,也并无大碍,只是有点饿了。

那工作人员便走了,彦卿又开始看礼堂外的人群,并且打量这礼堂的装潢,他还是第一次来县里的高职,装修得其实挺不错的,能看出所有东西都很新,如果他不是那样饿的话,他应该去教学楼里看看,了解一下学习环境——彦卿已经在为自己的人生作打算了。

过了一会儿,那工作人员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塑料袋,彦卿打开看,有一盒盒饭,一包利乐包装的豆奶,两包饼干——一包葱香味、一包海盐味,以及一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他忙站起身向工作人员道谢,对方却说是景元让她过来问的,这些食物也是随队工作人员统一的餐点,都没开过,让彦卿放心吃。

那晚的演唱会,他也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得到了一个很靠近舞台的座位。但彦卿如今回忆起那夜,却想不起景元的歌声,也记不起景元手指敲击键盘行云流水的模样,只能想起那盒饭里的茄子烧肉快把他辣哭了。

彦卿不知道景元在那一觑里看见了什么,但这件事让他对景元从精神上的寄托变成了一种世俗的喜欢,他变得像每一个爱做梦的追星族一般,开始对偶像投入单方面的情感。

中考时彦卿考了全镇第一,能去县里读高中。但他立刻面对一个窘境: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没人给他付学费。他也快满十七岁了,这在育幼院叫“大龄孤儿”,许多社会人士的捐助不囊括有劳动能力的未成年孤儿,因此,他的生活费来源便只剩下每个月联盟发放的补贴了,这让彦卿很焦虑。

暑假他在县里一家卖小龙虾的餐馆打了两个半月的工,老板包吃住,彦卿剪虾线剪得手都脱了三层皮,攒下几千块来。

手上有了钱,彦卿先缴了学费住宿费,又充了一学期的饭卡水卡,还剩下不少,他又回镇上买了衣服。他终于开始长个子了,也许是因为在后厨天天吃小龙虾的缘故,丰富的蛋白质让他的骨骼终于有了生长的欲望。

开学前的那个夜晚,彦卿在学校后门旁的手机店里买了一部二手手机,花了他快一千块,很贵,但彦卿计算得很清楚,只要他仔细爱护着,这部手机起码能用到他高中毕业,而等他读了大学或专科,那时他就会有更多途径与时间去打工赚钱,而这部手机还能再卖三手,且会因为他的保护得当,并不贬损太多价值。

买手机的目的也很简单,一是他在镇上初中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比如那个为他偷拿p3的同桌,多数人中考前就外出打工了,零星几个去读了中专,彦卿还想与他们保持联系;二来,则是他想追星,这点自然也可以通过买个p3解决,但手机的功能终究更多:入学时的家长会上,不少家长都掏出手机拍下班主任做的ppt,方便之后回看。

彦卿在县城里打工这段时日,忽然意识到当今这个社会,没有手机的才是稀有动物,他有些担心高中里会有不得不使用手机的地方——虽然校规命令禁止了学生在校园使用手机,但彦卿既是学生,又是自己的家长,他得向其他学生的父母辈看齐。

不过,开学后不久,彦卿就发现他有比金钱更值得烦恼的东西:他根本跟不上高中的功课。

他的基础太弱了,暑假里又没去参加补习,而他的新同学们全都去了,因此课堂的节奏十分快,老师们与其说是在教授新知识,不如说是带着班级复习。彦卿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每晚都哭着回宿舍。

但同时,他的另一种天赋却终于被发掘了。

高一第一个学期中期有合唱比赛,音乐课正经没上几节,便开始挨个试音、分声部、排练比赛曲目。

同学们依次站到钢琴旁,随着音乐老师的琴声唱一句指定的唱段,老师再据此将其分入男声或女声的高、中、低声部。因为高一尚未文理分科,性别比率尚未离谱,一个班又有六十多号人,确实足够这样折腾。

彦卿名字拼音首字母靠后,他上台前,已经有不少人被分好了声部,正无聊地和身旁同学说着小话,闹哄哄的。

音乐老师压了两次没压下去,干脆用力敲键盘,让乐声盖过交谈声,但这都不敌彦卿开口的威力。他唱出歌词第一句时,班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同学都竖起耳朵聆听他的歌声,只有几个看他不过眼的男生阴阳怪气地用桌椅故意发出噪音。

彦卿毫不受干扰地继续唱,音乐老师显然也很惊喜,指定的唱段结束了,她却继续弹了下去,彦卿心领神会,跟着伴奏唱完了一整首曲目。

接着班上便又闹腾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彦卿的歌喉,有几个爱起哄的男生还鼓起掌来:“bravo!”

那之后,彦卿便在开始在校园内的各种文艺活动与比赛中活跃,也加入了校合唱团。

学业上的不顺也变得没那么紧要,他的音乐老师向他提出,也许可以考虑走艺考道路,对文化课的要求没那么高。

但艺考要花钱,这又是问题。

只是,彦卿没什么犹豫的时间,因为公司的星探找上了他。

彦卿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影片本是寒假打工时无聊。同事刷个不停,彦卿很好奇,也注册了一个。云在高天有官方账号,彦卿发现了不少他从未看过的影片,没客人时便掏出手机看,沉迷了好几天,差点被老板骂死,还扣了一天工钱。

他的同事不仅看,还对着彦卿做奶茶的过程拍个不停,说是要做成视频传上去。彦卿问同事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同事说,这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了,你发就有人看,还能赚钱。

彦卿听见钱就动心,他是个现实的小孩,但他不想发做奶茶,便把之前合唱节时,他在后台独唱的视频发了上去,同学借他手机玩,随手为他拍的。

也许是触动了观者的心弦,但也许只是触动了算法的神经,彦卿在发了几个视频后,接连涨粉,居然成了一个有几千追踪者的小小网红。

后面的事情,便是像景元知道的那样,彦卿无意中得到星探的青睐。高中没读完,他选择独自上京闯荡,也闯入了景元的生活。

但,景元真正从彦卿口中听说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自从彦卿在排练室自爆粉丝身份后,不知怎么的,两人的相处模式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彦卿不再收敛他对景元的喜欢,因工作碰面时,几乎像条宠物犬一般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景元,下班后简讯也传个不停,哪怕景元已读不回也不气馁,再没有以往怯生生的模样。景元却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年上者气场,在彦卿的直球攻势前节节败退。

景元心里清楚,这是因为他心里有鬼。

而彦卿太坦荡了:

与景元总待在一处,是因为景元是他在首府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总喜欢往景元身上扑,是因为身为孤儿,从小缺乏家人抱抱,便喜欢与队友肢体接触。

录制单曲时,明明是五人的棚,却只与景元眼神交流,是因为他还不熟悉同期录制,只来得及与站在身侧的另一位主唱对信号。

在ep的pv里,对着景元专心唱情歌,那是v导演构思的演出效果呀。

……如是如是,面对每一个由队友、工作人员与记者抛来的问题,彦卿皆诚实地回答,神色平静,如果恰巧景元也在场,两人对上视线,便大方地笑一笑。

若不是知道彦卿的身世背景,景元准会以为这少年是个卖腐天才、营业大师,看客们最爱的并不是直球炒作、你侬我侬式的卖腐,而是这样欲盖弥彰、犹抱琵琶的队友关系,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留有解读与想象的空间,才是合格的cp营销。

但一个刚成年的、半只脚刚踏入娱乐圈的小孩,景元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有,也不一定能成功执行,毕竟他们是偶像、是歌手,不是演技大师。

景元只能将彦卿的行为模式转变理解为追星模式开启,彻底放飞自我了——毕竟,总不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喜欢”,这世界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他暗恋的男性也喜欢他。

景元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沦陷,排练室里的落地镜让他无处遁形,彦卿开口说喜欢他时,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无数里描写人坠入爱河时的模样都是真的。

彦卿的出道舞台,夏日音乐节那日清晨起便暑气腾腾,户外露天下午三时的演出,景元在后台候场、用风扇对着面部直吹降温时,简直感到对歌迷朋友们有些抱歉了,他去找了场地的负责人,问他们是否能临时支起遮阳顶棚。

遮阳棚找来了,编导又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只大容积的玩具水枪。年上的四人都有点哭笑不得,只有彦卿兴致勃勃地抱着水枪比划,一脸谋划作战方针的模样,景元吓得忙叮嘱他上台再玩,别把舞台服化打湿了——因为是初啼亮相场,公司早就约了大量的娱记多机位拍照,要是弄得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被符玄骂死不说,还会成为永久黑历史。

五人登台的刹那,景元说不出是声浪还是热浪更冲击,台下密密麻麻站着几百号乐迷,都热得有些精神不振,却在偶像出场时瞬间复活,脸上焕发着熠熠光彩。景元看到这幕也很振奋,他喜欢他的工作,就是喜欢这种由音乐将陌生人连接起来的瞬间。

媒体们全站在人群后部,给予了音乐节观众充分的尊重,也默契地都没有用闪光灯。

云在高天的舞台同样使用较少的灯光效果,更尽量避免直接向景元所在的方向打光。以前白珩在时,舞台的聚焦便是她,而现在则换成了彦卿。景元站在彦卿身后的阴影中,按下键盘上的中央c,呼出和声部的第一个音节。

彦卿真是有一副独特的好嗓子,景元很情愿地承认,为他和声是一种享受。台下的歌迷们显然也很赞同,一首歌结束,尖叫喝彩声不绝。

五人热唱近一小时,从新发行的ep唱到十五年前的出道主打,压轴曲却出乎预料地,以本次ep中彦卿的独奏曲目收尾。

贝斯吉他都压住弦,只有应星的鼓点与景元的键盘为他伴奏。

台下倏然都静了,玩pogo的人群改成手挽着手、勾肩搭背地随节奏摇晃身体,景元一边弹琴,一边可惜夏日太阳落山太晚,偏偏这首曲子有点月上柳梢头的气质,是完全没做到此曲应此景。

彦卿吹完最后一个音节,深深鞠躬,景元看他背影呼吸幅度很深,还以为他激动得要哭了,却不料彦卿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水枪,对着台下观众就是一阵乱呲,台下观众也有不少在场内购买了设备,便开始反击,于是其余四人也加入战局,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跑上台来撤走乐器。

彦卿玩得很尽兴,最后一次正式致谢,差点没笑场。

景元几乎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粉丝不怀好意,在他举起水枪的那一刻便对着他猛喷不止,彦卿见状,也快乐地调转矛头、火上浇油,借着距离优势袭击景元的后颈。

过几天还有演出,一行人落汤鸡一样裹着毯子回酒店。

音乐节开在一片森林的边陲,已经不算是首府下辖的区域了,周围则全是联盟级别的保护林,只开了一家做徒步客生意的酒店,便再没其他东西了,连奶茶都没得喝。艺人们和歌迷们全都被迫挤在一处,苦不堪言,一到晚上全是跟踪艺人的私生饭蹲守在走廊上。

彦卿在台上玩得很开心,一回酒店就哼哼唧唧的,脸也有点发红,衣服也没脱,躺在床上说难受。

房间紧俏,连云五的成员们都住的是双人间。景元自然是和他一间,从卫生间里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就见彦卿这副模样。

景元判断他是中暑了。初舞台为了视觉效果,故意让彦卿穿了长袖礼服,带一点燕尾,糅合了罗浮传统元素进去,剪裁也更方便行动,以显得不那样严肃,却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天气。虽然乐队表演不用跳舞,但主唱在舞台上引导观众oshg,还是很消耗体力的。彦卿没有经验,几乎全程是景元在调动现场气氛,但唱到快节奏的曲目时,彦卿几乎就没停下过,配合台下circlepit的旋转方向,一直在舞台上来回跑动。

景元将中央空调打低,开窗通风,外面就是森林,太阳西斜后,倒是十分凉爽,只可惜蚊虫也十分多。

景元给彦卿脱衣服。舞台服装为了能在曲目间快速换装,倒是做得很容易穿脱,没几下,彦卿就被景元扒了个精光,只剩一条贴身的短裤。

景元呼吸一窒,赶紧将打湿的浴巾盖在少年身躯上。

他去阳台上打电话给彦卿的助理,让他想办法找两瓶冰过的电解质水送来。

彦卿很难受,平躺着任由景元为他擦身体,嘴里叽里咕噜的,景元听不清楚,凑上前一听,却听见彦卿在喊自己的名字:“景元哥哥,我好难受……”

助理挺能干的,不知怎么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地方找到了电解质水,放在平常酒店里装香槟的冰桶里,送到景元房门口。

景元不用开门就知道走廊上起码蹲着三个歌迷、两个狗仔,便让助理去隔壁房间,从阳台上把东西递过来。

彦卿靠在景元身上、半坐着用吸管喝了点水,终于缓过来,盯着景元裹在真丝睡裤下的大腿看。

景元:“……?”

彦卿:“有虫子。”

景元低头一看,大悚,他是城市里长大的,见过的虫子无非蚊子与蚂蚱,天牛都少见,赫然看见一只手掌长的米色多足虫趴在自己大腿上,浑身冒鸡皮疙瘩,差点叫出来。

彦卿很镇定,弯腰抄起拖鞋,“啪”一巴掌上去,举起来给景元看:“死了。”

景元强作镇定,扭过头去:“这是蜈蚣?”

“草鞋虫啦,没毒的。”彦卿丢了拖鞋,张开双臂往景元身上扑,“你居然会怕虫子?”

景元不知道“草鞋虫”是什么,搜了一下,才知道就是蚰蜒。

彦卿趴在景元背上,景元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由彦卿搂着他,他脖颈上有些汗,彦卿的手臂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两人的肌肤紧贴,根本分不清湿意是哪里传来的,就像他们俩的关系一般,有些不清不楚的。

第二天,彦卿中暑这事还是被传到了网上,连带着景元与他同住一房的消息,有模有样地被编排了一通,读得景元纠结又甜蜜。

彦卿的出道之旅顺利落幕,景元进入个人专辑的最后准备阶段。自从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直视自己的欲望后,便在创作的疆场上无往不利。这或许是个非常俗气的说法,但景元觉得,彦卿就像是他的缪斯一般,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恋爱的美好……尽管他们俩还八字没一撇,只在八卦与cp粉写的同人文里有过深入交流呢。

制作人也察觉了这一点,问了几次他是不是恋爱了。

或许是因为这种情绪很真挚,在听众间引起了共鸣,景元迎来了他事业的第二春,专辑甫一发售便横扫联盟各大榜单,巡演门票票价也随之水涨船高,公司不得不与警方联手整顿黄牛。

个人巡演中盘时,组合巡演也进入规划期,景元分身乏术,每次出现在排练室时都脸色不佳,但他一见到彦卿便没了脾气,成员们与工作人员都察觉到这点,便经常顺水推舟地差遣彦卿去与景元沟通。

景元又开始教彦卿弹琴。公司拒绝为彦卿安排器乐课程,觉得彦卿要学的东西已经太多,一个乐队也不需要两个键盘手:每周三次的声乐课以外,彦卿的学籍转到首府,从春天起又要继续高中的课程,虽然挂靠的是艺术特长生为主的一所高中,讲究宽进宽出,各人凭本事考大学、混圈子,但他至少得去参加期中、期末考试,才好拿到毕业证。

彦卿十分伶俐,又是自愿跟着景元学琴的,进步十分迅速。景元经常与他在琴房待到深夜,研习指法,又谈论作曲家的生平,以及每首歌曲的时代背景。景元知道他不算一个好的钢琴老师,毕竟他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接受过师范教育,音乐学院里人人会弹琴,他便是那样的大众水平罢了。

景元心里已经完全没有对彦卿的嫉妒了,只有对他才能的欣赏。

两人的关系却没随着日夜相伴更加贴近——哪怕组合巡演期间,他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从声乐到器乐排练皆成双入对,几乎连工作人员都在暗暗嗑cp、打趣两人像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不过这也在景元的预料之中:他们俩已经是好友了,还想怎样?

他本就不奢求更多,同在一个组合这件事,已经保障了他和彦卿的关系长长久久。总有同行以为,退团就能摆脱偶像的身份、也斩断与队友们的联系,其实不然,就像哪怕与生身父母断绝了法律上的关系,血脉仍会提醒你的出身——娱记永远会说起你“x组合前成员”的身份,而看客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剖析、你与前队友的情感纠葛,爱也好,恨也罢,登上舞台的那一刻起,人际关系就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私密财产。

景元几乎笃定:他们不会做恋人,却会比恋人更亲密,同甘共苦、风雨兼程,说的就是他与彦卿的关系。

遗憾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但人生哪得事事顺遂呢。

彦卿加入组合第二年秋天时,一手带大他的保育员意外离世,他暂停了一切工作,回到遥远的家乡奔丧。

景元其时正在拜访隔壁州的希望小学,他每年通过公益组织向当地捐献一百来万,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监督——或曰见证一下他的金钱带来的实质改变。

电话里彦卿说话的声音都哑了,景元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低落的模样,这让他感到陌生。

披星戴月,景元匆匆结束他的行程,连夜赶赴彦卿的家乡。

公路两侧全是崎岖的山岭,梯田开凿至半山腰,山脚下是破破烂烂的平房;秋稻丰收的时节,田地里许多劳作的农民挽起裤脚佝着腰,对乡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充耳不闻。

景元倚着车窗玻璃看风景,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彦卿,曾经有的,只不过是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彦卿见到他时却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景元没法说顺路——这地方,绝大多数首府人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只能如实解释,他这是投资人检查成果来了。彦卿听说景元资助了隔壁州的学校与学生,表情有些古怪,景元却以为他还在悼念,并没有深究。

亡故的保育员也是孤儿,在育幼院长大,去大城市读了大学,又回到育幼院来,抚养、教育下一代经历同样命运的儿童们。因此,参加葬礼的人只有来自育幼院的人们,景元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工作十几年的成年人,又读过大学,怎么会一点学校里与社会上的朋友都没有呢?

但灵堂庄严肃穆,遗像上,那个有着可亲笑容的陌生人静静注视灵堂内哭泣的人们,景元搂着彦卿的肩膀,觉得他好像快哭断气了,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吊唁第二天后才出殡火化,景元想去县城里找间宾馆住,彦卿却说九月正是泥石流高发的月份,让景元别忙了,开半路车砸了可没处哭去。

彦卿在家乡的容身之处只有育幼院,于是他牵着景元的手,做贼一般溜进了生活区,溜回了他曾经的“家”。

景元下意识压低了说话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

彦卿从背包深处翻出钥匙开门,赶景元进去,又是一番张望,这才跟着进去,立刻将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宿舍,你不是育幼院的人,理论上不能住这里。”

他边说边从书桌下拖出板凳,示意景元坐下,自己则坐在桌子上,双腿一晃一晃够不到地面,便踩在凳面上、景元两腿之间。

景元立刻有了反应,尴尬得要死,站起身来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实则整理裤子:

一桌一床一椅,一座双开门木制衣柜,两只塑料整理箱,一盏台灯,便是全部家当,卫生间是整栋楼公用的,澡堂更是每周只有一三六的指定时段有水,果真像是学生宿舍一样。

景元又看到台灯上贴的几张卡通小黄鸡贴画,以及彦卿一笔一顿的认真字迹:“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景元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忽然瞥见了少年彦卿生活的一角,但他又疑道:“这是你的房间?他们还给你保留着?”

彦卿再过半年不到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景元哪怕再不了解福利体系,也知道育幼院只抚养儿童至成年。

“长大后却也离不开育幼院的人是很多的。”彦卿还坐在桌子上,“……你觉得人一满十八岁就能脱离父母吗?“

“我只是以为,这样不合联盟规定。“

彦卿不理会景元:“——既不用他们的钱,也不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不住在他们的房产里,遇到报考大学、入职底薪这些社会经验性问题,也不向他们求助?”他双目灼灼望着景元,“我知道你不理解,但你是个善良的人。”

景元承认,彦卿说得有道理。当今社会,要想脱离世代性的贫困,成年后立刻去工作是不可行的,那样只能做一些没有发展前景的、随时会被其他人或机器取代的工作,而育幼院如果只抚养这些本就比同龄人少了竞争优势的儿童们到十八岁,更是在变相剥夺他们的机会。

彦卿以为景元不理解,又道:“我要是读高中时没买那台手机,大概也不会听我老师的,去读什么艺校——没有钱,而且搞艺术在我们这里人看来,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稳定,养不活人,不如去大城市打工。“

景元心中充满了幸运者的愧怍,言语却是无力的,便过去轻轻抱了抱彦卿:“抱歉。”

彦卿便自然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就像景元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脑补的,像一只撒娇的雏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彦卿带景元去镇上唯一的面馆吃晚饭。饭后天已经黑透了,乡下生活淳朴,没有任何夜生活,横竖无聊,两人便早早回彦卿的小房间休息。

只有一张床一套床上用品,两人紧紧挤在彦卿那张有点年头的棉被下,景元用换洗衣物垫在脑后躺着,让彦卿睡他自己的枕头。

彦卿翻来覆去睡不着,景元更是如此,心跳如擂鼓。他掏出手机在黑暗中玩三消游戏,彦卿却忽然道:“这里电压不稳,手机省着点用。”

景元只得放下手机,平躺着看天花板,百无聊赖,努力入睡。

窗外虫声啾啾,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温柔地洒在彦卿的小床上,也洒在景元的发梢间。

彦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动静,转了个身抱住景元:“骗你的,这房间我成年后便每个月交着租呢,电少不了你的。”

景元于是继续玩游戏,玩了没几下,果然还是断电了,噗嗤一声,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还是彦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侧腹:“别玩了,停电了。”

景元一脸无语,扭过头看彦卿,抓住他乱戳的手指。

彦卿却问:“后天我带去你县城玩?”

就好像他知道景元一定会留下来陪他一样。景元很受用,却还是轻轻拨开彦卿的胳膊:“你又知道我不用回首府工作?”

“我看过你的行程表了。”彦卿也不纠缠,翻了个身,“而且如果我说,想要景元哥哥留下来陪我,你一定会留下。”

次日,两人按照当地治丧习俗起了个大早,却又无事可做,因为早起本是要抬棺送去山上下葬,哪怕脚程快的老手,也要走上个大半天;但现在都是直接在殡仪馆火化,省略了这一步,于是只能去灵堂里坐着干等。

彦卿去与吊唁的宾客们寒暄,还有不少育幼院的小孩子也过来了,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许多小孩还不懂事,还不会走路的张嘴在灵堂里哭,大一些的又坐不住,开始吵吵闹闹地玩猜丁壳。彦卿就像个成熟的大哥哥一样,一边叫着孩子们的小名,一边让大一点的孩子带小小孩出去等,他给孩子们一人发了十块钱,让他们去街对面买糖吃。

景元没睡好,一是认床,二是彦卿房间的条件太差了,山区潮湿,睡得他浑身发痒,起了一片疹子。好在周围没什么认识的人,更不可能有八卦媒体,景元便打着哈欠坐在门口晒太阳,间或抓抓胳膊与后背,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火化安排在正午十二点,这样的时间,一般家属该有意见了,过了十二点,阳气就开始减弱了,因此民间的说法,一般要赶着上午火化。

但因为死者是孤儿,与殡仪馆接洽的全是同事,来治丧的人群也都淡淡的没什么意见。彦卿和有几个小孩是被死者带大的,但年轻人又都不迷信,于是便定了这么个时间。

彦卿捡骨时又开始哭,骨灰盒都拿不稳,景元想帮忙,但终究隔着一层关系,他不介意,死者倒还不一定愿意呢,只能手足无措地、尴尬地站在一旁。

镇上的火化设备倒是挺新的,可能因为近几年才开始完全由土葬转为火葬,烧得很均匀,没有什么未焚烧殆尽的头骨或股骨碎片。

彦卿的手一直在抖,骨灰一捏全碎了,他愤怒地回头:“你倒是过来帮忙啊!”

景元得了首肯,于是戴上手套帮彦卿殓骨,确实不好抓,像受潮的面粉一样,看着是结块的样子,手指一碰、却轻易化成齑粉。

彦卿捡完又让剩下几个小孩来捡,年纪都比彦卿小,看来死者照料过的头一个孩子就是彦卿,也确实称得上英年早逝了。

孩童们象征性地捡了一些,骨灰盒便封盒了,寄放在殡仪馆,待到选定墓地再送去下葬,从此便又是诸多行政流程,也不再是彦卿的责任了。

去县城的大巴只有每天下午一趟,两人出了殡仪馆便回育幼院,与院长告别。

院长是个快到退休年纪的女性,看到彦卿过来,很是惊喜,拉着他家长里短叮嘱了半天,让他在首府好好照顾自己,又说云在高天的新歌很好听,育幼院最近每天叫早的铃声,用的是彦彦的新歌。

彦卿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景元站在一旁看着,快憋不住笑,却不料院长忽然一转攻势,又抓住景元的手,开始反复叮嘱他,让他好好照顾彦卿,又夸景元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我们对你很满意、很满意的啊!”院长用带着点口音的标准语喜气洋洋道,上下打量景元,“彦彦很喜欢你的,你好好对他!”

景元怎么听怎么感觉是丈母娘挑拣女婿,但还是礼貌地道谢,又承诺他会好好照顾彦卿。

去县城的路上,彦卿一直都很高兴,轻轻哼着上个月新发售的单曲,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小时前才大哭过。

景元看着彦卿,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彦卿不会真的也喜欢他吧?

县城里便现代化不少,大巴站里的卫生间都配洗手液与干手机了,出站后外墙上还有云在高天新单曲的广告。

景元本想住靠近高铁站的旅店,彦卿却说那里很偏僻,景元也担心人员流动大、小偷猖狂,便住在了靠近县城中心的、当地最好的一家星级宾馆。

在前台办理入住时,工作人员认出了他们俩。彦卿的出生地行政上属于县城的辖区,县城便也将他当成鸡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鸟宣传,搞得当地男女老少、哪怕对云在高天不感兴趣,也记得彦卿的模样。

彦卿用民族语言和工作人员交谈,景元这下一个字都听不懂了,只得掏出证件,拎着两人的行李,站在一旁看手机:为了省电,开了一天多的飞行模式,里头的工作讯息多得他开app时都卡闪退了。

彦卿忽然朝他看:“她说套房只有大床了。”

景元说:“那就标间。”

彦卿忽然嘲笑道:“标间的条件还不如育幼院呢,你这城里人睡得惯?”

景元只得道:“套房吧。”

简单整理行李,又分别洗了个澡,两人去街上觅食,县城里的选择就多些,除了面馆,也有小炒和烧烤,最多的却还是火锅店,虽然是高原山区,却还是湿热气候,因此火锅成了日常吃食。

彦卿也乐得带景元去吃火锅,故意没点带清汤的鸳鸯锅,景元很快便被辣得直流眼泪,捂着鼻子、摆手示意彦卿去冰柜里拿豆奶。

彦卿将豆奶拧开递给他,脸上带着恶作剧成功的表情:“我们这儿吃饭就是这个口味,和曜青有点类似。”

景元喝了半瓶豆奶才缓过来,瘫在椅子上擦汗:“难怪你从来不在首府吃罗浮菜。”

“是啊。”彦卿随口应道,却突然想起一事,掏出手机,给景元转了一千四百块钱。

景元没注意,自顾自继续道:“我还记得,有一年来这儿开演唱会——那是你加入之前的事情了——当地餐饮公司提供的工作餐,半盒都是辣椒,我要唱歌,干脆一口没吃,想着饱吹饿唱、饱吹饿唱,就这么给自己催眠……”

彦卿没说话,眼睛亮亮地望着景元笑。

景元继续吸豆奶,忽然看见手机上的银行短信提示,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我和你认识第一天,你带我去吃最贵的那家罗浮菜,我却临时变卦,害你被餐厅扣一千四。”彦卿说,“现在还你。”

景元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没关系,早忘了,而且我们俩谁跟谁,你还不是……”

他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彦卿也不欠他什么,这一年私下出去吃饭都是互相请客,账根本算不清楚。

彦卿给景元夹了一筷子鸭血:“你记性确实不太好。”

景元假装生气,用手指着彦卿:“嗯?嫌弃我老是不是?”

彦卿摆摆手,让他快吃,景元吃了一口,又被辣哭了,吐着舌头喘气,猛灌豆奶。

饭后,两人吹着夜风,沿着马路慢慢走回宾馆。景元有种感觉,彦卿在家乡时,似乎比在首府要放松得多,性格也更活泼些。

夜里睡觉时自然是一张床,但至少有各自的枕头被子了。景元本想睡卧室外的沙发,刚躺下没两秒,忽然看见什么东西从电视柜上窜了过去,像是很小的老鼠,又像是很大的虫子,吓得他抱着枕头往卧室跑。

彦卿看着他嘿嘿笑,打开门一拖鞋甩出去,正中那乱窜的小强,他问:“还睡沙发不?“

景元忙道不了不了。

回首府的车票买了两天后的,彦卿说要带景元玩,不是嘴上说说,次日八点多就拉景元起来,去楼下吃当地特色的米粉早餐,之后又去逛县中心的市集。

市集上不少摆摊卖小商品的,像首府十几年前夜市上会有的场景,其中一家卖t恤帽衫手提包的摊位,出了不少云在高天的盗版服装,白珩的正脸特写因低质丝网印花而有些变形,景元看得好笑,心中又不禁有些怀念。

彦卿买了杯奶茶抱着,又问景元要不要喝,景元却说:“小心回去被符玄骂。”

高热量食物,都是明令禁止摄取的。

“你会和她告状?”彦卿问他。

景元拿彦卿没办法,一年多相处下来,彦卿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

彦卿又举起奶茶:“尝一口?”

景元便低头就着彦卿咬过的吸管喝了一口,一股奶茶粉勾兑的味道,像是他十几年上学时校门旁三元一杯的奶茶的味道,现在无论是他老家还是首府都不兴这种饮品了,而时间仿佛在这座小城有着不一样的流速。

市集尽头是县高职,景元认出校门,轻轻“啊”了一声,彦卿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

“怎么了?”

“我说来开过开演唱会,就是在这里开的。”

“进去看看?”

“不……这样不太好吧。”

虽然是周末,但校园里仍有不少留校的学生,成群的,抱着教科书走在行道树下,还有人提了市集上买的吃用,从两人身后急匆匆掠过,跑进校门。

彦卿却难得强硬起来,拽着景元的手往前走,景元最怕彦卿在外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的,只得求饶道:“松手松手,我去就是了。”

校园很开放,门岗压根不管社会人士进出,两人正大光明地进了校门。

礼堂就在校门旁边。正午时分,太阳有些刺眼,景元眯着双目仰头打量这栋建筑:“好几年前的事了,不过挺有意义的,有机会让公司再安排一场类似的巡演。”

“嗯,是啊。”彦卿也望着这座礼堂,曾经他觉得这是一座大而漂亮的礼堂,是他心目中“县城”该有的模样,如今再看,却觉得它既小又破,还没有首府随便一个什么商场中庭的表演舞台要大,连门楣上“礼堂”的“堂”字都掉了两点。

“什么‘是啊’,一脸怀念,说得好像你也参加了一样。”景元笑了起来,伸手呼噜彦卿的头毛。

“我是参加了啊。”彦卿轻声道。

“嗯?”景元没反应过来,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来过那场演唱会?”

“嗯。”

“……也对,你说过你喜欢云在高天很久了。”景元感叹道,“我根本想不起来在观众席间看见过你,但这感觉还是……很奇妙。”

“是啊,”彦卿道,秋风拂过,飘飞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我也没想过,有一日我能站在我喜欢的人身旁。”

景元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好了,回忆过了,走吧?别总赖在别人学校里。”

彦卿却说:“我去上个厕所先。”

说完,他轻车熟路地上前,推开礼堂大门,右转进卫生间。

景元愣了两秒,发现周围学生都在偷偷打量他,还有些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显然下一秒就要冲上前来要签名了,他只得也跟进了礼堂,站在大厅里等彦卿,然而,不一会儿,几个大胆的学生也跟了进来,景元只得也进了卫生间。

彦卿在隔间里发了会儿呆,景元比他预料得还要记性不好,他都旁敲侧击到这个份上了,景元还是没想起来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的事情,这使他很挫败,并且又纠结了起来:真的有必要让景元想起这件事吗?

他昨天才还了欠景元的钱,从此两个人就是真正平等的个体了,要是又让景元想起当初施舍给他食物的事情,这两不相欠的局面便又被打破了。

但这命中注定一般的初遇,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情,彦卿心中又有些不忿,他终究是一个对恋爱尚有无数浪漫幻想的少年。

他在隔间里思考的时间太长了,门外传来景元的声音,有些担心:“彦卿?你没事吧?拉肚子了?”

彦卿忙开了锁推门出来:“我在这儿!”

景元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站在洗手台旁安静地看彦卿搓洗手液。

彦卿意识到景元的视线,皱眉道:“看我做什么?”

他直觉景元看他的眼神变了,多了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爱意的温柔,以及许多他尚且不理解的情绪。

“看你好看,看你洗手慢——我饿了。”

彦卿只得在衣摆上揩干手指,匆匆忙忙出门去。

景元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吃火锅了,彦卿也不强迫他,带他去校门口吃家常炒菜。彦卿说本地话,景元说标准语,服务员上来便将压了塑料膜的菜单朝彦卿递,彦卿却指景元:“让他点,他不能吃辣,我点的他不爱吃。”

服务员和彦卿都笑开了,景元也跟着微笑,沉默地浏览菜单,片刻后,手指点了点几样菜:“要这个、这个、和这个。”

服务员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先生,这个菜很辣的哇。”

“没事。”景元不看服务员,只看彦卿,一双丹凤眼笑得几乎像在勾引,“点给他吃的。”

彦卿被景元看得莫名其妙,双颊飞红,要偏过脑袋去看菜单,景元却将菜单还给服务员:“再来两瓶啤酒,一瓶豆奶。”

服务员走后,彦卿在塑料桌下踢景元小腿:“你到底点了什么?”

景元手掌捏住彦卿穿了短袜的脚踝:“别闹,穿的广云袖最新限量款,踢脏了不好洗。”

彦卿只得讪讪松了腿上的劲儿,景元又捏了捏他的小腿肚,这才放手。

周六中午食客不算多,除开他们这桌只有角落里一对学生情侣,不一会儿第一道菜就上来了,是外地人都吃不太惯的凉拌折耳根。

彦卿率先动筷子:“你点的很辣……就这?”

景元也搛了一点到面前的小碟里,一边在嘴里慢慢地嚼,一边笑眯眯地看彦卿。

第二道菜是砂锅蒸的整鸡,讲究原汁原味,只放葱姜配料,且不直接在炖鸡锅中加水,而是利用底锅内蒸汽冷凝的水珠滴落为汤汁,是高原十分出名的一道特色菜。

彦卿忍不住夸景元:“你还挺会点的嘛!这蒸鸡以往只有过年时育幼院里才会做,我都好久没吃啦!”

两人皆食指大动,喝了半锅鸡汤后,彦卿疑惑道:“这也不辣啊?”

景元闷头喝汤,用筷子拆鸡肉给彦卿吃,一言不发,眼角仍带有笑意。

到了正午,店里进来两批人,一批是生意人,上了二楼,另一批则好像是拍探店视频的,扛着两台挺值钱的单反,还有小型的收音麦。

后厨上菜的速度慢了下来,两人快将一整只鸡拆吃入腹时,第三道菜姗姗来迟。

彦卿兴致勃勃,服务员还没走过来,他就伸长脖子张望:“你点了辣椒炒辣椒?”

景元失笑:“我哪敢点这个?”

服务员放下手中淋了满满一层糍粑辣椒的菜肴:“茄子烧肉,您的菜齐了。”

闻言,彦卿有如触电,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景元。

景元伸手,用调羹翻了点辣椒下的茄子,吃了一口,顿时辣得鼻尖冒汗,开始猛灌豆奶。

彦卿愣愣看着景元动作。

景元缓了过来,将茄子连肉和辣椒舀进彦卿碗里:“我和你说过,这菜当年我一点也吃不惯——现在也是一样。所以我让工作人员给礼堂里饿肚子的歌迷小朋友送饭时,特意给他送了豆奶和饼干,但现在想来,这位小朋友八成是当地人,怎么会吃不惯辣椒呢?”

彦卿没动筷子,嘴唇颤抖:“不……其实有些菜对本地人也是很辣的。”

景元忍不住大笑:“原来如此!”

彦卿吸了吸鼻子,就着米饭猛扒了一口茄子,和着辣椒,忽然就落下泪来。

景元顿时手忙脚乱,又是抄起纸巾给彦卿擦眼泪,又像哄小孩一般连声安慰:“不哭不哭,现在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彦卿哭笑不得,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我这是辣的!”

景元又忙给他递豆奶。

彦卿举着豆奶道:“你看,我都说了,这就是本地人也吃不了的辣……嘶,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辣,下次再开巡演,千万别让这家承包伙食了。”

景元笑着点头,举了举杯:“敬缘分。”

彦卿手中的豆奶瓶轻轻撞上景元手中的啤酒瓶:“敬缘分。”

玻璃瓶碰撞,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仿若多年前那次初遇掀起的波澜,终于在它的有了回响。

这年年末,景元难得回父母家过西历新年,无论组合还是个人都没在冬季开巡演,他见左右无事,美滋滋地请了一个月的假,从十二月初一直放到元旦公休结束。

景元问彦卿要不要来他家跨年。

去年冬天,整支团队都在为漫长的巡演作准备,从秋末一直到农历新年都没几天休息,景元心中念着彦卿无依无靠,却也没机会问出口。

彦卿的回复却让景元措手不及:“我要和镜流老师一起录综艺,就不去啦。”

和谁?镜流?还“老师”?她教过他什么,就成“老师”了?这是能随便叫的吗?上综艺?怎么没人告诉他?

景元差点一个电话打去质问符玄,忽然又想起他没什么立场,便打开网页搜索彦卿的名字,果然找到了节目组的宣传贴文,原来二人要给一款选秀节目做飞行嘉宾。

按照节目组宣传的说法,彦卿是初出茅庐的人间百灵鸟,镜流是乐器全能的知性姐系爱豆,景元尴尬得想笑,往下滑过九张高清宣传图,看到评论区,赫然发现除了兢兢业业控评的,还有一部分居然在嗑镜流和彦卿的cp。

景元顿时笑不出来了。

水军,这一定是水军!

景元自我安慰,并用大号评论并转发贴文,附上公式化的感言“期待彦彦评委和镜流评委的合作舞台与锐评????”,便迅速而熟练地切换小号,顺着嗑bgcp的评论摸瓜,一个个头像点进去查成分,研究是哪家买错了水军,却不料其中居然有不少是活人,还和嗑景彦的腐女吵起来了。

其中有个叫“无敌剑士123”的尤为活跃,几乎和景元一样闲,把每个嗑“镜彦”的评论都回复骂了一句,简直是火上浇油一般,搅得本来就一触即发的评论区立刻开启了cp大战,其中倒也不乏劝架的,嗑两方cp的都有。

但无敌剑士123置若罔闻,连发布于1分钟前的评论都不放过,又深谙网路骂战的精髓,不纠缠、只一击脱离,以一句“景彦99”作结。

景元想,这不是家里有矿、不用996的富婆,就是还没工作的小姑娘。

这么个热衷拥护他和彦卿组cp的粉丝,他可得点进去查查成分——果然,也是个小号,什么原创po都没发过,只偶尔转发某款大热开放世界rpg手游的抽奖文。景元只大略知道这款游戏,他年纪大了,不爱在小屏幕上玩这些花花绿绿的,玩得他老花眼都要提前30年发作了。

无敌剑士123的头像是个戴着翠绿贝雷帽的游戏角色,景元总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可能是在公司楼下的广告牌上吧,不然怎么叫大热手游呢。

景元被彻底分散了注意,不再纠结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拆他和彦卿cp的事情,关闭了社交媒体。

景元休假前最后一次去上班,是去公司大楼摄像。

云在高天的官方账号除了在各平台发布v与演唱会幕后,每半个月还会更新一支十几分钟的影片,算是网路团综,主题从团员们一起吃饭聊天、到桌游与短途自驾,不一而足,总之是在不难为团员们的前提下,进行团队活动,让歌迷们在没有新单曲专辑时也保持黏度、团魂燃起,嗑cp也有的放矢。

虽然每两周才放出一集,拍摄时却常常是一次性拍上几个月的份,毕竟各人都有个人行程,聚少离多,调度不易。因此,虽然身心是轻松的,不必像做团外节目或直播节目一样谨言慎行,对体力的要求却也不算低,从清晨六点一直拍到深夜的事情也不少见。

团综的主题则一般由负责新媒体运营的工作人员遴选,交由团员们过目,起码过半数同意,企划才会进行下去。

因为临近圣诞与西历新年,这日的拍摄便围绕“礼物”开展,要求每位成员在有限的时间内为另外四人各挑选一件礼物,交给工作人员统一包装,收到礼物的人再开盲盒一般,根据自己对成员的了解,猜测收到的四件礼物分别由谁赠予。惩罚与奖赏自然也是有的,猜中最少者要用猜中最多者的惯用乐器,在下一期团综的开头自弹自唱云在高天的最新单曲。

景元最先拍摄,工作人员塞给他一个瘪瘪的红包。景元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一千块钱的纸钞,这就是购买礼物的全部资金了。

指定的购买地点,则是公司斜对面的高档百货大楼。景元嘴角抽搐,心想这商场里一间t恤都八九百,有什么可买的?

工作人员看出他犯嘀咕:“这也是综艺性的一环,好好利用手头资金哟~”

景元沉吟片刻,先去地下层的进口超市买了两支专门煮热红酒的甜红,又去地面层买了护肤品一套,最后去女装层挑了一条纯浮羊毛的围巾。

他很上道地对着镜头展示自己的成果,卖了个关子:“我先不公布答案,各位观众也来一起猜下,这都是送给谁的礼物吧。”

摄影师兼后期不禁在相机后朝景元比了个大拇指。

景元将红包还给她:“还剩十几块钱,你们拿去喝咖啡吧。”

摄影师便将红包插在相机包侧袋里,这时下一个成员已经过来了,丹枫朝景元招了招手:“好玩吗?”

景元点点头:“好多年没逛过商场了,没什么人,东西还挺全的。”

外头开始飘雨,细细密密的,裹挟着一股凄凉的深秋气味,穿过商场尚未拉起厚重防风帘的推拉门,直刮进每个人的心口里。

景元将礼物交给对接的工作人员,穿过地下通道,回公司休息室待机。

休息室里还是吵吵闹闹的,景元推门进来时,应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彦卿与镜流坐在地上,研究下午拍摄时要用的桌游道具,六边形的拼图地块、棋子、骰子、卡牌,散得满地都是。

“不行,字好多,我晕字了……”彦卿将说明书丢给镜流,“镜……大姐姐,你上过大学,你来读。”

镜流被这称呼吓得一抖,却没说什么。

景元没注意镜流的反应,望着彦卿,喊他名字:“彦卿。”

彦卿背对着房门,手里捏着桌游里的小道具,正玩得专注,没注意景元进来了,吓了一跳,几乎是从地面上弹跳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景元挑眉:“打扰你们了?”

“没有呀……”彦卿打量景元脸色,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望向镜流。

镜流置若罔闻,专心研读桌游说明书。

景元沉默俯视身前的彦卿:“不想让我进去,嗯?”

两人贴得极近,鼻息交错,彼此能闻见对方早上出门前喷在耳后的古龙水的淡淡香气。

彦卿垂下眼睛,退开一步,让景元进门。

景元一身寒气,越过彦卿,长腿阔步进里屋关窗。他脱外套时,听见外头镜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来:“大概就是……对,你要升级骑士来保卫……货物……”

景元探出头来:“不对,城墙只能建在城邦之下。”

彦卿与镜流都抬头看他,景元坦然道:“以前读大学时校园网太慢,和室友玩过不少桌游。”说着,他上前坐在彦卿身边,“我教你。”

他从彦卿手中接过混得乱七八糟的方片木条,在拼好的棋盘上摆了几个示例,以问代答,让彦卿先按照镜流解说的规则去获取资源及建设据点,之后景元再纠正他。

景元腿长,屈着腿坐在地板上,颇有些别扭,膝盖与彦卿穿着牛仔裤的大腿贴在一处,肌肤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十分暖和。

“懂了?”

“完全懂了!比说明书清晰太多了!”

彦卿的双眼闪亮亮。

镜流插不进话,更没有做电灯泡的癖好,颇有些无语,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这对狗男男。这时应星回来了,带着从食堂搜刮的甜点零食,镜流便跳上沙发,盘膝而坐,与应星分享一碟鸣藕糕。

景元两次提高嗓门,说话声都被两人咀嚼鸣藕的声音盖过去,彦卿见状,不禁笑得东倒西歪。

正当他还想抗议时,丹枫回来了,彦卿只得离开休息室,去对面的商城接力拍摄。

景元上次回父母家还是为了参加弟弟的婚宴,再上次则是前年过年,短暂地在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后,年初一他便回首府工作了。

父母早已退休。两人退休前都在公检法系统工作,景父是检察官,景母则是公益律师,曾经也希望自家的三个孩子们继承衣钵,却不料大儿子不知从哪里生发了艺术细胞,而二儿子成为了标准的理工男,戴黑框眼镜穿格子衬衫的那种。最贴心的小女儿,念高中时虽然依照父母的意愿选了文科,大学时却执意要读考古学,如今整天在联盟各类古迹间飞来飞去,上天下海,反而成为了景家最不着家的孩子。

二弟已经结婚,自然不和父母一同住,只说跨年夜一家人聚一聚,小妹则又跑去虚陵挖坟了,景元在老家没房,便像独生子一般,开启了他与父母朝夕共处同一屋檐下的休假生活。

他到家时,母亲去城郊的湿地公园“打鸟”了,和很多老年人一般,用行李箱拖着半人高的长焦镜头去拍摄野生鸟类,是景母退休后新养成的爱好。

父亲穿着家居棉衣去小区门口迎接景元,两手揣着,也不声张,在罗浮北方冬季的朔风里站了十几分钟。景元开着车,车窗摇下一半,举着从遮阳板背面翻出来的一张门卡,和小区门口的安保理论,他太久没回家了,错过了小区保全系统更新换代,现在都是刷人脸了——先生您那张卡不能用的,对的,我知道是我们公司之前的产品,我知道您是景老爷子的大儿子,罗浮谁不认识您呀,但是我不能放您进去,我们有规定的。

景元被这呆板的安保差点气笑了,老家冷得要命,他不想再理论了,关车窗倒车,吸溜着鼻涕转过脸去一瞧,隔着一道铁门看见他家老爷子正站在路边逗邻居养的两只柯基,景元吓得忙将他爹请上了车,并终于成功突破小区保全系统的封锁。

景父见他拎着一袋东西下车:“回家还带东西,那么客气做什么。”

景元苦笑不得,将手拎袋打开给父亲看:“哪儿啊,回家前有个拍摄,同事送我的,不带回来吃就坏掉了。”

袋子里躺着六只光溜溜黄澄澄的木瓜。

景元见他爹有些手抖,便接过钥匙帮父亲开门:“下次我回来不用出来接,天冷。”

景父漠然道:“你不认识路。”

景元笑道:“这房子我买的,我还能不记得路?”

“记得路有用?没我去接你,你能进来?两年不回家,那智能系统都不认你。”

景元虽然没走上父母规划的职业道路,却继承了他父母的口才,一回家便和父亲犟嘴,并败下阵来。

这仿若是他之后几十天老家生活的一种预言、一种缩影,又或者是一种必然,毕竟成年子女与父母的相处之道无非五个字:距离产生美。

景元的不孝却并非自愿,他实在是招架不住父母催婚的攻势,于是便借着工作忙的借口与父母打迂回战。弟弟没结婚前还好,弟弟婚后景元完全没有了立足之地,成了父母眼中的问题儿童。

二弟结婚时他去做伴郎,双方的同学、亲属坐了近一百桌,父母便急切地想将他推销出去,等他过了三十岁生日后,更是变本加厉,擅自为他做起了媒,托他父母的福,景元现在清晰地了解,老家检察院里有十一位未婚的女检察官,三个本地人,七个罗浮外市人,还有一个朱明调过来的。

母亲天黑后才拖着小拉杆箱回家,三人在餐桌上又是这个话题,只是景母更加强硬:“我已经和律所的小姑娘说好了,人家特意推了一个案子来见你,你不能不去的啊元元。”

“妈——”景元拖长音试图撒娇,“我好不容易回家休假,您就不能让我歇歇吗?非要去见不认识的女的?”

“什么‘女的’?说话放尊重点,寒鸦律师去年给农民工讨薪,你知道人家要回来了多少吗?”景母伸手比了一个数,“人家抽时间和你见面,每分钟都在损失几千信用点,还不算委托人的费用,你知不知道啊。”

“我每分钟也能挣几千块,扯平了,我不去。您让人家另觅佳偶吧。”

景母软化了语气:“那你去见一面,不一定要培养感情,就当交个朋友,万一你回头要和公司打官司,她也能帮得上忙。”

景元哭笑不得:“我和公司打官司干嘛?”

“娱乐圈里歌手和经纪公司撕破脸皮的事情很多,小心驶得万年船。”景母端着一碗豆腐鲫鱼汤,优雅道。

景元说不过他爹,也说不过他娘,只得称“是是”,思考几天后怎么把这个相亲对象搪塞回去。

彦卿便是在这个不恰好的时机登门造访的。他脖子上围着景元先前拍摄时送他的围巾,长款羽绒服裹得像轮胎人,拎着两包礼物,来到景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时,景元正在市中心一家茶室的包厢里汗流浃背。

彦卿自报家门,让安保联络景家:“你让景元接电话,就说彦卿来了。”

景元不在家,景母又长枪短炮地出门去了,只剩下在家临王羲之字帖的景父接电话。

安保手心捂着话筒,小声对彦卿道:“景老爷子接的电话,他说景元不在家,也不认识什么彦卿。”

彦卿傻了,不应该啊,再怎么不关心娱乐圈的老人家,不至于连他儿子所在组合的成员都不知道啊?再说了,景元先前说过想请他作客,那多少也应该朝父母知会过一声,难道他找错地方了?

彦卿让安保挂电话,问他能不能在门岗里等,外面太冷了。

今天是个要下雪的天,天空阴沉沉的,呼吸一口全是潮湿的寒气。

安保看了看他,没说话。

彦卿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便掏手机准备搜个就近的咖啡厅坐着等景元回来,不料却听那安保说:“按规定不可以,但我女儿很喜欢你,如果你能给她签个名,我可以破例。”

于是彦卿在那安保的制服衬衫上签了名,坐在安保亭里等景元回来。他本来想给景元一个惊喜,才特意没有说,他和镜流一起做评审的选秀因为广告不合规被上头勒令整改,整个摄制组都停摆了,于是他快乐地朝符玄打了个假条,飞奔向景元的家乡。

“景元的车回来时你能叫他停一下吗?”彦卿问,“应该是一辆蓝色的宾利,车牌号是hcq123。如果不是宾利的话,也可能是辆白色的敞篷车,车牌号是hcq555。”

安保答应了,并开始与彦卿闲聊,彦卿这才知道安保的老家也在高原,女儿是留守儿童。

天空中开始微微飘雪时,景元那辆与雪花一般洁白的f430spider缓缓驶来,安保认出了车牌号,便手动将保全系统暂停。

景元相亲回来,心情还算不错,便半开车窗,朝门岗招手:“怎么不开门?我的车还没录入系统吗?下雪呢,行个方便。”

彦卿——而非安保——从里面探头出来时,景元吓了一跳,他慌忙将副驾上寒鸦送他的一盒曲奇饼干扫到地上,愣了一秒,忽然意识到彦卿要坐这里,便又手忙脚乱地要将东西扔去后座,却傻眼了:f430是仿造一级方程式赛车设计的款型,拢共就前排两个座位。

彦卿敲他车窗:“开门呐,景元哥哥,外面冷死了。”

景元只得解锁车子,彦卿熟练地拉开车门,一眼就看见了景元抱在腿上的一盒曲奇饼干:“哇!你去逛街了吗?我能吃一块吗?”

景元只得将饼干盒子递给彦卿,单手扶着方向盘朝小区深处开:“你怎么来了?”

彦卿搓着手吃饼干,絮絮叨叨和景元说节目组的大瓜,丝毫没有丢了工作的沮丧:“所以,我免费了!我就来找你玩啦。”

景元看着前方的路,眼睛瞥着彦卿手中握着的曲奇饼干盒盖。寒鸦甫一见面,就明确表明,她也是被家人逼来相亲的,女同性恋不难为男同性恋,我请你喝最贵的大红袍、普洱和毛峰,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但是别早退,我爸妈在楼下雅座盯着呢。

因此,景元有些担心那饼干盒里塞了些不该有的,譬如爱心卡片或信笺。毕竟,能跟踪儿女相亲的父母,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了——还好,只是一盒很普通的饼干。

“等了很久?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彦卿也看着前方,“不过被卡在安保这里了,尴尬死了。给你家里打电话,你爸爸还不认识我。”

“他这几年记性不太好,有点老年痴呆的征兆,他老人家还以为白珩没退团呢。”景元平静道,“下次来和我提前说一声。”

车子缓缓驶入车库。

景家的二层洋房门廊灯自动亮起,景元开了锁,领着彦卿进屋。

景母今天回来得早,要下雪了,视野不好,鸟也不乐意动弹,都躲在高草荡之中,很难拍出名堂。她正在厨房里剖景元带回来的木瓜,准备煮银耳羹。听见明显不是一个人进门的动静,她扬起声量道:“元元啊,刚认识就把人带回家了?这么喜欢人家?”

景元正盘算着怎么堵他父母的嘴,决计不能把他白天出去和人相亲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彦卿要怎么想他,真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却不料他娘这个嘴快的,直接抖落出来了。

彦卿却没有景元想的那么聪明,只听见后半句的调侃,顿时脸红透了,揪着景元大衣的腰带不让他走。

景元进退不得,只得大声道:“妈——别瞎说,是彦卿来了!”

于是景母依旧欢天喜地地在围裙上揩着手,跑出来迎接彦卿,虽然不是她期待的未来儿媳妇上门,但景元的这位小队友也是她很喜欢的,身世凄苦,小小的人那样坚韧,又会唱歌又会弹琴,和她这娇惯的长子完全不一样。

彦卿赶忙将饼干塞回景元手里,将他拎着的两支礼盒双手递给景母:“伯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景母理了理头发,将一缕掉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这才接过彦卿的礼物:“讲话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景元的队友,也就是我们自家人——我看看这是什么……燕窝!人参!哎呀,彦彦啊——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啊……”

景元问:“爸呢?我介绍彦卿给他。”

景母答:“又去邻居家玩狗了。”

景元只得作罢。

彦卿抽了抽鼻子,忽然问:“景元把木瓜带回家了吗?可以放燕窝进去吃。”

他说着就要脱外套进厨房帮忙,被景元拦腰抱着拖回来:“你是来作客的,去我房间歇着。”他又对他的老娘道,“妈,你也歇着,我来做饭。”

彦卿被景元半拖半抱着上了二楼,进了他的卧室。

景元一指他的台式机:“玩电脑。”

又一指他的书架:“看。”

再一指角落的立式钢琴:“还能弹琴。”

——意思是你自己乖乖的,好好玩别捣乱。

彦卿抗议道:“我的行李还在楼下呢!”

景元打定主意,不能让彦卿就这么和他娘聊开了,绝对会说走嘴:“我帮你拿上来,晚上你可以睡我这里,也可以睡我弟的房间,他搬出去住了。”

景元下楼去了,彦卿便在景元的卧房里好奇地打转,左摸摸右看看,他没去过景元在首府的家,只偶尔会去在写字楼里的工作室里玩,因此还是这样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景元完全私人的一面。

他先去看了看景元的台式机,透明机箱里闪烁着七彩的光芒,风扇刷刷地转,一看就是很高端的配置,彦卿怕碰坏了,便去弹钢琴,这是他更熟悉的事物。

即兴弹了会儿,彦卿去书架上寻找琴谱。景元这种从小学琴的人,书架上必然有几本经典钢琴谱。彦卿踮着脚仰头,瞧见书架上摆着的景元一家五口合影,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钢琴也不想弹了,又去玩景元的电脑去了。

电脑开着,只是休眠了,要输入密码,彦卿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显示屏背后墙面上贴着的云在高天出道宣传海报,他将出道专辑名的拼音输进去,成了。

彦卿想打游戏,他出道后不久也买了一台电脑,但那时他没经验,只看价格付钱,以为最贵的就是配置最好的,于是买了台苹果。回家才发现,很多游戏都不支持苹果的操作系统,上网搜解决方案,又要装虚拟机,这已经远远超过他们那个小镇中学微机课所教授的知识体系范围了,正好后来他工作便忙了,也就没空在电脑上打游戏,只能偶尔在保姆车上打打手游,他便再也没管了,任由电脑在家吃灰。

但景元的电脑看起来是绝对可以打游戏的,彦卿有点动心,反正景元都放心让他随便玩了,下几个游戏……应该没关系吧?

话分两头。

楼下,景元一边切木瓜一边劝说母亲:“您千万别在彦卿面前提起我去相亲了这事。”

景母柳眉一挑:“怎么?他吃醋啊?”

景元哑然,安静地用水果刀慢慢推木瓜皮。

景母半晌等不到儿子犟嘴:“元元,说话,为什么不能让彦卿知道你去相亲了?”

景元将切好的木瓜放进干净的备菜碗里:“没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我这份工作,本来就该更谨慎些。”

“你都快32了,谈婚论嫁是很正常的事情。”

“您觉得正常的事情,对我来说不一定正常。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去见过她了,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您就别再提这事了。”

景母咚一声将刀甩在砧板上:“大家都是这样过的,成家立业,这就是正常。你不想读书考大学,非要另辟蹊径、去搞音乐,我这么多年心里从来没有认同过你的做法,只是你搞出名堂来了,我当然也只能为你高兴。但我在这件事上已经做了让步,不可能再让你在另一桩人生大事上胡闹。”

“妈,我怎么没上大学了?”景元有些恼,“我本科毕业证还在书房搁着呢。”

“音乐学院!能一样吗?”景母将刀从砧板上拔出来,有些吃力。

景元无动于衷:“我都32了,能不能给我一点自由和个人空间。”

景母对着一只老母鸡愤怒地快刀乱斩,咬牙切齿:“自由?你知不知道网上都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不谈恋爱,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是个同、性、恋!”

——是双性恋,景元在内心默默纠正。

他将泡发的燕窝与银耳倒入一个碗中:“很重要吗?”

景母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啊?!他们污蔑我的儿子是个二椅子、是个兔儿,我不能生气?”

景元平静道:“这个问题,您心里就不清楚吗?”

他打开燃气灶,砂锅要煨鸡汤,只能委屈这大几百块的燕窝在不锈钢炖锅中走一遭了。

冷水下锅,渐渐嘟嘟地开始冒泡,景母停了斩鸡的动作,喘息着,伴随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与水沸腾时锅盖的撞壁声,她红了眼眶,绝望地睁大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半晌没说出话。

水沸得要扑出来了,景元调小火,将银耳拨进去。

景母终于开口了:“我当年就不该送你去学音乐!全学坏了!”

景元用长筷搅了搅沸水中的银耳:“总之,您别让彦卿知道我去相亲了。”在他老娘起疑心前,景元及时地补充一句,“他知道我……喜欢男的,您在他面前这么说,他会以为我去骗小姑娘了,影响不好。”

再怎么刺激母亲,景元也不敢让她知道她的二椅子儿子的暗恋对象正是登门造访的彦卿。他刚刚看着母亲斩鸡都害怕,生怕那刀尖一偏,就朝着他的面门飞来——还好,虎毒不食子,他的老娘控制住了脾气,但如果彦卿也在场,这就不好说了。

其时,景父玩够了邻居的狗,回家来了,一进门就感到妻子儿子间氛围不对,他敏锐地察觉到是吵架了,再一联想白天景元去做什么了,不难猜出导火索为何。

景元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爸爸,有客人来了,是我同团的成员。”

景父问:“谁?丹枫还是应星啊?”

景元摇头:“彦卿,中途加入的。”

景父拳头一拍掌心:“还真有这号人啊?下午他打电话过来让开小区门,我还以为是骗子。”

景元哭笑不得:“我叫他下来。”

有父亲在场,景元便不那么怕母亲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彦卿正在玩电脑,两只脚盘起来,坐在他的电脑椅里。

景元拍了拍彦卿的胳膊,彦卿正在打游戏,全情投入,完全没注意景元靠近。被忽然这么一拍,差点被拍得跳起来。

他胡乱开菜单暂停游戏,问:“怎么了怎么了?开饭了吗?”

景元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他摇头道:“没事,我爸回来了,见一见你。”

彦卿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他跟着景元下楼去;他礼数很周到,又长得俊,尽管景父并不记得彦卿于组合内的存在,却很快便觉得这个小辈很讨喜,拉着他要往沙发上坐,一起看晚间新闻。

景元出柜时用尽勇气,又开始有些怵他老娘,便不敢往厨房去,也跟着在沙发上坐着。彦卿又饿了,伸手去开茶几上的曲奇饼干,又问景元与伯父吃不吃。

景父摇手婉拒:“高血糖,这东西你们年轻人吃吧。”

景元也摆手:“减脂呢,都被健身房教练骂了三个月了。”

彦卿吃独食,吃了两口,又趿着拖鞋去厨房问景母,结果同样是以“三高”的理由回绝了。

彦卿抱着一盒饼干,站在客厅里,狐疑地望着景元:“你知道我要来?”

景元没明白过来:“什么?”

彦卿忽然聪明起来:“这饼干你家根本没人吃,而你又不知道我会过来,所以也不是你特意买给我的,那是怎么回事,你朋友送你的?那你早说啊,我怎么能乱吃你朋友送的礼物。”

景父插嘴道:“没事,元元白天去相亲了,应该是那小姑娘送的。”

彦卿:“哦。这样啊。”

景元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景父又道:“你吃吧,不吃也浪费了。”

彦卿又坐回沙发上,不再看景元,只看着电视机屏幕,饼干盒抱在腿上,却不再动手去拿。

景父注意到异常:“彦卿,怎么不吃了?”

“‘饭前少吃零食‘——每次他都这么教育我。”

景父好笑地看景元:“你还教育上小孩了?”

景元天堂地狱只有一瞬之隔,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尽快向彦卿解释清楚,自然顾不上老爹的调侃,只模糊应了。

一个小时后终于开饭,景母收敛了怒火,在餐桌上对彦卿照顾有加,又是盛汤又是添饭,彦卿面对盛情实难却,一顿饭吃下来撑得快要吐舌头,摸着肚子连连求饶。景父则对彦卿的身世颇好奇,边吃边问他家乡情况、育幼院环境,景元看出他父亲这是职业病发作了,屡次试图出言打断,彦卿却故意无视他,只很认真地回答景父的提问。

整顿饭下来,景元没和彦卿说上一句话。

饭后景元负责收拾,景家二老按习惯该出门遛弯,但一开门就被风给吹了回去,无数雪花顺着寒风飘飞入室,吹得人一秒白头,只得早早上楼歇息了。

景元将锅碗瓢盆垒好,塞进洗碗机里。

彦卿轻轻拉开厨房门,探出一个头看他。

景元不察,专心地在洗碗机的架子上码厨具。

彦卿小心地关上门,上楼,将他刚打开的行李箱合上,之前他还在懊恼自己贪玩,光顾着打游戏、忘记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出来了,现在倒是正好,将拖鞋一塞就能走人。

景家的楼梯都是实木地板铺的,彦卿不敢让行李箱磕在地上,怕磕坏了,便将箱子搁在身前,双手提着箱子,直提到箱子悬空、四只轮子都不沾地,这才敢小心翼翼地下楼。

真是太尴尬了,他一边下楼一边想,居然把景元相亲对象送给他的礼物给吃了,景元也真是的,居然不告诉他,他还以为他和景元的关系很好呢,至少也是朋友了,怎么什么事都瞒着他,太不够意思了。

彦卿想着想着就想哭,暗恋对象不喜欢他,偷偷跑去和陌生女人相亲就算了,连朋友都不是,算什么啊。

景家的地板定期打蜡,穿着袜子走在上头挺滑,就连景元都不慎在这楼梯上滑倒过两次,自此千叮咛万嘱咐二老在家一定要穿拖鞋、上下楼梯握紧扶手。

他却忘记嘱咐他家的新客人。

彦卿本想偷偷溜走,却没想过,他会脚一滑,连人带箱子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摔到地上,一声巨响,箱子砸在了他的小腿上,他爬不起来,好痛。

景元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脸惊恐,两手湿漉漉地就拿着手机打电话叫急救。景父景母也被惊动了,急忙跑下楼来看,景父退休前接手过不少极其残暴的凶杀案,景母却有些晕血,她借着光看见楼下地上一大摊血,立刻就有些站不住,扑倒在丈夫的怀里。

景元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楼上喊:“爸爸你扶妈妈回房去!彦卿我来处理!你们俩别急着下楼!当心也摔了!”

按照急救中心的指示,在救护车赶来前,景元为彦卿作简单的处理。

彦卿骨折了,断骨刺破了他的皮肤,因此才流了这样一大摊血。景元用厨房纸压着出血点止血,又问彦卿是否四肢无力。

彦卿虽然不能动弹,却摇头说没撞到头和脖子,景元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时景父下楼来了,景元便要求他去厨房里找块糖来,给彦卿含着。

兴许是刺穿了哪根腿部静脉,彦卿一直血流不止,景元心里有些慌,面上却不显,只用力压着创面,并和彦卿不停说话,让他别因失血过多而休克。

“拎着箱子要去哪里?”

“……不知道,回首府。”

“你要走,是因为生气吗?”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我去相亲?”

“……嗯。”

“人都要成家立业的,我已经有了事业,我现在想要一个家。”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你喜欢别人。”

“为什么?”

“因为我——”

——景元轻轻按住彦卿的嘴唇:“别说话,救护车来了。”

急救顶着风雪风驰电掣地来了,景元松了一口气,趁着医护人员将彦卿固定在担架上的功夫,去拿了手机钱包:“我去医院。”

血是在救护车上止住的。在急诊室清创后,彦卿就上了手术台,拍x光片,安装外固定架。

景元拿着彦卿的医保卡去缴费。正如彦卿自己感知的那样,并未伤及头部及颈椎,他全程保持清醒,打了局麻,只因为失血而有些迷糊。这让景元有些庆幸,否则他都不知道去找谁为彦卿签字。

护士似乎认出了他们俩,并没有问在手术室外徘徊的景元,他与彦卿是什么关系。

彦卿术后便睡着了,黎明时醒来,他痛得大叫。景元在病房里陪床,按铃叫护士来教彦卿用镇痛泵。

“你怎么在这里?”护士走了,彦卿问。

“我不在这里谁照顾你?”景元反问。

彦卿:“……”

彦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脚趾肿得快有右脚两倍大:“医生说多久才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是开放性骨折,好得慢。”

“喔……”彦卿眨了眨眼,“要一直住院吗?”

“看恢复情况,一般一个月后就可以回家了。”

“你照顾我?”

“嗯。虽然我没照料过病人,但我妹妹出生时我妈大出血,我弟又太小了,我爸医院家里两头跑,所以妹妹出生后几个月都是我带的,我还算……挺会照顾人的吧。”

“……一直到我好?”

“嗯。”

“那你的假期全被我浪费啦。”

景元愣了愣,鼓起勇气道:“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不觉得是浪费。”

彦卿脸有些热,心跳过速让他的左腿阵阵发痛,他朝窗外看去:“哇,雪好大。”

病床并不挨着窗户,景元走过去,拉开半掩的窗帘,用手机拍了几段影片,坐回彦卿的床边。

“好漂亮。”彦卿半躺着,看景元手机上的画面,鹅毛般的飞雪静静地从天而降,为这座北方的工业城市盖上一条银白的绒被。

他惆怅道:“可惜我今年冬天没机会玩雪了。”

景元没说话,彦卿半边身体倚在他身上,又睡着了。

受伤第三天时彦卿的精神终于好一些,景元从家里带书、笔电和游戏机过来,还给病房里的电视机顶盒充了几百块,方便点播电影和动画看。后来他见单人病房宽敞又隔音,还将电子琴键盘搬了过来。

彦卿和镜流做评审的选秀停播整改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每个八卦论坛的角落,与此一同流出的还有一段未播出片段,画面里彦卿缠着镜流叫“大姐姐”,仿若鬼畜影片的洗脑循环。

“节目组一定要我这样叫,可别扭了,我总是改不过口,私下练了好久。”彦卿坐在床上玩手机,给景元看营销号发的影片。

景元这时才知道他吃了个乌龙醋。

新年前一天彦卿被允许下地,在拐杖的辅助下在病房里慢慢地活动身体,只是伤腿仍不能承重。他很年轻,又很幸运,被照料得很好。他表皮的剥脱伤不需要植皮,已开始愈合,而外固定架也已拆除,换成了钢板内固定。

“你家这边会有焰火表演吗?”彦卿举着腿问,医生说每日都要活动关节,防止肌肉萎缩。

首府每年元旦前夕都会在江边有烟花汇演,前一年景元和彦卿去凑过热闹。彦卿在家过年都是玩摔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绚烂又盛大的演出,居然会同时有十几朵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甚至还有爱心和元宝的图样,这让他从此就对西历与农历节日充满期待。

“有是有,但我可不带你去,坐轮椅也不行。”景元坐在小马扎上,给彦卿削一只苹果。

“我想看!”如果不是动作不便,彦卿又想往景元身上扑了。

“危险。”景元将折叠水果刀收好,“你知不知道狗仔在楼下蹲了十几天了?这些人可没有什么道德底线,也不会看你是病人就放过你。”

彦卿可怜巴巴地望着景元,景元无动于衷,下楼去取母亲送来的羊汤。

彦卿受伤后,景母便没再催促过景元去相亲。得知儿子坚持要亲手照料彦卿后,她来医院里探望过几次,见到儿子任劳任怨地为彦卿换药、翻身、毫无厌弃地换一次性尿布,她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景元的人生大事了。

保温壶一打开,羊肉的香味便飘满整个病房,带着一点白胡椒与葱绿的辣味,彦卿馋得流口水,转为可怜巴巴地望着羊汤,不再缠着要看烟花了。

午饭后彦卿拉着景元玩一款被玩家们戏称为“分手厨房”的双人合作游戏,游戏机连在病房的电视上,一人用一只手柄。

景元看着彦卿艰难地用手柄打字、输入角色名:“‘无敌剑客’,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你上学时不看武侠?”彦卿莫名其妙道,并读出景元的角色名,“‘实名上网’……你这才是什么鬼名字啊。”

景元一边推摇杆操纵屏幕上的小人跑去切菜,一边道:“我刚出道的时候,喜欢看八卦论坛,但是又不知道要用小号,也不会隐藏ip回帖,被人扒过好几次,有段时间总被人说我实名上网……干脆就叫这个名字了。”

彦卿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点微妙。

景元自顾自道:“说起来,我之前看到一个和你网名很像的粉丝,还嗑我们俩的cp,好巧,是不是?”

彦卿:“…………”

实名上网第三次将生鸡腿扔进河里而非无敌剑士的手里时,彦卿终于生气了:“你能不能认真点,要死啦!!!”

“我很努力了。”景元无辜道,“我自然是不想和你分手的啊。”

“你……!”彦卿语塞,将床边的毛绒公仔扔到景元头上,“你太流氓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他受伤后,景元就有点怪怪的,讲话好暧昧,不像以前那样正经、有分寸,把他撩得有点心烦意乱的。彦卿隐隐约约记得他摔下楼后,景元一边为他止血,一边和他说了什么,但他对受伤后一两天的事情印象都很模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他过来那天景元还在和别人相亲不是呢。

景元抱着彦卿砸过来的大白猫公仔,继续操纵小人往河里扔鸡腿,最后果然分数不达标,没过关。

“你再不认真打,我要腿疼了。”彦卿坐在床上,张牙舞爪地威胁景元。

景元于是不再胡闹,与彦卿配合天衣无缝,两人连着满星过了近十关,彦卿终于有点撑不住了:“你太厉害了,我不玩了,伤口又痒了,难受。”

彦卿躺下便要睡,外伤愈合时经常痒,又不敢挠,怕挠破了,再次感染。

景元站起来将手柄收了,关电视,用遥控将窗帘降下来。他坐在彦卿的床边,从药箱里翻出地塞米松,用棉签蘸着、轻轻给彦卿上药。

“小睡一会儿,晚上我有事和你说。”景元戳了戳彦卿没受伤那条腿的脚心。

彦卿被戳得轻轻一抖,一脚踹在景元大腿外侧,意思是知道了。

八点多时,彦卿被景元叫醒,坐在床上发懵,迷迷糊糊地任由景元帮他穿衣服。彦卿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照顾过,起先还有点难为情,几周过去,已经完全习惯了,便像个洋娃娃一样两腿叉开坐着,随景元摆弄。

景元给彦卿穿好衣服又去打扮自己,家居服脱了,换了一身偏休闲的正装,贴合腰身剪裁的马甲格外衬托他宽肩窄臀的身材。

彦卿注意到景元用喷雾定了发型,还补了一点古龙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见之前那个相亲对象吗?

景元去病房外的走廊上打电话,彦卿低头看自己,这才意识到景元给他也换了外头穿的衣服,长衬衫下摆从纯浮羊毛衣里露出来一截,很时髦的穿法。下面倒是有些不伦不类,穿条了保暖的羽绒裤,受伤的那腿不方便塞进裤管里,用毛毯裹着,外头贴了一圈暖宝宝。

彦卿隐约有个猜测,景元是要偷偷带他出去看烟花,但景元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也不知道在走廊上和哪位大老板通电话,这让彦卿又有些不确定了。

景元推病房门进来,摘下一只蓝牙耳机给彦卿:“和我家人打电话,你也来问个好。”

彦卿这才意识到景家年末有家庭聚会——看来,景元是为了赴家宴,才打扮了一番。

但再次与他料想的相违,景元举着手机坐在他身旁,开了前置摄像头,一边继续先前的家长里短,一边将彦卿介绍给家人:“这是我弟弟、弟妹,这是我小妹——她也不在家过节,这是彦卿。”

彦卿单耳塞着与景元一对的耳机,看到景元洋溢着幸福的侧脸,转过头去对着屏幕乖乖打招呼。

家庭通话在三方的赛博云干杯中结束,景元挂了电话下床热羊汤。彦卿疑惑道:“你还不走?”

“你怎么总想赶我走?我走去哪儿?”景元调侃道,“赶紧吃一点,吃太晚了当心积食。”

“你真不回家吃饭?那——我们要出门吗?!”彦卿难以置信。

f430spider在医院的地下车库吃了半个多月的灰,年末最后一夜终于得见人间光亮。彦卿坐在轮椅上,景元推着他坐电梯下楼,打横抱起他上副驾座。

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暖风呼呼地吹在彦卿的侧脸上,吹得他几乎又要迷糊了。

萧索而灰暗的都市冬景迅速掠过窗外,第二天就是公休,小商户们几乎都早早歇业了,只有餐馆里带着油烟味的灯光照亮了结冰的地面,路边的残雪反射了灯光,更显得尚且亮着灯的店铺像一座座暗夜里的孤岛。

彦卿将车窗微微打开,寒意扑面而来,他太久没呼吸过医院外的空气了,那冷风几乎刺痛了他的鼻腔。

“现在几点了。”他问景元。

“快十一点。”景元望着前方,连车载导航都没开,似乎很笃定他们的目的地。

“嗯。”

远处已隐约有烟花炸开的声响,彦卿关了窗户,隔着一层玻璃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

“你说有事要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车开出了市区,沿着城市东侧的盘山公路向上攀升。

景元反问:“你确定现在就要我说?”

彦卿望着山下,万家灯火点点,西面、山峰的正对面,一轮满月冰冷地照着大地。

这一刻,他终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你说吧。”

景元没说话,安静地继续开车,直到半山腰的观景台,停稳当了车,他这才开口:“我——”

仪表盘显示时间:11:58。

“——没晕车吧?”

彦卿:“……”

他悬着心等了一路,景元开车又快,几乎像是赛车电影里一般,过弯时他感觉心脏都漏了一拍,不料景元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彦卿即刻发作,转过头就要发脾气挠人,却不料景元正很认真地望着他。

彦卿忽然有一种直觉:景元想吻他。

他伸手去拉景元的领带,景元很顺从地低头、凑近。彦卿也想凑近景元,但他骨折的左腿让他很难动作,他只能用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仰头吻了吻景元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男人,或是任何人,景元一路一直在等待的烟花演出终于开幕,在车外山脚下咻一声开出冬日新年里的第一朵花。

但车内的二人却无暇顾及。

彦卿吻了两下便受不了,一是实在是有些太过刺激了,二是他扭着半边身子,已经压到左腿了。

所幸景元也没有深入的意思,他轻轻拨开彦卿,双手却还搂着彦卿的肩膀:“等等……我话还没说。”

彦卿轻轻地笑起来:“说什么?说你喜欢我。”

景元恼道:“我……我好不容易才掐着点开上来的!”

彦卿却不理他:“你喜欢我……你喜欢我!”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彦卿几乎想一路跑到山脚,再跑回来。

景元怕彦卿扭了没长好的骨头,赶忙安抚:“嗯,我喜欢你。”

彦卿被景元按在座位上,只能举起双手缓缓舞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就不问问我喜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喜欢我——无敌剑士一二三。”景元终于扳回一局,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彦卿怔愣了几秒,恼火地就要往景元身上扑,却又被景元按回座位里。

这次,景元解开了安全带,探出身来,认认真真地亲吻了彦卿的唇。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这幽深曲折的人生隧道里,他会有和喜欢的人牵着手、走到出口的那一日。

就像彦卿也从没想过,那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星星,会降临他身侧。

——又或者,是他也成为了夜空中的一抹光辉?

远方烟花阵阵,照得车内几如白昼,山下,欢呼声响彻天际。

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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